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小区门卫室里，如今已经是空荡荡了。

  门卫室一向是不锁门的，因为门卫老聂总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此值班，即使在工资并没有多少涨幅的情况下。

  夏天他会在这里放一个小风扇，冬天则是一个小太阳。

  门卫室里他最心爱的保温杯还摆在桌上，破旧且具有年代感的木椅子被收进了木桌下。角落处有一张单人床，供老聂值班时后半夜休息。

  就是这么一间小小的门卫室，承载了老聂退休以后的全部时光。

  他原本是税务局的干部，退休以后在家闲极无聊没事做，民族小区又正好没有门卫，由于离家近，还能见到小区里的老朋友，所以老聂就在此做门卫了。

  这门卫一当就当了十几年。

  没想到再一次回来看看的时候，已经不是以身体具现的方式了。

  老聂站在门卫室里，站在这个对他来说基本属于半个家的地方，心中感慨万千。

  他死了，就在昨天晚上。

  黑白无常来接他的时候，他原本以为对方会很恐怖，就像是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高个子，没想到会是两个年轻人。

  老聂死得并不甘心，倒不是因为老了的身子骨没抗住一顿打，根本原因就是，他心里根本不喜欢那个老太太。

  但他确实如鬼使神差一般去跟对方见面了，而且不止一次。

  老聂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种事，甚至就连死后还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八卦的话题。

  如果这还不算晚节不保，那什么才算。

  所以老聂没有选择跟黑白无常离开，而是选择成为了一个孤魂野鬼。

  他想弄清楚原因，想弄清楚当时自己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被什么样的猪油蒙了心。

  黑白无常临走时曾经告诉过老聂，只要他不成为做一些危害他人生命事情的恶灵，那黑白无常便会放任他在这人间留存意念，直到灰飞烟灭为止。

  老聂坐在自己的那张单人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门卫室，静静地发呆。

  今晚外面的风很大，小区外面已经陆续有人回家。

  这些人老聂基本都认识，平时见面还会打招呼，可是现在他们再也看不到老聂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区外才走进了一个陌生人。

  他穿着棕色风衣带着顶黑色帽子，是老聂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如果换做以前，尽职尽责的老聂肯定会询问一番他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但现在他已经没心思再打扰正常人的生活了。

  可这个男人明显是冲着老聂而来的，他径直快步走进门卫室，然后与老聂正面直视相对。

  他目光如炬，既然能看到老聂，就已经说明了他并不是正常人。

  “你就是聂正华吧。”

  男人开口，声音温润。

  “是……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是害死你的人。”

  男人叹了口气，摘下帽子，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

  他看上去与老聂年纪差不多，甚至老聂感觉他比自己年龄还要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老聂开口询问，但男人只是坐在了老聂身边，毫无半分架子。

  “你不喜欢那个女人，对吧。”

  “对啊，我要是真喜欢她，我就算死了也心甘情愿。而且她老伴刚去世不久，我就算真喜欢她也不会这么着急啊……而且再说了，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合得来就行了……”

  老聂对着身边的男人抱怨着，丝毫没有在心里意识到他就是导致自己死亡的罪魁祸首。

  男人听着老聂的话，还没等继续开口回应，面前就有两人从小区外进来了。

  正是与常氏兄妹见面结束的唐雨和三更。

  外面的天气很冷，又刮着大风，所以由于天气原因，他们吃完烧烤就跟对方散了。

  唐雨一心只想早点回家，丝毫没有注意到当他们进入了小区以后，三更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了变化。

  三更原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了门卫室。

  “三更，你在看什么，快回家吧。”

  唐雨口中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拉三更的手臂。

  三更再次转回头看向唐雨的时候，她的双眼瞳孔已经由漆黑转变为了鲜艳的血红色。

  唐雨明白三更的变化说明了什么。

  而且三更刚才看向了门卫室，唐雨顺着三更的目光望过去，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那张单人床在视野死角里，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三更……你是不是感受到了聂大爷的存在？”

  “他此刻就在门卫室里。”

  三更回答了唐雨，唐雨的心情却变得有些忐忑不安。

  他终究还是要与聂大爷再见一面的，以另一种身份。

  两个人走进门卫室的时候，聂大爷没想到唐雨会带着表妹出现在这里。

  他更没想到，唐雨和三更也能看到他。

  “聂大爷。”

  唐雨轻声开口叫了一声，老聂心中五味杂陈。

  “哎。”

  但他还是回应了唐雨，甚至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能看到现在的自己。

  老聂浑浊的双眼有些泛红，毕竟现在他还没适应自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的现实。

  气氛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而只有三更察觉到，坐在聂大爷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他绝不是魂灵，但也不是凡人。

  三更锐利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他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他知道面前的三更有些诡异，但他是不知道三更的真实身份的。

  双方就在这种寂静中互相对视着，心中同样抱持着对对方身份的疑惑。

  打破沉寂的自然是唐雨，也只能是他。

  他抽出椅子坐在上面，看着聂大爷，询问着聂大爷的死因。

  “聂大爷，您怎么去世的啊，真是如传闻中所说那样吗……”

  唐雨的问话让聂正华一愣，但他根本没有任何话语能够反驳。

  毕竟事实便是如此，所以他只能叹了口气，重重点了点头。

  唐雨一时间觉得有些哑然，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聂大爷的死表示了惋惜。

  “这位是？”

  唐雨看着旁边的那位老人，对着聂大爷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是在你们前面来的……”

  聂大爷的声音很低，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你们看上去都是凡人，但这个女孩，明显不太一样。”

  男人口中悠然说道，他想以此探寻三更的底细。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三更忽然开口，然后拽着唐雨就要离开。

  在出了门卫室以后，唐雨还是不懂三更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

  但他还是跟着三更离开了，就因为他无条件相信三更。

  “那家伙不是人，也不是鬼。”

  “那他是什么？”

  唐雨皱着眉头问道，毕竟那个老人看上去跟聂大爷年纪相仿，最开始唐雨还以为是聂大爷死了以后交的朋友……

  但事实明显并非如此。

  “回家再说。”

  三更并没有在外面与唐雨细说，只是催促唐雨回家。

  唐雨根本不懂三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三更一起回家了。

  刚一到家，看到三更的瞳孔已经恢复了正常，唐雨连衣服都没脱，就着急询问三更刚才究竟是什么情况。

  “那家伙，应该是神仙。”

  三更看着唐雨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唐雨听完明显一愣，毕竟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神仙，毕竟他也不知道本质上来讲三更黑白无常孟婆这些人究竟算不算神仙。

  在大多数人的思维里，神仙应该是在天上的，而不是在地下的……

  “神仙？他是哪路神仙？太上老君？太白金星？”

  唐雨不停追问着，但三更只是摇了摇头，表示着她对此并不知情。

  两个人刚到家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唐雨走到门口去开门，那个穿着棕色风衣戴着黑色帽子的老人就站在门外。

  “你……”

  唐雨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但看着对方脸上的礼貌微笑，再加上三更说过他并不是常人，所以唐雨还是将他请进了家门。

  “说起来，我觉得你和从前的我有几分相似。准确的说不只是相似，应该是一模一样。”

  男人刚坐在沙发上，便对着唐雨开口了。

  唐雨觉得这话他好像从哪里听说过，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您到我家里来，有什么事吗？”

  唐雨语气还算客气，还为对方倒了杯茶。

  这时三更从房间里出来了，男人看着三更，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了。

  “我知道地府不想跟仙界扯上关系，但我此行来只是代表我个人前来的。”

  男人看着三更说道，三更静静地站在男人面前，半晌后才开口。

  “看来你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

  “能看到魂灵又不是神仙的，自然是地府中人了。”

  “那你呢，你又是谁。”

  三更开口发问，男人没说话，只是从衣服口袋里拽出了一根红线。

  唐雨看着这红线，光是靠联想都知道这男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了。

  “您是月老？”

  唐雨嘴里带着惊叹。

  他以前在网络小说里还写过姻缘神这种角色，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真人。

  “准确的说是姻缘神，月老只是凡人对我的称呼罢了。”

  但三更却没表现出半点意外，恰恰相反，三更反而显得有些冷漠。

  虽然三更平时总是一副扑克脸，但唐雨能感受到三更似乎不太喜欢面前的男人。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只是想跟你谈谈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人间常理。况且他怎么死的不重要，地府只管处理后续，其他的事情，都不是地府该去想的。”

  “所以地府就能凭魂灵的个人意愿让其留在人间吗？”

  男人反问道，但话里话外明显蕴含着其他意思。

  他在威胁三更。

  就光是这种语气，就连唐雨都听得出来。

  一瞬间，唐雨都开始发自内心讨厌这个男人了。

  但三更与月老毕竟跟唐雨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所以唐雨十分清楚，他现在甚至没有开口的必要。

  他只要听着两个人说话就好了。

  “你想怎样。”

  三更始终保持着警觉，口中语气也更加冰冷。

  “我刚才跟那个男人沟通了一下，对他表示了歉意。确实是我那天困倦疲惫，所以牵错了红线，才导致了他的意外死亡。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的死也是定数。我告诉他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但我询问了他的心愿。他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转世投胎的时候，不能忘记今生的记忆。因为这样的话他就没有真正死亡，还能以人的身份与那些他惦念的人再相见。”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有悖地府原则。”

  “我刚才也说过了，难道地府就可以放任魂灵按照个人意愿留在人间么，地府不会不知道这是件具有多大隐患的事情。人的善恶转变可能只是在一瞬间，更何况是已经死亡意志本就薄弱的魂灵。”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会在天帝面前奏地府一本。”

  “你不怕地府把你牵错红线的事情说出来么，到时候只会是两败俱伤。”

  “所以，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地府给我个面子，让我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要不然我总对那个男人心怀愧疚。”

  “你也配让地府给你个面子。”

  这是唐雨第一次看到三更与人剑拔弩张的场面。

  而且这样的三更，唐雨从未见过。

  三更是没有感情的，但唐雨甚至在无形之中能感受到一种情绪。

  而这种情绪似乎并不来源于三更，更像是在她周身存在的一种情绪。

  唐雨感觉的并没有错。

  三更周身的情绪，是从地府离开之时无意裹挟的。

  在地府深处，有一丝针对面前男人的无言情绪保留至今。

  唐雨忽然想起了姻缘神说自己与从前的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话。

  之前他确实听到过这种话，那是在酆都鬼城鬼王宫中时，与孟婆的一缕分身见面的时候。

  莫非……

  如此说来，三更的情绪也就说得通了。

  与此同时，地府奈何桥旁，始终在三更身上保留了一丝微弱灵力的孟婆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她抬头看向头顶暗无天日的天空，今天没有月亮。

  她将自己囚禁于黑暗之中千年，心中对于那个男人的执念却从未消减半分。

  她缓缓合上苍老低垂的双眼。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唤自己阿茶的声音。

  穿越千年，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