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对冯云而言，太过熟悉了，以至于令他差点忘记自己已经身陷囹圄。

  清冷如同月仙子，眉眼间又带着一抹妩媚，尖俏的脸蛋上五官精致紧凑，嘴角扬起温婉的笑意。

  这压根就是凝霜的脸。

  冯云被藤蔓束缚着，在高空中与这张脸持平。

  ‘凝霜’那姣好的脸，仿佛与树干血肉相连，清浅笑道：“冯公子，怎么，看到我，你不高兴？”

  “别用凝霜的脸面对我。”冯云冷冷地说。

  ‘凝霜’叹息一声，细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哀愁婉约道：“本以为用你亲近之人的容貌面对你，能令你放下些许戒备。”

  “那我换一张脸。”

  ‘凝霜’的脸在一阵蠕动中，沉入树干，接着又苍灰色的树皮中浮现出一张人脸。

  这次它变成了罗小花，不仅容貌一模一样，连那股飒爽气概，也分毫不差。

  “喂，冯师弟，现在能谈谈吗？”

  冯云双目紧闭，头颅低垂，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感。

  罗小花和格物院的师兄师姐们已经死了，皆死于他的手中。

  “这张脸也不喜欢吗？那我再换一张。”

  这次，树干上的脸，变成了墨台博士，面庞高冷强势，一双凤眼犀利地望着冯云，说道：

  “我只是想跟你谈谈而已，这万千世界中，值得我盛情邀请的人，屈指可数，你应感到荣幸。”

  冯云抬起头，说道：“有何可谈？”

  听到他如此提问，世界树仿佛很高兴，显化出的‘墨台博士’的脸，露出柔柔的微笑：

  “我想请你做我的代理人，就如那条虚空之蛇一样，为我吞噬宇宙星空中的生灵。”

  “然后失去利用价值后，再被你吸食殆尽？”冯云反问。

  “呵呵，那孩子的潜力已经用尽了，而你的潜力，比虚空之蛇更加深厚。虚空之蛇为我效忠了三千万年，我才遇到你了，在我遇到潜力超过你的存在前，我不会伤害你。”世界树坦诚相告道。

  “成为我的代理人，为我在万千世界中，寻找值得吞噬的生灵，你将成为这无数世界中，最强大的存在，无所不能，令人敬畏，超脱生死轮回之外，哪怕仙界的大罗金仙、太乙金仙亲至，也不是你的对手。”

  冯云突然冷笑一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亲手杀了我的师兄师姐们，还有这个世界的无数修真者。”

  “杀伐果决，也是我所看重的品质。”世界树满意道。

  “我是说，我亲手杀了这么多人，获得他们的力量，是要拯救这个世界的人类，不是为了给你卖命。”

  冯云低吼道，从眉心一点开始，金漆蔓延而出，迅速覆盖全身，脑后的罗汉火环和果位光轮轰然炸开，将部分束缚他的藤蔓炸得粉碎。

  他猛地抬起双手，具现出一座座巨炮，每一尊大炮的炮管都有上千里长，发射出的炮弹堪比山岳。

  前世科技文明下的武器，比武者的拳头、道门的神通简单粗暴太多。

  轰隆隆。

  万炮齐发。

  耀眼的火龙从炮管中喷吐而出，倾泻在世界树上。

  从树冠上垂下的藤蔓，猛地缩了回去，冯云借机与世界树拉开距离。

  炮火犹如滂沱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冯云能看到，这些科技武器能对世界树造成伤害，坚硬厚重的树皮被炸得四分五裂，其下的树干木屑四溅，火焰随风而上，将树冠上的枝叶点燃。

  世界树顷刻间，变得像一根燃烧着的火把。

  冯云双手虚握，手间出现一柄长达数千里的光剑，对准已经被炮火点燃的树干，横斩而下。

  仿佛是天神开天辟地的一斩。

  他几乎将所有气力，都凝聚在这一剑中，势要将世界树斩为两截。

  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冯云的怒吼，为数不多还幸存的人类，皆朝着世界树与冯云的方向，顶礼膜拜。

  在凡人眼中，这一幕，就是传说中的末日。

  光剑在天地间斩出一个完美的圆弧，即将斩在世界树上的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下来。

  光剑斩出的虚影、炮管中喷吐而出的火龙、世界树上跳跃燃烧的火焰，全都静止不动。

  世间的一切，忽然间变成一幅静止的画卷。

  下一瞬，这副画卷犹如镜花水月般，轰隆崩碎。

  好似有一只巨手，将这幅画撕得粉碎，紧接着展露出另一幅全新的画面。

  这副画面中，没有毁天灭地的炮弹，没有开天辟地的光剑，没有将天空烧透的火焰……

  世界树矗立在天地之间，枝叶繁茂，树干苍劲，毫无受损的迹象。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冯云，此时身体也恢复了动作。

  他蹙眉望向世界树，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大的危机感。

  方才他的思维出现一瞬间的停滞，恢复过来后，他对世界树造成的伤害，以及具现出的现代武器，全都消失不见。

  仿佛一局游戏重新开始。

  世界树的树干上，凝霜的脸再次浮现而出，嗓音温柔地说：“你和我的差距，比天和地的距离，还要遥远。”

  “我掌握了时间奥义，只要我不死，再严重的伤害，也能通过时间倒退到受伤之前。”

  “而我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近乎无限的生命力。所以，冯云，你还要与我为敌吗？”

  冯云没有回答，用实际行动表达出他的态度。

  他身体周围具现出数百架战斗机，皆是前世所在的世界中，最先进的型号。

  各种威力巨大的武器接连不断的具现而出，数息间，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出现在他周围，将他拱卫在中央。

  此时的冯云，甚至能凭借这支具现而出的科技化军队，征服一片星域。

  然而他面对世界树，仍觉得没有任何胜算。

  正如世界树所言，只要不能瞬间将之瞬间杀死，它都可以通过扭转时间，回到受伤前的巅峰状态。

  世界树上，凝霜的脸发出一道叹息，姣好的模样令人怜惜：

  “冯朗，为何要如此抗拒我呢？与我一起，征服一个个世界，直到杀上至高仙域中的大罗天界，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仙身俯首听命，不好么？”

  冯云并指为刀，遥遥指向世界树，咆哮道：“我说了，不准用她的脸，面对我。”

  话音落地，他身后的钢铁军队，将雨幕般的炮弹，倾泻而出。

  这轮齐射，比先前更加恢弘，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刺耳的呼啸声和耀眼的亮光。

  高达三万丈的世界树，在这毫无死角的狂轰滥炸下，犹如狂风中的柳树，枝蔓摇曳不已。

  “呵呵，没用的。”

  凝霜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冯云的思维再次出现一瞬间的停滞，恢复过来时，世界树没有任何变化，树干上凝霜的脸，依旧笑意盈盈。

  “无论你尝试多少次，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接着，凝霜叹息道：“算了，没意思，我就将你吃掉好了，这万千世界中，总有潜力巨大的存在，愿意为我驱使。”

  “你只是一粒不知好歹的微尘。”

  世界树忽得射出铺天盖地的藤蔓，这些藤蔓相互缠绕，形成一条虬扎的手臂，兼具灵活与柔韧，朝冯云抓来。

  手臂速度奇快，就连已经达到一品武神境界的冯云，都在这迅猛的攻势下，捉襟见肘。

  无论他挪到哪个位置，藤蔓手臂都能轻易探去。

  以世界树的庞大体型，这片天地与一座牢笼无异。

  冯云飞掠到极北雪山，藤蔓巨手就将巍峨的雪山随手抚平。

  飞至数万丈的深海之渊，藤蔓便将海渊填平。

  飞至大气层外，藤蔓早已将这颗星球密密麻麻缠绕起来，他无法逃离。

  这个世界，犹如世界树的花盆，这是它的主场。

  数个时辰后，冯云终于被藤蔓巨手攥住。

  他引以为傲的金刚不坏之躯，顷刻间被巨手捏得粉碎，金漆退回眉心，暴露在外的皮肤，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

  世界树将冯云拽到身旁。

  树干上，凝霜的脸忽得蠕动一下，然后从正中央，裂开一道巨大的竖缝。

  竖缝犹如一张巨口，左右分开，露出森然的长牙。

  藤蔓将冯云送进巨口中，竖缝忽得合拢，将冯云吞下。

  世界树心满意足地枝叶轻摇，静静等待消化掉冯云堪比虚空之蛇的力量。

  与它而言，失去冯云这个代言人，无非再等千万年，这个世界出现一个愿为它卖命的代理人，为它征服万千世界。

  时间与它而言，毫无意义，它不死不灭，与鸿蒙齐寿。

  世界树操纵着冯云的肉体，将他沉入深埋与地下的根中。

  只有通过根将他的肉身分解掉，才能顺利汲取他的力量。

  下一瞬。

  一个犹如太阳般的火球，静默无声地从世界树的根部，膨胀开来。

  火球迅速膨胀，将世界树的根茎，自内而外吞噬焚毁。

  火球激起的蘑菇云冲天而起，将世界树的树干和树冠轰然点燃，化作一片火海。

  世界树第一次流露出惊慌的情感，冯云在它体内搞出这颗火球，俨然与太阳无异，微观层面的粒子，正在发生聚变，将本该亿万年释放出的能量，在短短一瞬间宣泄完毕。

  不仅如此，这颗火球，将它的本源灵力毁灭殆尽，甚至将它的灵力，犹如火药桶般点燃。

  本源受损的世界树，没有足够的力量逆转时间，只能默默承受着剧烈的爆炸。

  “为何要做到这一步？不惜与我同归于尽？”

  世界树在最后一刻，发出这样的疑问。

  然而没有人能回答它，整个世界的生命，皆已陨落。

  包括冯云。

  火球越来越大，将世界树庞大的身形彻底吞没，从遥远的宇宙看来，有一颗太阳从这颗星球上炸起，又迅速湮灭。

  整个天地重归清明。

  没有世界树，没有虚空之蛇，也没有冯云。

  只剩一片狼藉的大陆，崩碎得四分五裂。

  紊乱的气流渐渐平息，被排开的云层重新凝成，狂涛怒澜的海水，归于平静。

  忽然间，一枚石块动了动，其下爬出一只小兔子，看了看四周，撒开腿跑远。

  这个世界，还有一丝生机。

  想必用不了多少岁月，便会恢复原状。

  这时，天空中出现一座雄伟的城池，巍峨的城墙上，人群黑压压地向下望着，望着他们已经面目全非的故土。

  冯云的极境，天阙城，在他被世界树吞噬的刹那，被他传送到高空中。

  现在危险过去，天阙城缓缓降落。

  人们从城中走出，四处张望，心中皆有一个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每个人都流露出一丝迷茫，似乎正在忘记某一件无比重要的事，而这件事，与眼前的一幕息息相关。

  可人们越是努力回响，越像指缝间的水一样，飞快流逝。

  劫后余生的冯征，将孙婉茹和冯山揽在怀中，说道：“甚好甚好，咱一家三口皆平安。”

  接着他望向天际：“你们看这云，甚是纯净，若我再有个儿子，定叫他冯云。”

  孙婉茹揉了揉冯山的脑袋，说道：“冯云好，不论男孩女孩，皆可用这个名字。”

  已经长成大小伙的冯山，依然没改掉流鼻涕的习惯，嘿嘿笑道：“我想要个妹妹，娘和爹为我生个妹妹吧。”

  冯征抚着额前已经花白的头发，说道：“罢了，只能想想了，都一把年纪了。”

  与此同时。

  凝霜在天阙城中徘徊，她捂住心口，神情悲戚，口中喃喃念着：“冯云，冯云，我不要忘记冯云……”

  但她越是强调，越是难以阻止记忆的流逝。

  关于冯云的一切，都在从她的记忆中抹去。

  在花街逍遥楼的初见，床笫鱼水之欢，子夜时分遨游京城，豪掷七千两白银为她赎身……

  这些与她而言，无比重要的记忆，皆在淡去，化作一片空白……

  劫后余生的人们，在存活下来的喜悦中，似乎都忘记了，是谁救了他们。

  犹如神迹。

  ……

  滴，滴，滴……

  一声声极有规律的仪器声，滴滴作响。

  纯白的房间中，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病床上，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人，他床头的病例上，记录着几行字：

  姓名：冯云。

  症状：毒蛇咬伤，中毒昏迷。

  忽然间，他缓缓睁开眼，脑仁犹如插了一根烧红的钢针，剧痛不已。

  冯云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这个梦荒诞又真实，恐怖之余，又有些许柔情。

  现在梦醒了，梦中的一切，自然是一场镜花水月。

  “真倒霉，难得休假出去玩，竟然会被毒蛇咬伤，好好的假期泡汤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小心不碰到手背上连着点滴的针头。

  嗯？

  冯云低头望向右手掌心。

  只见一枚碧绿色的种子，嵌在他手心中，与他血肉相连。

  他瞬间怔住，像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梦。

  原来，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