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上官继从屋子里出去，又听见他在外头的脚步声远去，洛风华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瞬间打破了冰冷凝肃的气氛，满满的都是违和感，好比一群穿西装革履的精英中间混了个光着膀子，提着大花裤衩的吊丝。

  洛风华一声叹后，迅速地一把扒拉下身上色彩鲜艳的厚重外衣，毫不怜惜地随手丢在地上，露出里面素净了不少的白底红梅，介乎外衣和中衣之间，然后一歪身子倒倚在前面的矮桌上，心满意足地支起胳膊，去够桌子上的茶杯。

  这放荡不羁的场景翻转得太快，简直让旁边的洛继平觉得辣眼睛，眼睛一转，洛风华两腿吊儿郎当地在空中晃着，灌了两口茶，还能听见她的抱怨：“沉死个人的衣裳。”

  说好的大家闺秀呢？说好的冷若冰霜呢？

  伴随着洛风华动作时细细索索的声响，原本的沉静气氛一下子消泯了干净，等到洛风华笑眯眯地去看洛继平的时候，屋里的感觉已经和先前完全不同，仿佛刚才那个一脸严肃，积威甚重的人不是她一样，刚才的事情就是瞬间的幻觉，荒诞的梦境。

  洛继平盯着洛风华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她到底是个什么表情，气氛渐渐又再次沉了下去，就像被风短暂吹起的灰尘重新落了回去，洛继平突然起身往门外走去，脚踩在木质的地板上，隐约摩擦的声音，就消失在了门廊处。

  洛风华脸上挂着笑，置若罔闻。

  无声的氛围中，门槛处传来细碎的声音。

  洛风华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豁然转身看去，却只那人留给她的背影寂静，无声离去。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把话听了多少，更不知道此刻他的表情该是个什么样的。

  他只是穿着她替他寻的衣裳，抖落一地凉色地走向没有她的方向。

  风细细地吹过绿竹如海，吹进淡淡的凉气来，屋里本来就暗的坏境一时间满室摇晃着竹影，旁边的红瓷瓶里本来就死了的白花不知是被吹得发凉，还是被竹影吓着了，尚未干涸完全的花瓣又落下了一两瓣。

  洛风华起身来到窗前，猛然风吹得有些大，险些迷了她的眼，她拿起袖子半遮着，竹林下积了厚厚一层的青白色枯叶，打着转，把一片青嫩修长的竹叶送到了窗边。

  洛风华伸手捉住了，翻手把玩了几下，倚着窗，放在唇边，细细地吹一曲呜呜咽咽的小调。

  古时曾有竹林七贤，竹林相伴，不遵礼法，放肆不羁，约定了不再出世，可是到底有人耐不住寂寞，于是也就有人特特的写了一封绝交书断情绝义，信中极尽嘲讽之能，鄙视之意满溢字间，其实有什么可怨的呢？

  就是背信弃义了，也不过是……人各有志，而已。

  更何况是……没有承诺的。

  风落花凉，洛风华袖子上的梅花如同落在了风中，而角落处，那件对洛风华而言过分沉重的梅红华裳，沉沉地落在地上，如同一地已然零落成泥的艳红。

  ——

  “晴宛如今还在宴席上吗？”洛风华问一个暗卫道。

  暗卫的声音平淡到分不清男女道：“属下不知。”

  洛风华正在走路的脚微微一顿，用更加没有波动的声音道：“你家主子就是这样教你的？”

  暗卫陈述事实：“如今您就是我的主子。”

  “那是我没有教好你了，让你连我的命令都敢违背。”洛风华的声音淡淡。

  暗卫道：“这里暗卫的人数之多，不在府里之下，您的生命才是我们最要保护的，分不出别的暗卫，命令暂时不能执行。”

  洛风华皱眉：“这里和丞相府有什么差别吗？”

  暗卫笃定道：“有，这里的暗卫分布我们不习惯，不能立刻做出反击，所以不敢冒然分出人手。”

  所以平常她在丞相府的时候他们都在随时准备着杀了丞相府里暗卫吗？

  洛风华：“……”

  真是什么样磨磨唧唧的人教出什么样小心翼翼的暗卫。

  洛风华眼睛随便一看，不远处隐约有人声，其中一个人竟然是晴宛，刚好暗卫在身边，洛风华看着晴宛问道：“她身上的武功如何？”

  洛风华百事缠身，身边又是丫头仆人众多，能练武的时间少到可怜，还没有练多少内力，轻易也难以看出晴宛的深浅，趁暗卫在，恰好问一问。

  暗卫看了一眼晴宛，道：“没有。”

  洛风华挑眉道：“什么？”

  暗卫重复了一遍：“她身上没有任何内力。”

  没有？晴宛教上官继剑术的场景是她眼瞎了，还是上辈子晴宛要捅进洛风华肚子里的匕首是她幻想出来的？

  暗卫又看了眼晴宛，道：“她身上有些很不起眼的外家路数，一般的暗卫都看不出来，不过即使是这样，她的身上还是没有半分内力。”

  莫名地，洛风华觉得他话里的重点在“一般的暗卫”，这么如主子一样的自恋的暗卫，斐休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洛风华眼中闪过莫名，斐休挑出来的暗卫再怎么自恋，可信度还是有几分的，然而他把话说得这样笃定，洛风华还是不相信晴宛会是那种只学了外家套路的人。

  洛风华闭上眼，反反复复地回想晴宛刺过来的那一匕首，从方向，角度，到力量，杀气，甚至是周围当时烛火摇曳的程度，蔓延到她脚下的黑暗，直到晴宛发出一声惊呼：“公子！”

  洛风华睁开眼睛，小脸上犹带着几分惊慌的晴宛发带半松，比之一开始的距离已经靠近了她不少，樱唇半张，白皙的肌肤上渗出几颗小小的汗珠来，朝她呼救。

  冤家路窄。

  贵女们的宴会上她碰见王飞燕，出门她碰见高飞，如今在这宴席上，她竟然还是碰见了他，她真的和王家高家这两家人都八字不和！

  真的要是从王家那边论辈分来说，王飞燕是高飞的姨母，高飞比着洛风华还低了一辈，宴席原本不会邀请对头的高家，没想到这次好巧不巧地高飞是跟着另一个亲戚来的，这也就罢了，别院这么大也未必遇得上，偏偏晴宛不知道怎么招惹上了高飞。

  见色起意？上次才被高夫人教训了一顿他怎么敢来着！

  高飞原本也是不敢的，天下美人众多，但是好看的不过就是眼睛鼻子眉毛那几样，就是他见多了漂亮孩子有的都觉得相似，只是不知怎的，上次出门见到的那个小公子总让他觉得有些不一样，好容易跟着一个亲戚来丞相府也不过打着结识人的幌子，让他那母夜叉似的娘放了他，等着回去的时候趁机去外头找点好看的。

  至于丞相府别院内的公子哥儿，他也没几分招惹的心思，毕竟来回绕上几圈都是亲戚，若是不甘不愿的，以后弄出了点事情也是难看，只是不曾想到，他逛了半天，正打算走的时候，忽的就竟然看见了晴宛。

  半张明净秀气的脸，明眸善睐，一下子就似是而非地和记忆中那张脸重合在了一起，高飞的脚立时就钉在地上，走不得了。

  晴宛却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地凑了上来，问道：“公子可有见过我家少爷？”

  高飞看她一脸无辜稚嫩的模样，身上隐约传来浅淡的香气，登时觉得自己被压抑许久的念头蠢蠢欲动了。

  尤其是晴宛的称呼，不过就是一个小厮一样的身份，便是丞相府的人，在府里待久了，这般相貌还能留得几分干净，他就是动了……也是无妨吧？

  从来利令智昏，美色就更是如此。

  洛风华上次让他无疾而终吃了暗亏，他老娘打在他身上的疼还没消下去，这就又按捺不住了。

  晴宛眼中闪过一丝冷笑，面上却更做出一副娇弱不胜的样子，一边引着高飞对她步步紧逼，一边后退着发出小小的惊叫引来人。

  不知为什么，洛风华的离开，还是随后洛继平的被叫走，总让她有一种不怎么好的感觉，如今要是她被调戏了，无论是洛风华还是洛继平，少不得都要出面一二，到时候高飞再看见洛风华，那好戏才是有的唱呢。

  晴宛伪装着面上的镇定和惊慌并存的神色，眼睛一瞥，却看见了不远处的洛风华。

  洛风华原先对于服饰什么的不甚在意，如今却像是反常了似的天天几套衣服地换着，也不嫌麻烦，现在穿着一身梅红锦服，华贵得更是像一大朵行走着的梅花。

  高飞的手不小心就摸到了晴宛洁白滑腻的胳膊，晴宛登时有一种被恶心东西碰到的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着打死他的冲动，慌慌忙忙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脸上惊恐的神情倒是越发逼真了许多。

  就在时候，她瞥见了洛风华的目光。

  她默然蔑视地看着不远处这出她自导自演的闹剧，明明她脸上的神情该是那么惊恐，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屈辱和冒犯，可是洛风华的眼里毫无波动，就像看着蝼蚁苟且偷生一样。

  不动不摇，看着，而不插手。

  晴宛蓦然觉得这样的眼睛熟悉到惊人，照镜子似的反射着，可是她已经入戏了，看着洛风华这样心中首先涌起的，是无尽的委屈，为什么明明看见她这样，洛风华都能不对她施以援手！难道她不是对洛风华忠心耿耿的吗！

  凭什么洛风华只是看着！

  没等她想明白，高大少爷本来就很少的耐心即将告罄，不管不顾地扑上来，一副要把她就地正法的恶心模样，晴宛脑中忽然闪现了一下，一道雷劈似的让她明白过来：那是她的眼神！

  那是她在看见洛风华受困时的眼神！

  她，她从来都不是忠心的啊……

  晴宛急急忙忙地躲过高飞的手，看似跌跌撞撞，实则脚步着实稳健地朝洛风华这个方向过来，高声道：“公子！”

  方才看见的隐约黑影在晴宛靠近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仿佛就是被大风吹散的一阵黑烟，而洛风华的目光端庄静气，看着她的狼狈带着惊慌和怜惜：“晴宛，你这是怎么了？”

  而这时候赶上来的高飞也在一瞬间看见了洛风华，晴宛的样子立刻就像镜花水月般破灭了，那方才隐约相似的感觉更是一点不剩，因为他的眼前……才是让他心心念念的正主。

  她的瞳孔一如的圆而深，大大睁着的稚气，一身贵重的梅红衣服不是媚意也不是女气，而是被她，压下的贵气骄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