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阴沉而有气势的话如果配上一脸严肃大约很有几分能压倒人的气势，但是……当这句话是由一个记忆中面容都不甚清楚的女人说的……那大约就像屏风上投射的那个影子一样，皮影戏似的让人看看而已。

  洛风华摇头道：“母亲，您错了。”

  “我生于洛家，长于洛家，吃穿都是洛家在供着，说我放肆，恐怕您还没有资格。”

  洛风华觉得自己心里那点恶意在蠢蠢欲动，她母亲对她再怎么冷漠，再怎么想要利用她，再怎么在外人面前给她难堪，但是都不是实质性的伤害，心里受伤这种话说出来在女人面前都像是自找屈辱，忍不住的，从来都是私心。

  她曾经那么期待，却一再得不到回应、被辜负的私心。

  这让她口气平淡却抑制不住恶意道：“若说放肆，那大抵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缘故吧。”

  面容丑恶，不外乎如此。

  也幸亏她做了不少肮脏事了，不然一定会被自己吓到，她应该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得更好更纯洁的模样，让她知道，没有她，洛风华依然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人，干净，纯粹，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却依然用最大的善意去揣度所有人，她可以把晴宛的背叛忽视，等着她不知何年何月的真心悔改，她可以默默忍受叔母的克扣，每天吃着清汤寡水，维持着家和万事兴，她也可以接受母亲一看就别有用心的安排，只为了某个可以重新看见她的机会……

  很傻很天真得近乎于虚伪，可却是能问心问地问苍天都不负于人的无愧与包容。

  十五岁的洛风华可以，她那么年轻，比花还新鲜的年纪。

  二十六岁的洛风华却在一场痛彻心扉的背叛中彻底忘了她自己，当包容与善良连身边的好友都无法保护丝毫，当苍天无眼善恶不报，她除了拿起屠刀，捍卫自己的自私自利，她还能怎样呢？

  她的母亲让她不舒服了，即使是母亲，生我不养我，生我讨厌我，那就原谅我再没有那样一颗宽容大度的心了，我不舒服，至少也要扒开那层皮让你把事实看个清楚。

  狡辩也好，无耻也好，她高兴就好。

  洛风华母亲隔着道屏风拒绝见她，她的身边可是有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嬷嬷，一开始的老嬷嬷皱了眉头，声音严厉道：“洛珞你……”

  “啪”洛风华一巴掌甩得干脆，她交握着的双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打人端得利索。

  做主子的亲自动手打人的情况实在少，打人打脸的情况更少，老嬷嬷冷不防就被打懵了一下，半张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指印从那张老脸上渐渐浮现出来。

  洛风华面色幽幽平静，黑而大的眼睛里沉沉地压着，她实在不喜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若是没有必要，眼睛里不揉沙子才是她的性格，这群人的嘴脸，她看着着实是已经生厌了。

  老嬷嬷被洛风华这出意料之外的一巴掌打得整个人都呆了许久，继而对着洛风华怒之以目：“你……”

  洛风华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不说话，莫名地让老嬷嬷整个人都预感到她接着说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

  老嬷嬷一旦不说话，整个屋子就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中。

  洛风华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对着她母亲接着道：“母亲，想来不仅是您不愿意看见我这个不该存在的，我也是很不想扰了母亲的清修，只是母亲再三差人过来，我也少不得告诉母亲点事情，让母亲安心些。”

  就看洛风华母亲对她的口吻，就知道叫她过来肯定是为了利用她什么，洛风华从来没打算听她那些荒诞的话来给自己找不痛快，反而是要她这位看似多年与外人隔绝的母亲扎一扎心。

  想到这儿，洛风华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都多了几分哀悯的意味。

  洛风华母亲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点按捺不住的威胁：“你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被打的老嬷嬷却是因为吃惊睁大了眼睛，如果说洛风华对打了她这件事一字不提还是可以理解为心虚的话，那洛风华母亲的态度就更让她惊讶，明明当着她的面，她的女儿对着服侍了她多年的嬷嬷一言冒犯就动手打人，但是洛风华母亲却也默认了这种行为，也就当作什么都没听见看见。

  这不仅仅是让她寒心，而是更让她认清了，虽然自家小姐口口声声洛风华是她女儿，应该什么都听她的，为她所用，但是实际上，小姐并没有直接管辖制约洛风华的能力，甚至需要仰仗她，所以才这样一语不发。

  和暗地里仍然在接触外界的小姐不同，她们这些嬷嬷听着小姐的意思办事，却知之甚少。

  如果从前是知之甚少，那么洛风华来了这一趟后，她们估计着心底能有点底了。

  老嬷嬷想起自家小姐派到洛风华身边去的嬷嬷，结果仿佛被她赶了出去，心中更是不由地发凉。

  洛风华的手不动声色地在帕子里狠狠搓了搓，老嬷嬷脸上那松弛的皮肤，手感毕竟不好，更加上这是她母亲身边的，打完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厌屋及乌的心理，她倒更觉得自己被恶心到了。

  一个下人直呼主子名字这样大不敬的事情，别说只是一巴掌，就是打死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洛风华不提，只是觉得这样身份低微的奴才没有提，更没有理的必要。

  打狗看主人，不过那主子都没有为她出头的意思，就更怨不得旁人连句话都懒得说了。

  洛风华朝着她母亲的方向笑了，母女间本来该是世间血缘至亲，能弄成她们这样不是仇人胜似仇人的模样，也是难得的了，而她，现在正在为她将要说的话而感到恶劣的高兴。

  “首先要恭喜母亲，高家的大公子高飞，死了。”

  看不见女子的表情，但是能感受到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是那种一层东西，一下子被打碎的感觉，之前未必不知道，但是至少盖了一层遮羞布，如今这层布被洛风华轻描淡写地揭下来，让“母亲”这个名词一下子就有些尴尬起来。

  洛风华能想象到，她的母亲端着那张脸咬牙切齿的纠结模样，不知道是默认了好，还是反问一句“这有什么好恭喜”让自己可能更加难看好。

  她低估了洛风华不讲脸面的程度，以为洛风华这句话已经给了她难堪，绝对没有胆子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声音沉静道：“他死了，与我何干？”

  洛风华忽然就笑出了声，少女的声音悦耳，光天白日，却像什么阴森的东西渗透了进来，空荡荡地回响在这个不止一个人的屋子。

  “没关系吗，嗯？”最后一个“嗯”字被洛风华咬得几乎称得上是缠绵悱恻，声线慵懒地上扬，带着危险放肆的味道。

  “闭嘴！”女子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还带着冷静，但是已然有点疯狂的味道：“洛珞，下人没资格这样叫你，我还是有资格的吧？我叫你闭嘴。”

  “闭嘴？”洛风华眼睛幽深地带着点笑意：“母亲让嬷嬷当众指责给我难看的时候，怎么不说闭嘴呢？”

  因为来自曾经期待之人，因为来自血脉至亲之人，所以才更加不能原谅。

  女子的声音冷寂：“你果然是恨我的。”

  果然是母女，就是这说话的语调透出三分仿佛的相似来。

  洛风华想了想，叹了口气，笑道：“母亲真是有些偏执左性，母亲毕竟是母亲，我怎么敢怨恨呢，只是，”洛风华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她的眼神有些空，似乎透过那一点，看见当年曾经稚嫩的孩子，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和期待而悄悄看着那扇对自己禁闭的门，可惜的是，如今她的目光里倒映的，只有老嬷嬷那张老脸上浮起的红肿指印。

  洛风华有点无所谓，又似乎有些释然道：“只是，母亲既然身在洛家，少不得对外头的事情还是少管些好，传出去对母亲的声名可是大有关碍的。”

  空气里静静的，事实上洛风华一开口就很容易让人沉默下来，少了前世虚与委蛇的粉饰，她的话就像一把棱角可见的沙子，火辣辣地往人不可触碰的伤口上去揉搓。

  她已无所在乎，遍体鳞伤，想要她再去体会别人的感受，这就十分为难人了。

  换成后世的话来说，就喜欢你看我不顺眼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首先恭喜母亲的是高家大公子死了，其次恭喜母亲，高家快完了。”

  “母亲不说话，想来是太激动了？不过无妨，我提前告诉母亲一声，也是为了让母亲多欢喜一会儿。”

  “母亲觉得自己要是早点生下三弟，也不用和父亲看着相看两生厌，因此而怪我的出生拖累了母亲的话，那我自然是无话可说，只能于佛祖前多请母亲福寿绵延，身健长安。”

  洛风华笑了笑：“因为毕竟，来日方长。”

  洛夫人的声音再传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显见的阴冷，带着压抑的愤怒：“高准才和高彦马上要回京述职了，即使他不回来，高家一门将军，也不是好拿捏的。”

  洛风华的目光瞬间带了点压抑的嘲讽意味：“我只以为母亲积年都是个身处闺中的，不想竟然见识如此广博，连官员回京述职的日期都知晓得这般确切。”

  “高准才所在的青州，他是占了半数兵力，只是母亲要不要想想，他若回京述职，另外半边，会不会发生什么状况呢？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的地界，母亲这是哪里来的信心？”

  “至于高彦，呵，那个废物似的人，不提也就罢了。”

  洛风华这些话半真半假，一方面正是知道如今一拖就容易把事情把事情脱过秋天，到时候再行处斩就难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外头即将回来述职的官员，本来王高两家就牵涉众多，这些人再回来就更添了些棘手。

  可是这些话人人都说得，千万都该不是由她的母亲口中传了出来。

  洛夫人的声音接着从帘幕背后透出，带了最后的无可奈何的狠意和恨意：“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玩意！全然不念你幼时和他们相识的情分了吗？”

  洛风华听得悚然而惊，她几时认得这些人了？便是小时偶尔在各种场合见过一两面，这能算哪门子的情分？

  唯一有印象的，小时候认识的王飞燕，对她做出的事情那可就是很呵呵了，洛风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冷笑道：“母亲当年之事，我颇有耳闻，只是这等事情，既然外祖家和父亲祖母已有决断，自然轮不到我一个小辈置喙，但如今的洛府，既然是我管着的，也就别怪我不念情分，这等言论，谁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就缝了她的嘴。”

  “你敢动我？！”

  洛风华面容带笑，声音透凉：“母亲这样说，我倒也是真的不敢动母亲的，毕竟洛家三小姐不能是不顾上下，不孝生母的人不是？只是母亲这般，想来是得了身边奸佞仆从的挑唆。”

  “来人，把这位嬷嬷拉下去，剁了舌头丢出府外去！谁再敢教唆着母亲说些不知夫家，不分身份的话，一律拉出去打死！”

  凳子脚上包了边依然和着地板发出尖锐的声响，应当是洛夫人赫然起身的声音。

  可惜，不管多大了声音，这都是不顶用的。

  她是真的不能朝她母亲下手，但是也是真的能把她身边人悉数给惩治了。

  洛风华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走去，不再看那个已经走入偏执到不可思议的女子，她固守着自己的三寸天地，却又优柔难断，最终让自己走入众叛亲离的道路。

  当年的事，又何须再提那许多。

  洛风华才走出门外，一抬头，紫衣芳华，言笑晏晏地看着她，波光潋滟中悉数倒影着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