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霜降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1      字数:4581
  洛风竖着耳朵听了两声,登时知道是什么了,冷哼了一声,挑了眉头,身子一转,就用被子蒙住了头。

  左右她睡着了,什么都听不见。

  “小姐,小姐,你可是睡~着~了?”

  隔着窗户,有人声音悠扬,一字一顿地咬着戏腔,偏偏声音柔而不媚,竟是比一般的戏里书生唱得更加缠绵悱恻,只是这么一句念白,就能勾起人无尽的遐思。

  仿佛就是那么个一天,稀碎的影子斑驳,花影儿相伴相依地与着树影摇曳,眯着眼就那么小憩,少年公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脚步轻轻,于是就那么一睁开眼,对视间就过了半辈子的情深不渝。

  那半张残页上方才看见的一句话,冷不防地就兜上心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有些好笑,又似乎惆怅。

  人家小姐多不过双九年华,她这个“小姐”却是老得很了,她总会以“妖孽”“大叔”调侃斐休,其实只是仗着他不知道,她实际只比他小两岁而已,她的年纪在女子中再过几年几乎要做了祖母辈,以他的年纪,却足够娶一个戏文里的小姐,成就那么一段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佳话。

  这世道啊,对女子还是不公的。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自己口口声声都是在推拒的,再要弄什么小性儿可就着实说不过去了,少年人耳鬓厮磨,争风吃醋,那是情趣,那是年少里头把韶光看得忒贱的放纵,她却不该再是这种拿腔作调的样子。

  她女装时是大家闺秀的典雅美丽,少年打扮时雌雄莫辨的精致漂亮更是惹了多少或嫉妒或痴迷的注目,可是真教她用二十六岁时的面容再做出那般打扮看看?还有多少爱慕痴缠的目光能不改变,有多少人看着她的脸,能不在心底认为她是一个年华逝去却犹自不安分的女人?

  恐怕就是一开始想调戏她的高飞,看见她的脸,也只会暗骂一句晦气,这么会找上这么一个老女人吧?

  哪怕如庄子卿,如今十七岁的他,看见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子,可能产生的最多的情绪就是因为她的年纪而产生的尊敬,又怎么可能还毫无顾忌地把她引为知己?

  这不是人言可畏,而是时光划了一道天堑,深深的,生生的,不可跨越的阻隔。

  横在生理,横在心理。

  所以啊,她有什么可气,可不高兴的呢?

  他不告诉她他要走了,他不告诉她他要娶王飞燕了,不告诉,也……也不需要告诉呀。

  洛风华低声道:“你回去吧。”

  她要心如止水,他也用实际行动逼着她这样,所以也请你,真的真的不要再这样了,做一个言行一致的人可好?

  他说,珞珞,我不怕你心如磐石,却怕你心如铁石,冰冷得失去了可以让自己温暖的力量。

  有时候,冷不可怕,得到温暖又失去以后的冰冷才是最可怕的。

  如果当初她不曾相信上官继相信得那么彻底,如果当初她对待晴宛对待得没有那么真心,那最后她就不会恨得那么咬牙切齿,辗转难眠,她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识人不清是自己眼瞎的,活该的,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真心有什么理由可以被辜负得如此坦然。

  斐休在窗外,不言语。

  洛风华知道不管她的声音多小,他肯定听见了。

  他的影子投在窗上,长久地成了一道刀刻剪影。

  一内一外,彼此静默。

  月亮在云层里游荡,他的影子也就忽明忽暗地,若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若不是她一直在看着窗外,她会以为他早已经离去。

  天色一层层地加黑,又逐渐由浓转淡。

  洛风华从一开始的冷静,逐渐变得不耐烦:她已经说了,他为什么不走呢?待在这儿,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那又何必待在这儿呢?

  外头……又那么冷。

  露水在草叶子的尖上悄悄凝结,渐渐趋于冰凉,水珠的颜色质地也变得干燥发白,最终变成了一层薄薄的霜。

  寒气从窗户的缝隙中悄悄进来,洛风华原本有些撑不住的眼皮子在感受到寒冷后登时清醒了,随即立刻往窗外看过去,那个剪影,还跟个不动不摇的影子似的,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

  天色发白,他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洛风华心中一怒,几乎是由着一种冲动,赤脚踩在地上,就要去开窗户。

  手指碰上冰凉窗棂的瞬间,洛风华全身一哆嗦,受凉的脚趾下意识地抓紧了地面,似乎想要留住一丝单薄的温暖,一种酸涩的感觉忽然就涌上心头。

  颓然地放下手,头抵着窗纸,一时竟然无言。

  无处不在的寒冷浸透衣衫,凉入肌骨,窗外的斐休慢慢地起身,隔着同样雕花冰凉的窗棂,小心地,把自己的额头,合着她的影子,相印重叠。

  隔着窗都能感受到的呼吸,那些所有的可念可见不可说的心意,随着呼吸仿佛也可以交换,又在空气中冻结如冰成霜。

  斐休忽然就明白了,他何必非要她如此纠结为难,只要有这么一份彻夜难眠,就足够成全了所有的妄念相思。

  他在,他等,他放手,他成全。

  所以想为自己唯一问出的那句话再也说不出,因为清楚,他在她的心中,并没有那样的分量。

  她有她的恨,她有她的牵念,她还有父亲家族,他明知故犯,又何苦还咄咄相逼。

  斐休倒退一步,离开了她的影子。

  他曾经因为巧合而来,又因无奈而离去,如今他再度退去,等她为他再度归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一步一步地离开,任由窗上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变得单薄,最终消退。

  洛风华抬头,却再不见了对面的影子,心中一慌,猛然拉开了窗户。

  木头不堪这样的力度,发出刺耳的一声摩擦。

  冷,无尽的冷铺天盖地地过来,秋风吹彻,空旷如亘古苍茫。

  薄薄的白霜铺满了天地,他一身深紫长衣落地,大丽紫罗花覆上冰雪的绝艳妖娆,而他乌黑如墨的发间,同样凝结的白霜刺目,仿佛就这么一夜,他已白头,蹒跚垂暮。

  三十载恍然一梦,风过也,但见白头,无人与我共白首。

  他想问她,我要走了,你能跟着我回西延吗?

  不……不能吧。

  一道深紫艳艳,抖落霜痕,就像手臂心口上,开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洛风华手指摸上外边窗框的霜,想,今天原来是霜降啊。

  冬天到了。

  ——叫我分割线——

  有人彻夜不眠,自然有人一夜好梦。

  上官继看着晴宛睫毛抖动,显见的是已经醒了过来,只是不好意思睁开眼睛罢了。

  她以为她的对情郎的献身可以挽留住他,又因为昨夜的放纵和纵容,而感到些许的不自在,却不知道,或许可以用家庭和孩子拴住一个女人,但是如果一个女人试图用这些拴住一个男人,那就太可笑了些。

  更何况,你还是一个没名没分,无媒苟合,上赶着倒贴的女人。

  上官继自然不会做那等到手了就颐指气使,原形毕露的事情,可是也不至于温情脉脉到去做什么过分腻歪的事情,女人这种生物给她的好颜色多了,就难免让她恃宠而骄地不知道自己的分寸。

  一松一弛,不远不近地吊着,她才不至于过分自尊自大,事事都拿捏着他,先前他在晴宛面前自然是要暂时地做低伏小,如今她既然给了他,他少不得要把情势渐渐地逆转过来。

  上官继动作温和地摇晃着晴宛,轻声道:“宛儿,且起来了。”

  晴宛转过身子,半睁开眼睛,还要等着他说两句软话。

  上官继拿起她的一绺长发,低着的眼睛里带着算计,说话的声音却依旧的温和:“宛儿,有同僚要给我说媒。”

  晴宛眉头一皱,听出了上官继的意思,心中预感不好,直直地往下沉。

  果然,上官继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宛儿,我妹妹也不在了,家中需要有人主持家务,我不愿娶别人,你嫁给我可好?我上官继发誓,此生必然不会负了你。”

  晴宛心中骤然烦躁,嫁人,怎么嫁?她如今的身份怎么嫁给上官继?!

  若是以前,她一个丞相府里的丫头,他一个落魄穷酸的书生,她嫁了他也算是他的高攀了,可是现在,谁知道上官继竟然走了什么运道,竟然能一路高升到现在!

  对于她自己的慧眼识人,她自然是满意的,但是他这样的升迁速度,却不能不使她在他面前有些相形见绌的尴尬,所以对于昨夜他的求欢,她纵然略有犹豫还是答应了,难免有当中的考量。

  谁成想,她刚刚浑身酸痛地睡醒,没等来他半句的梯己话,开口就是那般的话,那般话对于平常的女子而言自然会认为是情郎负责任的体现,在她听来,却当真是再逆耳也没有的了!怎么你得了我的身子,还要去计较那许多东西!

  晴宛掀了被子,雪白的躯体上还残留着昨夜的痕迹,脸上却是明显不悦,上官继奇怪地看着她的脸色,她既然都已经给了他了,他也确定她是个处,有什么原因还能让她不想嫁给他,难不成以她的身份,当真能不在意别人目光,再嫁给别人?

  晴宛冷着脸,捡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地穿上,冷笑道:“我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你确定你这个上官大人要娶我?”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用的身份,当时上官继还戏说过要是她出宫了,他必然破产求娶,如今再度提起来上官继也是一愣,他早就认定了晴宛的身份不简单,宫女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想不到她竟然再度提起。

  若是平常说起来,上官继只以为她在开玩笑,只是昨晚上庄子卿才说了是徐梦生在背后帮着他,以庄子卿的身份,自然没有必要拿那样的话哄他,那徐梦生帮了他多少,晴宛,晴宛曾经暗示过她帮过他许多,她又到底帮了他多少,还是晴宛,只是在假借地说谎?

  不,这不可能。

  晴宛的武功,晴宛最开始帮着他进入洛家的宴会,这都不是假的,若只是寻常的宫女,哪里来的能知道那许多,又哪里来的这许多能耐?

  上官继这里思量着对晴宛的合适态度,晴宛已然要穿上衣服离去,上官继想着还是要安抚一把,如今给好脸色看不管怎样都是合适的,晴宛反正也已经是他的人了,身份如何迟早瞒不住,到时候再慢慢计较也不迟,万万不能现在就得罪了。

  当下拉着晴宛的手就道:“娶,宛儿,我上官继说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当初说要娶你的话也是真的,如今不管你什么样的身份我都娶你!”

  晴宛低着头,对于他现在才表态有些愠怒,可是也有他毕竟解释了的喜悦。

  上官继更进一步,看着晴宛的目光中尽量带着真诚的样子道:“我当初就说无论如何都要娶了你,当初我上官继一文不名你尚且没有嫌弃,我心意也不曾改变,如今变好了,宛儿你帮了我这许多,陪了我这许多日子,我又如何会不娶你?”

  晴宛克制着自己最后一点理智,昨天已经给够上官继甜头,甚至有些过分了,如今自然不能再给,男人这种生物,给多了好脸子也就把你看得不值钱了。

  晴宛把上官继伸进她袖子里的手拿出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一声笑,回嗔作喜:“你懂得就好,不然,”晴宛俏丽的眼波别有意味地看向上官继:“我就是死了,也再不放过你的。”

  上官继顺势搂住晴宛,口中道:“我绝对不会的,宛儿。”

  他承诺会娶她,那自然会娶的,只是为妻为妾就要看晴宛自己的身份了,要是她身份只要稍微低那么一点儿,他就决计再不会娶她为妻,聘则为妻奔则妾,她跟着他算是奔了,那除非有足够的利益,他自然不会给她太高的礼遇。

  历史总是有些惊人的相似,前世占着洛风华身份的晴宛都能跟着上官继未婚先孕,今生她也能为了上官继一时的冲动就与他不明不白地发生关系。

  两个心思各异的人,经过一早上的折腾,表面上终于又欢欢喜喜地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