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济世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08      字数:5834
  洛风华平静开口道:“洛府,不可。”

  “以外,自便。”

  那人听见洛风华第一句话的时候神色危险,却在听见洛风华第二句话的时候哈哈一笑:“有趣,想不到这丞相府里还能有你一般有趣的人。”

  洛风华看他的神情就像在看一个中二病的失足少年,目光毫无波澜。

  那人接着道:“如果我还是不答应呢?”他笑得快意:“你求我吧,你这样有趣的人,只要求我我就放过那条狗,哦,不,”他的目光不屑地看着洛风华身后的上官继,道:“是,人。”

  上官继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不少,洛风华依旧面无表情地绷着一张冰山一样的脸。

  那人看着洛风华的脸,以为她在思考,难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呢?”

  洛风华沉默不语。

  那人有点不耐这样的平静了,声音带了点威胁的味道道:“你是不想求我了?”

  洛风华收回了目光,清冷地垂下了眼睛。

  周围再次沉默了,在沉默中那人盯着洛风华性冷淡似的脸,忽然就懂得了她的意思:不是求,也不是不求,而是根本不在乎的淡然,她坚信他不能在她面前杀了上官继,所以只要冷眼看着他自娱自乐就好。

  那人猛地把自己的佩剑抽出了三寸长,毫无预兆地就上前一步,迈步侧身,绕过洛风华,直直地刺向上官继!

  洛风华连个眼神的波动都没有,那人的动作已经是他自身认为的最快,在洛风华眼中却是一点点无限放慢了。

  手指一扣,剑脱入手,连着木鞘在空中划过了半道弧度,“刺啦”,剑锋抵着木鞘滑行了半寸,然后被木鞘成垂直角度准准地挡住了。

  那人执着剑的手看见这一幕,手一抖,几乎要拿不住剑了。

  对力度和时机精准到极致的把握,让他险些以为是自己把剑送上去的。

  少女冷着一张雌雄不变的幼齿脸蛋,纤细的手指抓着剑鞘,平平地挡住了对面的剑锋,她用的是左手,大大华美的袖子如蝴蝶的翅膀抖开,破碎了半截,露出了雪白的中衣,却依旧美得惊人。

  尚未出鞘的剑在空中被再度一收,不轻不重地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击到那人的手腕处。

  旁人看来只是轻轻的一下,那人自身却是瞬间感受到了一股不容推拒的强大柔和力量,让他手腕下意识地一抖,“咣当”一声,他手里的剑直直地掉在了地上。

  一放一收间,气韵从容,连那人都不曾想到自己会输得这样干脆,直愣愣看着自己掉在地上的剑,迟迟没有去捡,洛风华低垂着眼睛,连脚下的位置都不曾变过,却展现出了足够碾压所有人的魄力来。

  分明还是那副生人勿进的冷淡,众人看她的目光一下子却变了许多。

  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强者总是让人敬畏,而只有绝对的实力才足以让人的敬畏压倒一切相貌上的柔弱可欺。

  那人愣了半晌,后面有人知道他拉不下面子去捡他的剑,有心讨好,赶忙地跑过去的,道:“奴才帮您把剑捡起来。”

  “滚开!”那人飞起一脚把那故意讨好的人踢到一边去,盯着洛风华看,洛风华高冷范地看地,连个眼神都没有,那人冷笑了几声,一边盯着洛风华一边自己过去把剑捡了起来,把剑重现挂到了腰间,然后对着洛风华拱手道:“愿赌服输,甘拜下风,我技不如人,那就如你所愿,不会再去与上官继计较。”

  “我叫刘宗易,你叫什么名字?”

  这样的表现,先是服软,而后自报姓名,有试图交好的意思,众人纷纷瞠目。

  洛风华想不到这样一个上辈子原本要被上官继杀了的人竟然能有这样的心胸,作为一个真正高冷的人,这时候是应该是对所有的示好视若无睹,漠然置之的,但她其实又不是,一句话再讲得明白些,这朝中所有的势力都不是好得罪的,因为这背后的水可以有多深谁都不知道。

  洛风华沉默了半晌,就在刘宗易握着的手都快爆出青筋,周围人一片寂静的时候,才听见两个字:“梦生。”

  刘宗易放下自己快僵住的手,眯起眼睛道:“你叫梦生?”

  洛风华不说话了。

  刘宗易略顿了顿,知道她不会回答了,微微冷笑道:“你的人倒是和名字一点都不一样。”

  要不是非要装出这副高冷的模样,洛风华是很想吐槽这个不是在冷笑就是在蔑笑的少爷,果真是还没加冠成年,中二病严重得也真是够了。

  “这可是怎么了,个个都杵在这儿不说话。”一道声音响起,看过去却是洛继平。

  洛继平看着一身冰冷的洛风华,奇怪地走到洛风华身边,关心道:“你可是怎么了?身体不爽吗?”

  洛风华现在虽然很想瞪洛继平一眼,但是无奈周围看着的人实在有点多,只能冷冷地看着他,试图在冰冷的眼神中传达点什么过去,道:“此间事毕,先行一步。”

  洛继平被洛风华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的,难为他还记得洛风华如今扮成了少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梦生你先去吧。”

  眼见着洛风华走了,场上一下子似乎就没什么好争的了。

  洛继平看向场上的情形,寻找了一下两位当事人,眨了眨眼睛,打破周围略带尴尬的沉默,道:“两位不知有什么事?”

  刘宗易率先问道:“方才那位小少爷说他是丞相府的人,可是真的?”

  单看徐梦生这个名字既然是外姓,肯定不能是洛府的人,但是洛风华没有说出姓氏来,而且洛继平也是知道她是谁的,没有不应承的道理,点头道:“正是如此,”想了想,又道:“不知刘少爷有何问题?”

  刘宗易道:“你认得我?”

  洛继平不知道这个平日里总是在出妖蛾子的大少爷今日在打什么算盘,中规中矩地答道:“跟着家父,在宴席上见过。”

  刘宗易微微笑,也带点冷笑的味道:“原来洛丞相府中有这许多有趣的人。”

  洛继平正了脸色,正要说话,就见刘宗易果断转身,领着自己身后的那些人走掉了。

  洛继平一脸莫名地看向自己身边的小丫头道:“你叫我过来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回答刘宗易几句话,搞得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作甚呢?

  小丫头也很委屈,道:“是方才过去的那位小公子吩咐奴婢叫少爷过来的。”

  洛继平看了一眼旁边的上官继,在看到他身上的衣裳时微微一皱眉,张先生是丞相府上的客卿,并且说过此生的最后的一个弟子就是庄子卿,断然不会轻易毁诺再收眼前人为徒。

  而且如今的上官继穿着与自身气质并不相符的白衣,可是比同样穿着白衣的庄子卿差了不止一条街。

  洛继平对着那小丫头道:“下去吧。”

  小丫头行了个礼,赶忙退了下去。

  洛继平朝着上官继拱手道:“敢问兄台姓名?”

  上官继心中闪过无数个关于洛风华身份的猜测,却知道眼前这个人必然身份不一般,道:“在下复姓上官,单名一个继字。”

  洛继平略略一皱眉,奇怪道:“阁下可有请帖,还是跟着哪位贵人前来的?”

  上官继登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是晴宛想办法弄进来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进来的,请帖肯定没有,可他要是说跟着贵人进来的,洛继平只要问一句是哪位贵人,他立刻就得穿帮。

  不过这些贵人之间也很少问这些问题,因为可能会显得唐突,他如今说了,事后也难以查证,上官继正打算开口,洛继平已经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道:“还请阁下随我前来。”

  上官继心中一跳,不知道洛继平想做什么,但还是跟着去了。

  一路花红柳绿,翠鸟在树上鸣叫,水里游着色彩鲜艳叫不出名字的珍禽,锦衣华服的公子少爷们在此间饮酒作乐,偶尔还有丝竹音乐的声音传过来,让上官继很自然地想起自己一开始的格格不入,洛继平把他的不自在看在眼里,不说什么。

  又有一个丫头跑过来附在洛继平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洛继平面露惊诧的神色,却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示意那个丫头离开。

  洛继平打量了一下上官继,他原本想暗中问明他的身份的,没想到洛风华吩咐了个丫头过来,叫他把上官继带过去,还说她要表现得很高冷,让他别露馅了,若是可以,再敲打一下上官继,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是他妹妹,这是他妹妹,这是他唯一的妹妹。

  洛继明反复在心中告诉自己好几遍,才忍着把自家妹妹卖出去的冲动,把那小丫头打发走了。

  不知何处的地方传来一阵穿云裂石的歌声,是男子高亢的嗓音,浑厚饱满,却又意外地壮怀激烈,直上九霄,估计是隔了水穿过来的原因,显出空茫和隐约的郁郁难为来。

  唱至一半,忽有一缕萧声夹杂了进来,呜呜咽咽,继而一个清越的音色空灵响了起来,略细却非女子的柔媚,而是青年男子的清雅绿如竹,混合着前面男子的声音,一高一低,一雄浑一清越,令人瞬间悲不可溢,却又于其间生出超凡脱俗之感。

  壮士将老,红颜枯骨,挑灯看剑,终生白发。

  一曲终了,两岸寂静无言。

  不仅是为了这歌声,也是为了这其中的意味。

  不知过了多久,复又响起隐约争执的声音,继而有杯子打碎在地上的声音。

  洛继平叹了口气,每每有这样的事情,总是要打碎什么东西才圆满似的,不过如今是他妹妹掌家,那姑娘这么能折腾,几个杯子估计也……没什么吧?

  洛继平对上官继道:“走吧。”

  上官继什么都没问,跟着洛继平走了一段路,只是周围的风景一时间都无人欣赏。

  洛继平忽而问道:“你可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上官继想了想,道:“两人的歌声高低间错,却又相辅相成,辰国能把歌曲唱得这样好的……其中一个可是最近很是有名的贤公子?”

  “贤公子?庄贤?”洛继平当真是哭笑不得,上官继还穿着人家的衣服呢,连声音都听不出来,道:“庄贤太年轻了,而且也比不上他们,近二十年来,整个辰国都没人比得了这对兄弟,是吴端文和吴逸才两位先生。”

  上官继为了自身的可持续发展恶补了不少知识,但是吴家两兄弟毕竟过去已久,他又不通风雅,懵得不能再懵,现下不敢卖弄,要为自己博一个笃诚的印象,诚恳道:“在下对此实在不通。”

  他这样诚实倒是真的刷了一点洛继平的好感度,洛继平道:“吴家两位先生都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只是为人过分笃诚,不容于世,才勉强在丞相府虚当了客卿之职,空怀了济世之心。”

  上官继想起两人歌声中的抑郁难平,算是明白这两个人估计都是那种不满于当朝政治,自身又无法发挥所长,得到重用的那种文人,所以两人歌毕,才会引来那么大的争议。

  事实上,吴端文和吴逸才就是洛风华第一次垂帘的时候,极力反对和西延交往的那两个人,两人最终在席上双双离开,后来听说辰国和西延通商的时候,两人领着一帮文人又很闹了一阵子,最终也没能改变什么——不是不爱国,也不是为了博得名声而逢场作戏,而是一腔理想热血没有现实作为支撑,实在就是空中楼阁,比泡沫还泡沫的存在。

  要不是这两人本身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又挂了丞相府客卿的名头,肯定有不少人都是希望他们死的——这就是整个辰国的悲哀了。

  上官继忽然道:“鄙人有点粗陋的见解。”

  洛继平看着他,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上官继道:“大丈夫为国效力,想要济世救国,安能不入世?那两位先生既然怀有济世之心,就该上朝堂,做实事,而非寄情于诗歌中,委身于草野无闻间,继虽无大才,也不敢爱惜性命,想为国为己谋得一份出路。”

  这话说的含蓄委婉,还是不难听出其中的野心。

  洛继平愣了一下,肿么办,说好的敲打呢?怎么自己好像要被说服了?

  洛继平道:“为国谋出路?你想登上三公九卿之位吗?”

  上官继如今也非那冲动到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了,即使想也轻易不敢接这话茬,道:“官职大小又有何妨?只要是能为国效力,便是做一小吏又有何妨?”

  平常人听到此话就算一时信了,马上也会怀疑是不是装出来的私心,可是洛继平却是个本身没多少欲望的,当下有些欣赏地看向他道:“想不到你竟然有这样的志向。”

  上官继谦虚地看向洛继平,立刻感受到了这人外表下很有点傻的君子之心:“过奖了,”随即打蛇上棍,试探道:“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若是他问洛风华是谁还能引起洛继平的一点警觉,不过问的是他自己的姓名,他也不觉得又什么值得隐瞒的,当下道:“在下姓洛,名继平。”

  这个名字不算陌生了,怪不得刚才会出现,原来是此间主人的儿子。

  上官继行了一礼道:“原来是洛丞相的长子,失敬了。”

  洛继平略带矜持地一笑:“无妨。”

  洛继平一面说一面引着上官继到穿过一个凿花的小小石头拱门,然后眼前的景色一下子变化了不少,入目处是千杆翠竹,绿意阴阴,两旁的屋子一色的白石水磨,只有一个糊着黑白水墨窗纸的窗户开着,上面用小楷写了两行字,走近了看见是: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于是上官继轻易就看见了屋子里的人,实际上,这扇窗户在这么大片绿色中完全不够起眼,就是一点红色都能被淹没其中,更何况只是黑白,要是有容易看见的,那一定是这个屋子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窗户,大约是因为嫌弃那件原来那件衣服破了的缘故,她的身上重新换了一件衣服,和原本的颜色不同,倒是和第一次见面时穿的海棠红比较相近——是梅红色的。

  换了衣服,但是只看背影,他还是认出了她。

  梅红这样鲜艳而花俏的颜色放在她的身上完全不显出突兀来,反而因为背对着而让他看见了她乌黑头发下一段皎白修长的脖颈,衬着梅红领口的银色卍字纹样,是高贵大气的风度。

  一枝不知是哪里来的白色花朵斜插在她身边的红瓷瓶里,散落了一些花瓣,让她那样一个冷若冰霜的人都显出一种奇异的温情来,不知不觉间都能让人看痴了去。

  洛继平在一瞬间想自家妹妹真是好看以后,就看见了上官继脸上的表情,登时那点好感就要有清零的迹象:“上官兄?”

  上官继一下回过神来,略有尴尬,就听洛继平道:“这是我第二次叫你了。”

  就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就足够上官继部分了解洛继平的为人了,比如洛继平比起遮遮掩掩,该是更欣赏坦诚一点的人,当下就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实在是伊人风华绝代,令人注目生狂。”

  洛继平听着这“坦诚”的话却是没有高兴,用这么多词,想证明自己有多少文墨吗?可惜他家妹妹本来就是京都第一才女,肚子里的文墨肯定比他多,就是他自己,三岁识字,六岁读书,懂得也只比上官继多。

  他能让洛风华和庄子卿接触是因为庄子卿相貌人品能力无可挑剔,眼前的上官继,实在是无论哪一方面都配不上他妹妹吧?

  洛继平似笑非笑地看向上官继,道:“这位可并非什么淑女,而是我家的小君子,不知上官公子说这话,是自比淑女,还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