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喝茶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08      字数:4431
  上官继想起方才自己面对那些公子哥儿们的窘态,脸上却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样子,坦荡地一拱手,再次道:“见笑了。”

  他表现得这样豁达,倒是和方才的格格不入显出另一番风度来,就像身上的棱角一下子就被打磨平了不少似的,整个人看上去令人觉得顺眼了不少。

  庄子卿神态含笑道:“并非如此,方才阁下的仪态威势,令人远观生羡,超然于众也。”

  同一件事被进行不同的解读就有了不同的意味,不能合众也可以两方面的看法,一面是他备受排斥,但是另一方面,他本身是有一定才能的,有些人就喜欢用这样的人为自己忠心耿耿地服务,毕竟不用担心和别人勾结。

  被庄子卿这样一提点,上官继才想起方才看向自己的目光并非完全都是恶意的,还有一些是探究的,而探究的,就是他的价值。

  上官继诚心诚意地向着庄子卿一揖到底:“常人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才知更有‘一语惊醒梦中人’。”

  庄子卿笑道:“这是何处说起?纵我不言,阁下之才又怎么会被轻易泯灭?”

  上官继看着庄子卿朴素的打扮和清贵的气质,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阶层,道:“烦请阁下告知姓名,他日相见必当答谢。”又向着庄子卿身边一直冷淡着不说话的洛风华道:“再冒昧问一句小公子的姓名。”

  看着洛风华的眉眼,总让他引起些熟悉的感觉,可一时间又觉得哪里有不对的地方,越冷淡越勾得人想要去探究,竟然比庄子卿的出色容颜更加令人忍不住去看。

  庄子卿把上官继和洛风华的神情看了个明白,面上不露道:“在下不过一客卿,相交贵在神交心领,又何必以姓名论,若是有缘,下次自然有相见日期。”

  上官继看出庄子卿不想暴露姓名,只当他的身份有什么尴尬处,心中不悦,口上道:“阁下所言甚是,继寒门子弟出身,本也不该唐突贵人,是在下的不是了。”

  他这样说着,眼神却看向洛风华,带着她对他轻慢的轻微不满。

  庄子卿笑道:“相交既不论姓名,又怎么会论出身贵贱?只是我这朋友家的小公子平日里就拘谨得很,见了人面就忍不住有些怯生,旁人不知道,只当他目无下尘,实则只是不知说些什么。”

  洛风华轻轻睨了庄子卿一眼,执着紫檀木香扇的手向着上官继略略行了一个礼。

  上官继只觉得眼前这位小少爷真是精雕细琢得过分,就连那把扇子都是鲜花雕镂,下面吊了一块上好的白玉扇坠子,偏偏拿在他手里不觉突兀,也不显俗气,反而让人他天生就该这样,他就值得拿最好的一切来配,纵使一掷千金,也让人心甘情愿搏他一笑,他眼睛一睨的瞬间就是波光流动的丽色天香。

  纵使知道庄子卿的话十有八九就是托词,洛风华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拘谨的人,但是有她漫不经心,冷冷淡淡地给他的那一礼,上官继就觉得自己已然心满意足了。

  上官继忍不住地去扶她:“不敢当。”

  却见洛风华猛然间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把袖子抽了回来,平静清冷的眼眸里闪过被冒犯的愤怒和嫌弃。

  上官继今天不是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目光,但是从来没有表现得这样明显的,即使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多强烈,都让他感受得这样明显,就像细细小小的针扎在脑子里,强烈的屈辱和自惭形秽。

  “撕啦”一声,上官继看过去,洛风华已经抽出自己随身的佩剑,银亮雪白的剑光一闪,方才被上官继无意间碰到的袖子已经被斩断,就像一截鲜艳的蝴蝶翅膀被撕碎落在地上。

  洛风华把看似只是用来装饰的木剑重现抽回剑鞘,甩着已经断掉一截的袖子,冷冷地抛下一句“轻浮。”从上官继身边擦肩而去,带起一阵冷冷的香气。

  惊人的熟悉感再度而来,残阳下少女一身红装华美,也是这样眉眼如冰地从他的身边,道:“内宫,勿进。”

  两人的身影再度重叠,令上官继一阵恍惚,愣愣地看着洛风华的背影,一个想法浮现了出来,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男女身形毕竟有别,庄子卿打断他的视线道:“上官兄可是怎么了?那位……略有怪癖,平常伺候的丫头奴才都近身不得,在下在此代他向上官兄谢罪了。”

  上官继没来得及纠结庄子卿称呼上的变化,问庄子卿道:“是我的不是,不该去碰触他的,他生气……原也是应该,只是不知道那位小公子到底是哪家的?还请阁下告知,在下铭感五内。”

  庄子卿略一犹豫道:“在下身份卑贱……”

  上官继立刻发誓道:“你我两人虽是刚刚见面,但性情这样相同,今日若是肯告知在下,在下便是死也不会泄露半分,牵连于你。”

  上官继这样的反应,大约也是洛风华的预料中的吧,却把摊子丢给了他,庄子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道:“那位是我东家的旁系小公子,深得主家的喜爱,本身的身份也是极为矜贵,在下与他不过数面之缘,实在不敢轻易说出他的身份。”

  上官继见庄子卿这样一副拒绝的态度,知道是不能让他说出更多了,笑道:“我观那小公子容颜绝代,竟是不辨男女,若是个女儿,定当倾家破产求购。”

  庄子卿微微皱了皱眉,倒不是他能知道上官继不久前才对晴宛说过“继一见姑娘即心生仰慕之情,姑娘若不嫌弃继家世贫寒,继愿等姑娘出宫之日倾尽家财聘娶为妻。”,而是觉得这话当真轻浮得很。

  不说他有多看不起上官继,而是上官继那个词“求购”竟是把洛风华当成了娼妓奴婢一流,可以随意买卖的,更何况,上官继这样的人倾家求购估计也买不起洛风华身上的一件衣裳,更何况是本人?

  庄子卿虽然出身高门,但是对有贫家子弟未曾生过轻蔑之心,所以上辈子才会跟着上官继,只是上官继如今这样认不清现实的轻狂模样,说好听了是有志向,难听点就是不知身份。

  上官继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过分,赶忙作揖道:“一时失言,万忘海涵。”

  庄子卿淡淡一笑,拉开距离:“无妨,只是那位实在是个男儿身,家中单传的独苗,恐怕不能做些断袖男风之事。”

  上官继被说得有些脸热,无意识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

  庄子卿顺势道:“阁下衣裳虽好,却有污损,在下有布衣几件,不嫌弃的话请拿去暂且替换。”

  上官继很快把这点小不自在揭过去,道:“如此就多谢了。”

  ——叫我分割线——

  洛风华撑着下巴,懒懒地往杯子里添着茶水,碧绿的茶一线从茶壶中倒出,茶香渐渐盈满室内。

  这是单独的房间,算是客房,房内的光线略偏暗,不过布置还算好的,估计是因为如今正在开着宴会,这里的房间也刚刚被打扫过,干净得很。

  庄子卿才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转身进了这间屋子。

  洛风华没看庄子卿一眼,道:“想不到这里竟然也备了上好的云雾茶,你要喝吗?”

  庄子卿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不答。

  洛风华接着道:“古时有各种喝茶的法子,有煮茶,拿着小火炉慢慢烹煮出茶香来,也有点茶,茶被研磨成末,冲出珍珠般的白沫来,当时的人物都以能点茶点到极致为风雅,如今喝茶的法子虽多,茶具零零碎碎也有二三十件,却没有古时的风味来了。”

  “便如这云雾茶,以前只有七八道工序,如今该是有十来道,可是穿凿过度了,也就失去原本的兴味,我有一个丫头,据说就是喜欢喝这云雾茶的。”

  庄子卿问道:“你说的那个丫头,是今日随你过来的那个吗?”

  洛风华点头,把茶推到庄子卿面前:“我只会把茶叶放进去加沸水,尝尝如何。”

  庄子卿把杯子放在手心转了一圈,抿了一口,放下不语,茶杯和茶盏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要是上官继看见了才会惊讶,他以为庄子卿出身贫寒,但是光看庄子卿这喝茶的风度就知道绝对是多年浸淫的家教礼仪,贫寒人家出身的人无论都教不出来的仪态。

  洛风华道:“如何?”

  喝茶后问这个问题,一般人都会以为是问茶怎么样,但是庄子卿显然知道洛风华想问的不是这个,庄子卿不答,反问道:“你以为如何呢?或者说,你想如何呢?”

  洛风华愣了一下,然后闷闷地笑。

  庄子卿低垂下眼睛,掩盖掉所有的表情。

  洛风华笑完了,抬头,黑而深的眸子在这偏暗的室内流光:“卿卿你这是……生气了吗?”

  庄子卿低头沉吟不答。

  洛风华手指隔壁,道:“他应该是走了吧?你把自己的衣服借给他,不知道张先生看见了要如何想,只是张先生是当世大儒,他学生的衣服一般人都识得,你这样,是想磋磨他,还是提携他?”

  这里的张先生就是庄子卿的老师张客卿。

  庄子卿的眼睛看着她:“很重要吗?”

  洛风华的笑容犹自挂在唇畔,眼神却是已经冷凝了:“很重要。”

  要是这辈子庄子卿还要跟着上官继,她是一定要阻止他的。

  庄子卿低头又抬头的瞬间,借着昏暗室内的掩护,上齿不动声色地掠过下唇,道:“你这样煞费苦心地要在他面前出现,展现得如此高高在上,是想要磋磨他,还是提携他?”

  “你恐怕……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了吧?”

  庄子卿冷静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女子,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言笑晏晏地调笑,表现出异常的熟稔,可是在上官继面前,他无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冰冷高贵得不可靠近,却偏偏美得比平常更让人心动,这样的刻意为之,绝对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气场不合而心生厌恶。

  而上官继若有所思的神情,无疑也可以证实这一点。

  到底是什么意图呢?甚至让他和上官继单独接触,到底想证实什么呢?她……到底想知道什么?

  庄子卿何等敏锐的一个人,洛风华何等敏锐一个人,洛风华也知道庄子卿此刻心中的疑惑,但总不能叫她说,上官继这个人就是个白眼狼,以后会杀了你吧?

  以庄子卿的高傲自负,不仅不会因为断绝和上官继的交往,甚至可能因为逆反而增加和他的接触。

  再说,上辈子上官继会杀庄子卿,一部分是出于利益考量,而相当的另一部分,是因为她和庄子卿之间用刎颈之交形容都不过分的关系,当着庄子卿的面,叫她怎么说得出口?

  气氛略略地陷入了沉默,只有白色的水汽从茶盖的缝隙中一线升起,于是就有茶香在室内慢吞吞地萦绕着。

  洛风华才一抬头,就看见庄子卿冷静的目光对上了她的,似乎在说:小样的我等你编出个借口来。

  “咳咳,”洛风华咳嗽了两声,捂脸看向庄子卿,眨眼道:“卿卿你要相信我是有一些迫不得已的理由的,”不等庄子卿说什么,洛风华立刻问道:“卿卿你先告诉我,你对他的感觉的如何?”

  庄子卿眸光松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茶杯,半晌道:“该不是你想嫁他还要过问我的意见吧?”

  “嫁他?”洛风华声音微微嘲弄,带点冰意:“卿卿,我要是嫁他,就是眼瞎。”

  那为什么要特意去吸引上官继的注意力呢?

  庄子卿显然不会问这样没有营养的问题,笑道:“那你又何必问我对他的印象呢?”

  因为,因为……这很重要啊。

  洛风华怔了,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心口,这里总是空荡荡的,仿佛终年的寒风贯彻,挥之不去的寒冷与阴霾,但是在听见庄子卿话的那一刻,却感受到了一阵奇异的暖意,就像高山冰雪,阳光照耀下第一股流出的春天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