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避难
作者:杨田曲张      更新:2022-05-13 11:38      字数:4856
  西门庆安的脸上,竭力保持儒雅平和,但数百年都未曾感受过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整个摧毁。

  他试图在深坑中坐起来,支撑着身体的手臂,如被风化的岩石,簌簌掉渣,皮肤、血肉、骨骼,正化作一缕缕暗红色的灰尘。

  他摇头苦笑:“终究还是败了。”

  “三百年前的魔教教徒,为了抵御虚空之蛇,将所有教徒的力量集合在一起,召唤出一位一阶真神境强者。”

  “那名真神的本体,就是珈兰,或者说,是珈兰以噬字言灵,将所有魔教修士的力量吞噬后,才晋升为一阶。”

  “三百年后的今天,噬字言灵在你身上,但你却对圣教没有丝毫归属感,这令我倍感头痛。”

  西门庆安身体的状况越来越差,四肢已经彻底化作暗红色的灰尘,仅剩躯干支撑着头颅,坐在那里,像一根人棍。

  冯云撤去身后恢弘的城阙幻象,从天空中缓缓落下,站在西门庆安身前,听着这位圣教教主的临终遗言。

  当他可以触及世界最本质的秘密时,反而对墨台博士、对西门庆安的厌恶感,消弭很多。

  或者说,现在的他,与墨台博士、西门庆安这般强者无异,会毫不犹豫地为了大局,牺牲掉任何事物。

  西门庆安为了迅速提升实力,毫不留情地毁掉经营三百多年的圣教,将麾下的信徒、修士、血奴的气血之力,全部抽干。

  墨台博士则修行太上忘情,将自己人性的那部分剥离出来,寄生在小安然身上,自己则心无旁骛地修炼、提升境界,以求大灾降临之际,有一战之力。

  而他冯云,毫不犹豫地杀掉进攻大罗的西域诸国联军,灭掉极北蛮族,以及,杀死圣教教皇。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们都舍弃了一些被称之为‘人性’的东西。

  冯云屈指一弹,将一些气血之力注入西门庆安体内,让他的生命力流逝的速度,能缓一些。

  西门庆安惨笑一声,说道:

  “不必为我浪费气血之力,接下来,一丝一毫的力量,都不能浪费。”

  似乎感知到时间不多,他的语速急促了很多:

  “你在犹上境中,吞噬了那边世界的力量,而我,则会吞噬这个世界所有的气血之力。”

  “我与你一战,是在争夺与虚空之蛇最终一战的挑战权。若我赢,你的力量归我。若你赢,我的力量归你。”

  “现在结果显而易见,你赢了。”

  他望向东方,肃穆道:

  “虚空之蛇快到了,冯云,接受我的馈赠,然后,去战斗吧!”

  话音落地,西门庆安的身体,彻底崩解为一团血红色的雾气。

  这血雾朝冯云胸口涌来,毫无阻滞地融入了他的体内。

  当他运转噬字言灵时,才意识到,这些雾气都是最精纯最微小的气血精华,是整个圣教三百年来积攒的底蕴。

  刹那间,无数思绪涌来,像是一声声幽灵的低声呓语。

  “世人视我圣教修士为吃人的妖魔,但我辈修士需要慷慨赴死之际,绝不退缩。”

  “战斗吧,战斗吧,我等修为低位,只能捐出这点气血之力,但愿有所帮助。”

  “那些被我吃掉的人,我们冥府相会,任君惩处,我绝不皱眉。”

  ……

  无数声呓语,在冯云的脑海中回响,这是所有圣教修士的遗言,是他们心中最深的愧疚,也是连死亡也无法磨灭的执念。

  他继承了这些圣教修士的力量,自然也接纳了他们的执念。

  无数呓语声中,蓦得响起一道淳厚温和的声音:

  “我们会与你一起,面对最后的敌人。”

  冯云嘴唇抿紧,望着西门庆安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一件鲜红色的教皇长袍。

  他举目四望,周围皆已成深坑和废墟,没有任何生命存活的气息。

  整个西域,皆已成为死域。

  但他们并未真正死去,冯云抬手按在胸口,心脏正澎湃跳动。

  生之尽头,便是死。

  死之极尽,即是生。

  你们都活在我心中。

  冯云双腿一曲,猛地向天空跃去,风雷骨翼在空中展开,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朝东方飞去。

  ……

  大罗,京城。

  西线的战报迅速传回京城,武威王传来的捷报,只有短短几个字:

  “西域诸国全灭。”

  已换上九龙黄袍的曹温禹,正在御花园散布,听到太监念出这几个字,兴奋地一跺脚,习惯性地骂了声脏话。

  侍立身侧的司礼太监蹙眉提醒道:“陛下,请注意言辞,应符合皇家礼仪。”

  曹温禹闻言,收敛兴奋的神色,讪笑道:“第一次当皇帝,还没经验,一高兴就忘了。”

  紧接着他从旁边宫女手中托着的果盘中,拈起一颗不合季节的葡萄,丢入口中,问道:

  “你说,朕登基才两天,极北蛮族灭了,西域诸国也灭了,普天之下,大罗外患尽除,这般功绩,比老祖宗们强多了吧?”

  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极北蛮族是冯先生灭的,西域诸国是武威王率军打的,你干啥了?

  后花园里和宫女们玩捉迷藏,将永和帝的后宫佳丽编入自己名下,天天歌舞升平,闹到后半夜。

  司礼大太监听一阵牙痛,却碍于主仆尊卑有别,只能硬着头皮说:

  “陛下功高盖世,是大罗的福祉,正是因为您登临大宝,九五至尊,王霸之气席卷海内,外敌自然如土鸡瓦狗,分崩离析。”

  曹温禹心中极为受用,满意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

  忽然间,大地猛地震动了一下。

  正在御花园散步的一行人,皆在这一震之下,跌倒成一团。

  司礼大太监反应最快,扯起嗓子喊道:“护驾,快来人护驾。”

  一队约莫百人的白羽禁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他们中不乏七品和六品高手,以人墙将曹温禹护在其中。

  轰隆隆。

  一阵建筑垮塌的巨响,由远及近传来。

  曹温禹和禁军惊恐地看到,皇宫巍峨的宫阙,正成片崩毁。

  地面赫然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仿佛有人抓着地表两侧,要将这一片大地撕裂开来。

  裂缝越来越宽,深不见底,两侧的高耸的宫殿,朝裂缝中滑落,连带宫中的宫女、太监、当值的官差,皆被吞没。

  他们的惨叫声被建筑垮塌的巨响淹没,漆黑的裂缝深处,甚至能看到赤红色的岩浆。

  真正意义上的死无葬身之地。

  禁军护着曹温禹朝安全的地方奔去,边跑边躲避垮塌的宫殿。

  曹温禹惊吼道:

  “地震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声音在轰隆的巨响中,犹如蚊讷。

  身边的白羽禁军一个接一个倒下,每当有石块或梁柱垮下来时,他们便用血肉之躯,将其扛下,确保皇帝安全无虞。

  裂缝仍在扩大,足有二十丈宽,纵贯整个皇宫,仿佛一柄巨剑,将皇宫劈斩为两半。

  整个皇宫仿佛生出一条丑陋的伤疤。

  天崩地裂的动静,持续了大约两刻钟,才渐渐平息,但不少建筑的地基已经动摇,一不留神,就如搭建不牢的积木,轰然倒地。

  曹温禹红着眼,举目四望,有些手足无措。

  近百人的白羽禁军,只剩寥寥十几人,大部分都在护卫他的途中,或被乱石砸死,或埋入废墟。

  “朕的皇宫,朕的京城……他娘的,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若是天怒神罚,大不了朕以死谢罪,何必牵连大罗百姓?”

  “若是人祸,朕在此立誓,哪怕天涯海角,真也要将你抓出来枭首示众,以平民愤!”

  曹温禹犹如疯狗般嘶吼着,华贵的九龙衮袍满是灰尘,额角在逃亡的途中,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划破,半张脸全是鲜血,令他状若疯魔。

  前一刻,他还在为自己刚登基,就灭掉大罗数百年的强敌,而沾沾自喜。

  下一刻,整个皇宫就被摧毁大半,不知多少宫女、太监、官差、大臣惨死。

  “陛下,切莫动怒,保重龙体啊!”司礼大太监气若游丝地呜咽道。

  曹温禹赶忙蹲下身看去,这负责教授他帝王威仪的老太监,下半身已经被乱石砸得稀烂,双腿血肉模糊,拖拽在地。

  太监去势后,本就跑不利索,方才跑路时,两位白羽禁军一左一右挟着他的腋下,将他生生拖拽着逃生。

  此时,两位禁军士卒小心翼翼地将老太监放下,纵使他们这般铁骨铮铮的汉子,都不忍直视老太监惨不忍睹的下半身。

  “刘公公,你挺住!来人,传御医,将国库里的疗伤神药给朕拿来。”

  曹温禹试图为老太监先止血,可老太监的双腿和腰腹,皆在渗血,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他根本无从下手。

  “陛下,不必为老奴浪费神药,老奴八岁入宫,伺候曹氏皇族五十年,先皇、永和陛下,还有您,都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心满意足,死而无憾,活够了。”

  直到此时,老太监仍讲求君臣尊卑之别,固执地推开曹温禹的手,不让他沾染到自己的血。

  老太监强忍痛楚,面庞的皱纹却是舒展开来,展露笑容:

  “陛下方才动怒,并非为您受惊而怒,也不为皇宫损毁而怒,怒的是波及到无辜百姓……老奴,倍感欣慰。”

  “咳咳,老奴死到临头,有些平日不敢说,或者说,不该说的话,现在一吐为快也无妨。”

  他的气息已然紊乱,讲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声音微弱,

  曹温禹不得不将耳朵贴近,才勉强听到。

  “陛下,当年您还是皇子时,在先帝的众多子嗣中,您是老奴最讨厌的一个。”

  “玩世不恭,奢靡放纵,毫无敬畏之心,甚至连当年南疆泽国进献给先帝的女子,您都敢玷污……”

  曹温禹脸红一瞬,说道:“这都多少年了,这事您怎么还记得?”

  “废话,若非老奴事后上下打点,先帝早就将您贬为庶民。”老太监狠狠瞪了曹温禹一眼。

  “本来您借冯先生,逼永和陛下退位,老奴就很不看好。现在突然经历这么一遭,老奴对您的看法,有了改观。”

  “您登临大宝,兴许不会为大罗开疆扩土,建万世不替之功,但大罗的百姓,在您治下,一定会过得更好。”

  “这就够了,够了……”

  曹温禹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什么叫‘不会为大罗开疆扩土,建万世不替之功’?

  现在极北蛮族灭了,西域诸国也灭了,大罗的版图会扩张到极北的雪山之巅,延伸到西域的咸海之滨,整个天下,都将属于大罗。

  这难道还不算万世不替之功?

  死太监看你现在受伤了,朕不跟你计较,若在平时,定要掌你的嘴。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我不跟你杠,杠就是你赢……”

  曹温禹的话说了一半,声音渐渐小去。

  因为老太监已经死了,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死去,老太监嘴角都是带着笑,含笑九泉。

  曹温禹缓缓起身,老太监淌出的血,粘在他脚下,令他有种陷入沼泽的不适感。

  他突然觉得很累,身心俱疲。

  “谁也想不到,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曹温禹默默想道。

  这时,一声鹤唳从空中传来,嘉贤大儒驾鹤而来。

  “陛下,京城出现一纵一横两道裂缝,宽至少三十丈,长……不可考究,百姓死伤极多。”

  嘉贤大儒沉重道。

  “弄清楚原因了吗?”

  “还在调查。但有件事需要向您汇报,这一纵一横的裂缝,交汇的地方,在内城一座宅院。”

  “这座宅院,是前户部侍郎范童的私宅,后被格物院冯先生购得。五年前,在宁正殿下的授意下,这座宅院收为国有。”

  “据传,国师西门庆安和宁正殿下,最后一次出现,都是在这座宅院。”

  曹温禹捏了捏眉心,曹宁正什么时候和西门庆安搅在一起?

  他这个妹妹,总给他一种城府极深的悚然感,现在又在憋什么大招。

  这时,大地再次震颤起来,又有一道裂缝蔓延而来,本就摇摇欲坠的宫殿,再次崩毁大片。

  嘉贤大儒以浩然正气,稳住这一方空间,坚持约莫一刻钟,才平息下来。

  曹温禹见彻底夷为平地的皇宫,沉声道:“京城没法呆了,嘉贤先生,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动起来,先安排京城内的百姓避难。”

  “陛下可有能安顿百万百姓的地方?”

  曹温禹黯然地摇摇头。

  忽然间,苍穹上闪耀出一片耀眼的金光。

  一座犹如仙境的繁华城阙,如雨后云端之上的海市蜃楼,浮现在虚空中。

  城阙之上,凌驾着一道红发缭绕似火的威严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