第104章 冯山的同窗们
作者:杨田曲张      更新:2022-05-13 11:35      字数:5037
  冯征和孙婉茹愣了愣,转瞬间换了副和蔼可亲,还有些卑微的笑容。

  “山儿的同窗好友来了?快坐坐坐。”

  冯征将沾满面粉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抹了抹,一顿点头哈腰,指着长桌边的小板凳。

  这讨好的神态,恭维的姿势,莫名地像给小鬼子指路的汉奸。

  孙婉茹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笑得眉眼眯成两道缝,说道:“宝源平日在学堂里,承蒙你们照顾,他天资不好,劳烦你们多多照顾。”

  说话间,那几位双手负在身后,脸上稚气尚存的士子嗤嗤笑着,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面摊上扫过,又上下打量着衣着寒酸的冯征和孙婉茹。

  一位头戴鎏金双雁银钗的士子拖长音调,疑惑道:“冯宝源,你何德何能,会被嘉贤大儒收入门下?”

  “对啊,我们赵氏源于大罗文脉之源的鄯州,祖父乃翰林院大学士,家父官拜礼部侍郎,家道文脉悠远流长,如此家世,都得经过层层筛查校考,方能入学,我就奇了怪了,你家里有啥?”

  一位士子甩出折扇,尽管深秋天凉,依然扇出徐徐清风。

  冯山挠了挠头,吸了一口鼻涕,说道:“兴许是我爹娘做的面好吃。”

  另一位腰间环佩叮当作响的士子,皱眉扫了一眼坊市凌乱的环境,又看了看盛着泔水的大桶,不加掩饰地厌恶道:

  “究竟何等低贱的人,会来这里吃东西?”

  冯征和孙婉茹虽然听不清这些年轻公子们在说什么,但明显能看出,冯山与他们格格不入。

  这些衣着体面贵气的士子,脸上那份倨傲和轻蔑,是冯征和孙婉茹刚开始做生意时,经常在达官显贵们脸上能看到的。

  因此他们才会接受前户部右侍郎范童的提议,利用自家商会的运货渠道,贩卖血魂丹。

  就是为了挣到钱,摆脱被嘲讽轻视的局面。

  但就算冯家骤然富贵了,在世家面前,依然是个毫无家风门风的暴发户。

  送冯山去求学,也是为了改变这一状况。

  冯征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嘿嘿笑道:“山儿,别让同窗站着,招呼大伙坐下,都还没吃饭吧?我下面给你们吃。”

  同时给孙婉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从肩头抽下抹布,将桌子抹了一遍,然后给每人舀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汤。

  冯征撸起袖子,在双手掌心呸呸啐了两口唾沫,开始揉面。

  冯山和三位同窗坐一桌,几位伴读书童坐另一桌。

  奋力揉面的冯山扭头问道:“山儿,问问同窗,他们要吃粗的细的?”

  “赵慕白,你要吃粗的细的?要细的,我爹就给你拉细点,要粗的,就给你拉粗点。”

  头戴双雁银钗的丁嗣源蹙眉道:“什么粗的细的?不要说得这么恶心。”

  “面条啊!粗的有嚼劲,细的更入味。”冯山一本正经道。

  “丁嗣源,苗鸿图,你们呢?”

  手持折扇的赵慕白嫌弃道:“我才不吃这路边摊上的粗俗吃食,与那低贱的下民有何区别?”

  苗鸿图则将烫金腰带上悬挂的环佩小心得甩到身后,谨防磕碰到桌腿上,同时抬头道:“我也是,方才我好像看到你爹在手上吐唾沫了。”

  “揉面是个体力活,干重活前,都要给手心啐点唾沫,干起来更带劲。”

  “别说了,我想吐。”

  “我也是。”

  “让伴读们先吃,让他们试个毒。”

  几位士子相互看了彼此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接着,他们聊起了先贤名言轶事和家国政事,都是些动辄能牵动大罗文坛和政坛的高谈阔论。

  冯山双手捧着圆脸,插不上话,只能痴痴地笑着,时而吸溜一下鼻涕。

  孙婉茹捅了捅冯征,低声道:“山儿是不是被同窗挤兑了?我看这几个小子此次前来,没安什么好心。”

  冯征一边揉面,一边说道:“能看出来,但咱们做爹娘的,在孩子们面前说不上话。强行干预,反而适得其反。”

  “他们表面上兴许会对山儿礼敬些,但往后呢?说不定山儿会被欺负地更深。”

  孙婉茹悄悄扭头瞥了一眼:“理是这么个理,但你看山儿,在他们面前,连话都说不上。”

  “这能怪谁?要怪就怪咱做爹娘的不争气。”

  冯征将揉匀的面团摔在案上,挥起手掌,重重地拍成饼状,然后抄起擀面杖,擀成薄片。

  “那几个孩子,看样子非富即贵,眼高于顶很正常。但凡咱们家也出个大儒,拜将入相,谁敢轻视山儿?”

  “你也别难过,山儿被挤兑被嘲笑,只要熬过这几年就好了。等他学业有成,今后他的子嗣,就不用受这气。”

  “我不会看错,我儿冯山,有宰相之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上过战场,在鬼门关前走过数遭的冯征,对此事看得极为透彻,也豁达得多。

  他穷过,差点死过,富贵过,也跌倒过。

  在他看来,只要不死,一切皆无所畏惧。

  孙婉茹则捂着心口,心疼地看着连话也说不上的儿子,心里却涌起另一个想法:

  若是送去读书的是冯云就好了。

  以冯云的皮相和油滑程度,定能将这些二世祖吃得死死的。

  可这句话卡在孙婉茹的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约莫一刻钟后,孙婉茹将面条捞出,撒上各种葱花蒜泥调料,热油刺啦往上一泼,沁透脾胃的辛香扑鼻而来。

  她和冯征将几个青花大碗端上桌,殷勤地递过筷子。

  冯山接筷,憨憨一笑:“谢娘。”

  他三五下将面条拌匀,呼呼吸溜面条。

  孙婉茹捂住心口,感动至极。

  养了十五年的傻儿子,竟然会说谢谢了。

  看来这学堂,真没白上。

  几位士子和伴读书童齐齐咽了口唾沫,看着冯山大快朵颐,却怎么也拉不下脸面,去吃这‘贱民才会吃的路边吃食’。

  士子们不动筷,伴读书童也不敢先于主子去吃。

  七八双眼睛盯着冯山,肚里似乎有只馋虫,在挠他们的胃。

  冯山将自己碗里的面干完,茫然道:“你们不吃吗?不吃我吃了。”

  赵慕白几人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一脸纠结。

  吃吧,这种粗鄙吃食,根本不符合他们的身份和地位。

  不吃吧,可这味道闻起来确实很香。

  冯山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心中默数五个数,数到五,如果同窗们还不动筷,他就代为解决。

  一,二,三……

  冯山刚数到三,就看赵慕白将折扇一收,别在腰间,抄起筷子,说道:

  “圣人有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圣人又云,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

  “我先尝尝,你们随意。”

  赵慕白挑起一筷拌好的面条,送入口中。

  先浅尝辄止地咬了一口,皱着眉头咀嚼,接着整张脸仿佛被光芒照亮般,双目放出灼灼的光芒。

  “酸辣辛香,刺激开胃,回味无穷!”

  他给出如此点评后,彻底放下架子,大快朵颐。

  见他吃得如此开怀,其他士子和伴读也没了心理负担,开始吃面。

  冯山扫兴地看着他们,撅着嘴,用筷子夹着碗里的菜丁。

  此时几人犹如真香童子王境泽附身,这粗鄙坊市街头的吃食,令他们的味蕾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冯征和孙婉茹相视一笑,放心不少。

  他们没什么文化,不懂什么圣人哲学。

  但他们懂得一个最浅显最朴素的道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既然山儿的这些同学,吃了他们家的东西,那今后总该念着这份香火情,对山儿好一点吧?

  冯征眉头舒展开,乐呵呵道:“不够还有,今日你们敞开吃。”

  孙婉茹摸出一头大蒜,笑道:“吃面不就蒜,味道少一半。”

  赵慕白皱眉将大蒜扒拉到地上,怒道:“谁要吃这玩意?吃完嘴里臭烘烘的,难闻死了。”

  这话孙婉茹不爱听了,大蒜这么努力,凭什么看不起它?知道市面上一斤大蒜得多少铜板么?见你们是山儿的同窗,才将之拿出招待。

  换成那些干苦力的食客,她才不舍得。

  冯征看孙婉茹要欲要发作,赶忙拦住。

  他将大蒜捡起来,在身上抹了抹,赔笑道:“不吃就不吃,你们随意,随意。”

  孙婉茹瞥见这些士子和书童们,将萝卜丁和蒜苗等配菜扒拉到桌上,小声叨叨:“看着都人模狗样,怎么还糟蹋粮食。”

  冯征将她拉到一旁,好言相劝道:“算了,这些孩子出身尊贵,看不上咱们这吃食很正常。”

  这时,伴读书童那一桌传来异响。

  一位书童突然捂住肚子,从板凳跌落,倒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捂着肚子痛苦打滚,喊着:

  “哎呦,肚子好痛,这面有问题。”

  紧接着,另外几名书童也面露痛苦,或蹲或跪或原地打滚,口中喊着:“不行了,这面果然不对劲,胃里好难受。”

  冯征和孙婉茹脸色大变,慌忙上前,想先将书童们搀起来。

  还没走过去,旁边那桌的士子们,也捂着肚子开始喊痛。

  但他们的症状稍轻,看起来不如伴读们那般,痛到满地打滚。

  随着他们哎呦哎呦的喊叫声,坊市的吃瓜百姓纷纷围成一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就说这两口子的面不对劲,一定是加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否则怎么闻着如此香?”

  “就是,现在这人,为挣钱的,什么东西都乱往里加,呸,昧良心。”

  “先喊官府过来,万一吃死人了可怎么办?”

  “把姓冯的看住,别让他溜了。”

  街坊们七嘴八舌,将面摊围得水泄不通。

  冯征和孙婉茹连连摆手,忙解释道:“不是,我们家的面条,绝对没问题。”

  “人都快吃死了,还没问题?睁眼瞎吗?早就该拆了你们的摊子。”一名吃瓜群众神情激愤道。

  冯征认得此人,是旁边摆摊卖凉粉的。自从他们开始卖油泼面后,买凉粉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我家的面,我们自己也吃,我儿冯山,刚吃了同一锅煮出来的面,他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孙婉茹将冯山拽过来,冯山则挺起胸膛,抿嘴没笑。

  他虽然憨傻,但知道此时绝不能笑场。

  “废话,虎毒还不食子,你肯定不会给自家人吃的东西里乱加东西。”对面卖炸糕的摊主尖刻道。

  此言一出,得到不少吃瓜群众的响应。

  那些常来面摊吃面的苦力们,也抚着肚子,神色紧张。

  冯征和孙婉茹彻底慌神,面对众怒汹汹,他们一时间手足无措。

  “让开让开,何故再次集聚?挡住路了。”

  一名巡街校尉用刀鞘嚯开人群,阴沉着走来,身后还跟着十几名胸前写着一个‘勇’字的衙役。

  “官爷,这两人在饭食里乱加乱放,快要吃死人了,您瞅瞅。”

  卖凉粉一脸谄笑,将校尉领来,指着冯征和孙婉茹说道。

  赵慕白眼前一亮,大声哀嚎道:“家父乃当朝礼部侍郎,赵永坤,孩儿不孝,贪吃路边粗鄙吃食,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孩儿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

  校尉闻言,脸色一变。

  虽然他不认识赵永坤,但礼部侍郎是从四品,他的顶头上司,是正七品,中间隔着好几个品秩。

  腰间悬挂环佩的苗鸿图,神色悲戚道:“我苗家五代单传,家父苗昌,国子监祭酒,年愈五旬,我若死了,我苗家岂不绝后?”

  国子监祭酒?这应该是五品官,但国子监里清流名贵众多,掌管大罗文坛,万万不能怠慢。

  头戴双雁银钗的丁嗣源不甘落后,大声道:“我乃将门之后,我丁家一门三将,绝不容这等草菅人命的路边野摊再坑财害命。”

  巡街校尉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家伙,礼部侍郎之子、国子监祭酒之后、将门后裔,眼前这事该怎么处理,他心里已有定夺。

  他无法求证这几人口中的话是真是假,但一看就衣着亮丽,配饰不菲的年轻士子,和两个街头摆摊卖面的布衣,欺负这两夫妻准没错。

  校尉脸色阴蛰,猛地上前,一脚将还在翻滚的汤锅踹翻,狠声下令道:“拷走,先带回衙门里关起来。”

  身后的衙役们抄来随身携带的铁链和杀威棒,向冯征和孙婉茹围去。

  冯征心中叫苦不迭,这两个月前,才被刑部衙役用同样的铁链拴着扔进大牢,这怎么又来?

  同时他已经看明白怎么回事,这几个犊子都是装的,根本没憋好屁。

  都瞧见他们相互挤眉弄眼,一脸阴谋得逞的嬉笑。

  这时,赵慕白挺直身子,摆手道:“这位大人,罢了,区区一碗面,吃不死人,不必将他们送进牢里。”

  “让他们赔些汤药费,我们自行医治一番即可。”

  校尉抚须,点头道:“如此也好,要赔多少?”

  赵慕白思索一番:“二百两。”

  冯征和孙婉茹松了口气,银子他们还有的,先前冯云给他们留了些银票。

  “每人二百两。”

  冯征脑壳嗡嗡直响,伸出双手,哀愁道:“官爷,您还是把我送进牢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