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离去
作者:崇文宣武      更新:2022-05-14 19:22      字数:3943
  慕峤觉得自己要失去一切。

  他的身世,权力,未来……以及十月。

  他的人生仿佛被谎言包裹,所有的行迹也只是为了别人的利益。他卷入了一场其实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仇恨里,并且在这个仇恨的旋涡里随波逐流,搭进了无数条的性命。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应该放弃,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答应陈震,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理会那些养父告知的东西,或许他从一开始他就不必要出生。

  他不知道自己真实的父母,更不可能为他们报仇。他背负着虚假,活得像个饱满的泡泡,他原本所能把握的唯一一个女子,现在却还走丢。

  而远方的山岗上,十月也正看着慕峤。

  那些粗糙的傀儡,是十月用昨晚整整一个晚上做的,大概有二百个,她捡光了这片山上所有能够捡到的枯草,用手折断无数可以折断的枯枝。她一个接一个地制造着草木的傀儡,一夜无眠无休,原本已经布满厚厚老茧的双手重新磨破,血液不断地从各处窗口渗出。

  十月并不觉得痛苦。

  她知道自己的努力可能毫无用处。知道自己可能最终什么也无法改变。她不是没有想过在昨晚偷偷想办法绕回京师,但看一眼边镇军那雄壮的阵容,她知道必须在这城外尽自己绵薄之力。

  二百个傀儡布列在山岗之上,的确起到了一点作用。配合着忽然改变的天象,有那么一会儿,让十月以为自己要赢了,以为她内心的祈求真的得到了上苍的回应,以为坏日子即将过去,久违的平静和幸福即将到来。

  可惜,这阵鼓吹着胜利的号角的风持续得还不够长。

  从这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外的京师守军已经濒临绝境。

  她也知道,昨晚一定是慕峤亲自来劫营,就好比今天他依然亲自出战,直面陈震。当看见慕峤以及其他人被重新围困的那一刻,十月忽然感受到一种人生的乏味。

  是啊,还有什么意思呢?所有的争取,所有的苦难,换来的依然是这样的结果。她以为自己已经复仇,却最终引发了朝廷的灾祸,还连累了兰阇。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心中所爱的人,却要在这求而不得的现实里,重新跌入明悄的诅咒。

  你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么?

  十月的心里充满愤怒。她恨,她悲,她痛苦。如果……如果慕峤最终死掉,她觉得自己真的一刻都不必要坚持了。

  而此刻,死亡真的在一步步逼近慕峤。

  慕峤……现在对十月来说,是这么地近,却又那么地远。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亡吗?看着他被众敌围困,看着他被长枪和利箭扎得浑身都是窟窿,看着他的脑袋被陈震割下,挑在长长的竹竿上,让人举着,骑着马绕京师一圈又一圈?

  不,她宁愿去死。

  不错,如果慕峤死了,她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她的手边还有数截枯木。那都是扎制傀儡没有用完的材料。其中一截挺尖锐的。十月用比较薄而锋利的石片加工了它。十月确定只要使上足够的力气,这根木刺也足以终结自己的生命。

  当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起来的时候,她又似乎感觉到某种平静。

  毕竟,就算是再糟糕的结束,对于如此颠沛苦难的一声来说,总归是给上了一个句点。

  视线里,苍茫的天地中间,慕峤被围在衷心的京师守军们的中间,共同上演一出巨大的悲剧。

  敌人已经一点一点逼近了,他们甚至都不急于立即杀死慕峤,而是仿佛猫捉老鼠一样将其围困,看着他和自己的武士们做着困兽最终的挣扎。最终,慕峤的力气会一点点散尽,他会举不起刀来,甚至坐不上马。他会累到觉得呼吸都是一种疲惫的折磨。那时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走过去,用刀剑或者长矛,轻而易举地终结他的性命。

  泪水不知不觉地从十月的眼睛流出,顺着两颊,滴落到脚下的泥土上。她不敢去看,但又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闭上自己的眼睛。一片泪水朦胧中,她痛苦地深深一眨。

  再睁开眼睛,有一些东西在视线的边缘出现了。

  她以为是泪水模糊的缘故,或者是灰尘什么的进入了自己的眼睑。但是——但是为什么京师那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喊?为什么不可一世、功在漏刻的边镇军中,引发了一阵骚乱?

  十月慌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抹去泪水,她看明白了。

  是一支军队。

  一支阵容庞大、出现于原野的尽头,同样居高临下的军队!

  十月并不明白这支军队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慕峤知道。

  这支军队的旗帜,说明它来自于帝国的东部三州——先前为了解塔布勒之围,慕峤没有动用京畿的卫所,却调用了东三州的军队来勤王。

  于是,战场的态势立时逆转。

  援军从高处俯冲下来,精神振奋,以逸攻劳。边镇军知道已经处于绝境,唯有拼死一战。在陈震的设想中,的确也出现过这样的结局。但是对他来说,本来就是豪赌一场,胜败如何又有什么无法吞下?

  于是,陈震在危急之中,进行了最后一次动员。他身先士卒,冲向了援军……

  这场决战一直打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照耀这片首善之都前的平野,仿佛照耀着边境某处嗜血的战场。遍地尸骸,哀嚎声彼此不绝,传遍整个天地。京师的守军最终也冲杀了出来,因为即便是东三州的援军,在勇猛的边镇面前也显得脆弱。兵部官员和京师守将得到了皇帝发自禁城的命令,打开了城门,潮水一般汹涌而出。

  在这两股力量的冲击下,陈震的人马才宣告消亡。

  陈震本人也成为了一尊了无生气的塑像,他保持着半跪的姿态,一只手还顽强地握住插在土地里的利刃。他已经气绝,浑身上下不少于二十支羽箭,金甲已穿,浑身血污,他的眼睛看向的不是边镇,而是京师。

  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停止对这场赌局上巨大奖赏的向往。

  打完这一仗,慕峤仿佛打掉了自己的灵魂。他看着身边堆叠的尸体,目光茫然。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制造如此的伤亡,而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他误信的那个谎言。如果不是他,不是他卷入了这样的寻仇,那么陈震就算帅兵来平定京师又如何?不过改朝换代,禁城里换了个主子而已。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中原的生灵,白白为别人的野心做了贡献。

  他摇摇头,跌跌撞撞地站起。残兵败将们在地上苦苦哀嚎,有的人用撕碎的衣服收拾自己的伤口,有的人相互搀扶着走向京师。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毕竟在这样惨烈的大战之后,人有一种跌入到地狱般的麻木。到了地狱里,又分什么平民和储君呢?

  不过最终还是有人走向了慕峤。有人从京师里赶出来,还牵着一匹额外的马。慕峤终究是帝国的储君。现在赢得了惨胜,终究是一场胜利。他携带着这样的威望,估计能让他的地位更加稳固一些。

  来人下马给他请安,看了看满面血污的他,半晌没敢吭声。

  “怎么了?”慕峤问,“看看我还有气没气?”

  “岂敢、岂敢!”来人的衣服虽然有点素,却是内府的衣服,并非兵部的。“皇上让小的来请太子。”

  慕峤闻言,心下一紧。

  只喊了一个内服的小太监来,看来皇帝是更想知道慕峤他死还是没死。

  否则的话,理应下旨派人正式来迎。慕峤死里逃生,立下守卫京师的大功,回到禁城的一路,正好接受万民的欢呼。

  但是皇帝并没有这么做。

  慕峤内心长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陈震所说句句属实。

  他的身世,以及皇帝的态度。

  最后的赢家只有一个——皇帝。

  废太子被扳倒,接下来是礼亲王。然后是陈平洛和明正。再然后是陈震。

  现在,轮到慕峤了。

  皇帝关心自己的权力,能威胁到这一点的统统必须扫除。不论是亲兄弟,还是朝堂上的派系,还是边镇的雄将。

  好,现在他赢了。

  唯一的敌人只剩下了慕峤一人。

  毕竟皇帝是参与了弄死废太子的人。慕峤若非废太子所生还好,但要是真是废太子所生,皇帝怎么能不忌惮?

  呵,这话说来真是可笑:慕峤当然得是废太子的孩子不可。否则的话,他连进入禁城的资格都没有。

  除非……

  除非他不想回到禁城。

  慕峤微微一怔神。

  “殿下,”那宦官小心翼翼,赔上笑脸:“咱动身吧?该回东宫了。”

  回东宫。然后呢?

  禁军依然效忠于皇帝。到了禁城,他不过只是个太子。

  帝国曾经有过废掉太子的旧事,为何不能重演一遍?

  慕峤累了。

  他站起来,觉得处处都累。天地这么宽阔,他原本应该自由得像一只飞鸟。可是,虚妄的仇恨主导了他的人生,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刻,他仿佛都在马不停蹄。如今,他想要休息。

  卸下了身上沉重的铠甲,上面沾满着他自己以及不知何人的血污。那个小宦官似乎有一点儿怯,退了两步。完全没有对上位者的逢迎。

  慕峤翻身上马,看了看残阳,又看了看那边的山岗。

  忽然间,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微笑。

  他看见了一个身影。

  有一些瘦弱,有一些倔强。

  好似这一场战争也不是一无所获。仔细想想,他其实得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小宦官也上了自己的马,在前头示意:“殿下,这边。”

  不过慕峤却调转了马头。

  “殿下……”宦官有些意外,还有些急切。

  不过慕峤并没有理会他。马首面对的是山岗的方向,是一片崭新的未来。

  “回去告诉皇帝陛下,”慕峤说,“太子战死,尸骨碎裂,请皇上发一具最好的棺椁来吧!”

  小宦官的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这样离奇的命令实在超出他的理解。他正想问上一句,以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时,慕峤已经将手中鞭子一扬,轻轻抽在了马屁股上。

  马儿嘶叫一声,立即铆足了力气飞奔于原野,看着那片泛着草青色的山岗,看着那个小小的如同蚂蚁的身影,慕峤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盛。他已经忍耐不住内心的喜悦。

  同样,在山岗之上,十月看着乘马飞奔而来的慕峤,嘴角同样挂起了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