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一剑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09      字数:4513
  斐休眼中的笑渐渐地沉淀了下来,帝不豫,帝不豫,这里的帝讲的自然不是辰国的皇帝,辰国皇帝现在估计还没下朝呢,帝不豫的帝,是西延的帝。

  洛风华那句不可置信的“你说什么”犹在耳边,知道会被拒绝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斐休忽然觉得委屈了。

  ——叫我分割线——

  高飞的死是斐休做的,把那个小倌说成是余氏遗孤,却是洛风华教唆的,斐休做事干净利落,那个小倌的身份绝对有迹可循,而且那种地方本来就是藏污纳垢,来路不明的人多了去了,二来高飞他娘盛怒之下已经把给人家做了个斩草除根,那小倌的身份,就成了洛风华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步。

  当年余氏也是朝中武将的一大势力,失掉永州一事,王家串通了高家——说完全把锅推到余氏头上也不是完全正确,余氏当年的主将余有德在相当重要的向川之战中出现了判断错误,出现了挺大的纰漏,高王两家把那个罪名扣到他头上也不是全然没有根据理由,但是归根究底,这其实是王家的锅。

  洛风华能给那个小倌安上这个似是而非的身份,同样能让余有德变成一个全然无辜的“忠臣”,当年余氏“发配三千里”,可怜辰国现在根本没有三千里的地盘,“三千里”也只成了一个虚指,说到底,这样一个朝廷,能坚持到现在简直就是用钱堆起来的奇迹。

  不能否认的一点,就是辰国贫富差距非常大,但是辰国,尤其是帝都这一块儿,非常地有钱,那位仁敏陛下让辰国迁到千丈江畔绝对不无道理,水路交错,发达的手工业和工商业使得这里的财富积累得非常丰厚,加上西延不断吞并,原先在西边的世家大族同样开始动迁,进一步拉动了消费。

  这些大族最不缺的就是累世积累下来的财富,骄奢攀比在帝都蔚然成风,整个辰国,唯一能和帝都相比的地方,就是山阳。

  洛风华想得有些漫不经心,斐休似乎为她的立场而有些担心,可是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她没有扭转乾坤的力量,阻止天下统一是不可能的事情,前世的她也只是希望在更改辰国政权后再吞并西延,现在想想,要是没有庄子卿的支持,那样的想法就是痴人说梦。

  她不知道西延是个什么模样,但是她知道辰国是个德性。

  最初的最初,当她第一次获得父亲的允许,扮成少年去外头看看的时候,她的三观就重塑了一遍又一遍。

  揭开丞相府为她营造的,尚称得上温情的面纱,外头的东西显得就残酷的多了,她不知很懂,为什么她只是给了一个乞讨的人一块很小的碎银子,就招来那么多乞丐的争抢,甚至混乱中有人很下流地趁乱摸了她几下。

  从没有这样多,臭烘烘又丑兮兮的人围在她身边,甚至把手伸到了她的身上,避无可避的身体接触,女儿家的矜持,世家小姐的骄傲,让她在短暂惊讶后就是羞怒和恶心,一瞬间她很想杀人。

  等到洛平甫派在她身边的暗卫把她从这样的难堪解救出来的时候,旁边人眼见着这位小公子估计是家世不凡,自己好像也占了便宜,迅速地一哄而散,洛珞站在哪里,觉得全身都脏,握住了拳头才避免自己气得发抖,却甚至都再看不到一个人可以发泄。

  人群来来往往,重新若无其事地从她的身边经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像一群食尸的动物,嗅着腥气过来,然后等你想打的时候,又逃到你抓不到的地方,等到你懈怠的时候,再扑过来,恶心,烦人,黏在身上挥之不去的阴险,偏偏无处着力,空怀了一腔怒意。

  天下脚下尚是如此,这些刁民怎么不去死。

  这想法很阴毒,但是洛珞在洗澡换到第五遍水的时候,依然不能抑制地这么想着,她以为家中若有若无地刁难已经让她很不开心,却是这样直白地第一次接触到这样没有掩饰,直接落在她身上的恶意,而她的初衷,却只是最单纯的善意。

  第一次出去就是这样,换成一般的女子肯定不想再出去第二遍,洛珞不同,自己的事情,她一定要讨个结果,更不能因此从今就再也不敢出门。

  昨天她想着这些刁民怎么不死,今天就真的有刁民死了,洛珞把那个人记得很清楚,在洛珞给了那乞丐一块碎银子之后,是那人率先从她的手上几乎是抢地从她的钱袋里夺过一把碎银子,口中还道:“公子您行行好,好歹也接济我一把。”呼出来的口气带着恶臭,长着长长黄指甲的手有意无意地和洛珞做着接触。

  法不责众,但是记得这样清楚,这样恶心的,洛珞难免要小人一把,何况当街抢劫,就是送到官府也是要有个说法。

  可是那人今天却是死了。

  死因相当简单,昨天从洛珞那儿抢了钱,转眼进了酒馆,真金白银,喜上心来,酒喝多了,边骂人边可劲折腾,大声嚷嚷,出了馆子,脚下一没轻重就栽倒向了墙根,扶起来的时候就没气了。

  洛珞满心的嫌恶,看着暗卫给她搜集的信息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早年的秀才,后来一直没考上,父亲死了,母亲被祖母卖给了一个鳏夫当媳妇,后来辗转又被低等的窑子里,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他好容易放弃功名,用卖他母亲的钱娶了个妻子,生了个儿子,当一个私塾里的穷酸秀才贴补家用,日子还算平稳。

  后来的某一天,妻子说给某户人家送件刺绣去,回来割点肥肉给儿子吃,妻子出门了,但从今再没见她回来过,他那只有三分姿色的妻子,是不知道跟人跑了,还是被拐卖了。

  家里还有个祖母,还有个儿子,祖母年老,不敢吃东西留给曾孙子,天天靠喝凉水充饥,最后算是饿死了。

  后来再有一个某一天,在某个角落里,他发现自己被野狗啃了一半的儿子,说是不知怎么惹了一个贵家子弟,被人打得半死,然后被狗趁机吃了的。

  那人做的事情和带给她的恶心不会因为这些话而改变什么,因为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但是……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人的生活原来可以过得这样绝望,绝望得那么肮脏又那么不由分说。

  她能说什么呢?站在道理的制高点上去批判,可是人已经死了,但若说同情,他给她带来的反感和他做的事情绝对让她说不出来,更何况,那种人也绝对不需要。

  然后的然后,洛珞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她看见良家女子大庭广众被人拖走,旁边两个男人在交换钱财,其中一个是她的丈夫,她看见未婚女子带着面纱上街,都会有浪荡子弟去揭开她的面纱调戏,她看见男人用骨瘦如柴的手扯着另一个人的衣襟,说着些他们不该不能只给这些钱的话,然后被打到吐血……

  等她回到家,依旧是仆婢成群,锦衣玉食,外面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因为处处都已经妥帖完备,就连她乘坐马车的时候,都会有人跪下来,让她踩着背蹬上去。

  她不悲天悯人——任何一个朝代,甚至是一个年代,这样的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但年少骄狂,彼时她想,如果可以,就换一个朝代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再后来,她垂帘听着那些文人边坐着边喝茶谈论天下大势,讲到激动处茶沫子在空中喷得老高。

  洛平甫看她一直没有什么厌倦神色,倒开始有意无意地把朝中地方种种势力牵牵连连地讲给她听,末了,说了一句:“生女如此,天下辅才。”

  平铺直叙,端雅从容,那一年,她的父亲初登丞相之位,不过三十如许的年岁,从未遗憾过她是女儿身。

  洛风华手指按上太阳穴,从那些有些遥远的回忆中醒来,暗佩递给她一张纸条,估计是密信一类的东西,拆开来看了,和斐休说的大同小异,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在于,杜明衡在上官继指出余氏遗孤和高家有关系以后,当众向皇帝提出了让上官继入刑部的请求,而皇帝,竟然也答应了。

  由吏部转刑部,未来再由刑部转兵部,要不是这些都是由洛风华一手操纵的,她都要觉得上官继前途不可限量了。

  洛风华在看纸条的时候,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言语,刻意晾了晾,而暗佩也真的站在一边,没有她的吩咐,一动不动,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想要调教这些尚未被调教完全的人,果然只能用武力让他们心服口服,只是以洛风华现在的性子,真的要难为他们不可能,但却是永远不可能再信任一点了。

  什么样的人会教出这样一群不算暗卫的暗卫呢?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人还是有优点的,比如暗佩擅长易容,暗影的武功谋略不错,暗梦会催眠审讯,尤其在对待前任主子的时候,忠心而又偏心,比其他暗卫多了那么一点活气——尽管洛风华很是不需要这一点。

  洛风华道:“暗佩,那位是个什么样的人?”

  暗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洛风华口中的“那位”指的应该是教他们的连锦,放在先前,洛风华这么问一定让她觉得洛风华有些不自量力地和连锦比,因为在先前的他们看来,连锦堪称是他们所能见过的,最完美的女子。

  他们身上的这些,很大程度上都是跟着连锦学的,而他们所学的也只是一部分,连锦本身会的还有多少根本无法度量,她并非完全精通,但是所懂所学广博,偏偏本身明艳倾城,给人一种身触手可及又仿佛身处高处不可触碰的矛盾感觉。

  可是在真的看见了洛风华的本事以后,她又不得不觉得王上选择的人,还是令人敬畏的。

  他们当中,武功最好的就是暗影,当年连锦特意对他进行了一番训练,毕竟是暗卫中的统领,别人犹可,他却不能不是武功最高的。

  洛风华拿着那把儿戏似的木剑提出要和暗影比剑术,她听到的时候是简直觉得可笑的,暗卫中暗卫,死人堆里出来的人,她一个深闺中的小姐,拿什么资格和他们比?彼时她身上被商玄打出来的伤还未好得完全,但是心中还是隐隐不服。

  连锦是个倔强的人,她平时不说也没有特意表现出来,但是却在无形中影响了他们,尤其是暗佩,几乎是把那个女子当成神明一样尊敬崇拜的,世间若是有人能和王上比肩,她心中只有连锦。

  她勉强支撑着去看,她要看看王上选出来的,到底能有几分的本事。

  于是她看见了此生最为震惊了一幕,这震惊甚至超过了当年连锦惊世之容,绝世之才给她带来的冲击。

  暗影先出剑。

  剑光如电,明暗晦变,闪烁得几欲恍花人的眼。

  暗卫出剑,讲求无声无息,一剑致命,暗影这样的招式,显然是打算趁着洛风华避开的瞬间,从剑光中横穿过去,打掉她的剑,这样既让洛风华明白自己的实力,不再不知天高地厚要求比剑,也不会因此伤着她。

  ——一招定输赢,但到底留手了。

  暗佩微微地有些冷笑。

  一剑圆钝无华,一眼平淡无波,一手稳如泰山,一步不动不移。

  满目剑光凌厉中,以暗佩的武功根本找不出暗影的剑到底在什么地方,于是同样的,她根本看不清洛风华是如何出手的,或者说,她看见了,也根本难以揣度明白。

  洛风华只是一翻手,扣住剑鞘,平平常常地挡住了暗影递过来的剑。

  大巧若拙,朴实无华。

  她的剑甚至没有出鞘。

  她的脚甚至没有移动过一步。

  然后这位暗卫统领的剑不能再向前一步。

  她宽大的衣袖垂下,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她的长发半拢,头上的一枝白玉步摇脆脆地发出声响,这样明显不利于比武的装束,现在才知道她为何如此理所当然。

  因为没有必要,因为输的一定不是她。

  三招,暗影整整出了三招。

  除去最开始那为了放水的一招,后面的剑诡谲难测,不见身形不见剑,只有偶尔的剑光一闪,才能让人意识到藏剑袖中,引而不发的隐忍和等待。

  但始终不过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