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而离别前的早有预兆，是一个将痛苦逐渐加深的过程。

  当既定事实发生的这一刻，唐雨才明白，无论他之前做了什么样的心理准备，都只不过是徒劳罢了。

  沙发上还残留着三更打翻薯片时留下的味道。

  这似乎是三更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

  这一次，唐雨没有歇斯底里的发火。

  他只是始终咬着嘴唇保持沉默，回想起与三更生活的点点滴滴，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

  他抱着头，很快便在这个只剩他孤身一人的家中泣不成声。

  在三更离开以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唐雨一个人还记得她的存在。

  唐雨对此也有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三更没有消除他的记忆。

  但他同样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让他忘记三更，那还不如直接让他死掉。

  他不想让三更担心他，至少不要让那位阎王大人分身。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唐雨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阎王少女竟在我身边》彻底停止更新了。

  读者们由最开始在评论区疯狂控诉，到最后纷纷弃书。

  期间编辑龙牙曾经多次尝试联系过唐雨，但就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音。

  翟北梦给唐雨发了几次微信消息，打了几通电话，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按捺不住，生怕唐雨就此太监了她喜欢的小说作品，便登门拜访。

  她是知道唐雨家的具体地址的，以她富家小姐的本事，想要知道这种事情并不困难。

  她出发之前特意将自己打扮得精致动人，甚至努力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文弱可爱，尽管她是个性格直爽豪迈的北方女孩，但她心里清楚，唐雨喜欢的女生形象应该和他作品中的那位女主角一样。

  她已经忘记曾经跟三更见过不止一次面了。

  黑色的长款豪车停在民族小区八号楼下，翟北梦从车中走出来那一刻，她身姿婀娜，体态纤细，举手投足之间极尽温柔。

  她根本不清楚唐雨为什么突然断更不再写下去了，明明之前他们见面的时候相谈甚欢，还约好了做朋友。

  尽管在她的记忆里只跟唐雨见过一次，但她对唐雨心生好感是从阅读他作品时就开始存在着的。

  她对故事里的平淡生活着迷，幻想着自己也能过上这样平常的幸福时光。

  “这就是唐雨书里的民族小区吗，果然如他描写的一样啊。如果不是阅读过那本书，可能我根本不会觉得这种老旧小区有什么特别之处。现在，我只觉得这里的每一处砖瓦都像会呼吸一样，我为它们打动。”

  “小姐，他就住在四单元二楼，需要我陪您上去么。”

  “不必，我自己上去就好。”

  翟北梦顺着单元门进入，脚步踩在水泥台阶上。

  通道十分狭窄拥挤，她双手捏着裙角，避免弄脏自己精心挑选的长裙。

  她希望自己出现在唐雨面前的那一刻，能在一瞬间打动他的心。

  正如他用那些平凡却感人的故事打动自己一般。

  女人该有的风情万种妩媚动人，被今天的翟北梦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走到二楼门口，伸出食指轻轻叩门。

  在稍作等待以后，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不在家么……”

  她轻声呢喃着，语气中带着些许不甘。

  “唐雨，你在家吗，我是翟北梦，你怎么不回我消息不接我电话啊，是我哪里惹到你了吗？小说怎么不更新了啊，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待着故事的结局吗？”

  翟北梦站在门外对着门里面说道，她努力提高音量，试图以这种方式叫醒唐雨。

  但装睡的人，是谁都叫不醒的。

  此刻的唐雨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看上去十分疲惫，眼神飘忽迷离，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身上那件白衬衫似乎已经穿了很久，领口泛黄，上面布满褶皱。

  他听见翟北梦的呼喊了，毕竟他又不是聋子。

  但听到又如何呢，他现在谁都不想见。

  他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安静的待着，毕竟没有人能真切的与他感同身受。

  甚至除了他以外，已经没人记得三更了。

  他最近一次出门还是因为小区里有个老人去世了。

  独居老人死在家中，是被回家路过瞥见门里倒着人的邻居发现的。

  唐雨站在楼下，看着殡仪馆的车来将老人接走。

  他希望自己能够见到黑白无常，他无心纠缠，他只是想询问一番三更的生活如何，过得怎么样。

  地府没有锅包肉吃，那家伙会不会因此不开心呢。

  但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也没能见到黑白无常的踪影。

  或许黑白无常出现过，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他们了而已。

  这样也好，也许三更偶尔也会回来看看自己，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就算看不到，至少，他应该能感受到三更存在于自己附近。

  他终日颓坐于客厅的地板上，身侧一边是三更喜欢的带果粒的易拉罐果汁，另一边是锅包肉。

  他每天都会在半夜十二点点一份锅包肉。

  店家原本在那个时间已经关门了，唐雨特意加了很多钱，能够让外卖每天在半夜三更时分准时将锅包肉送到他的家里。

  他以为，那么热爱锅包肉的三更，也许会顺着味道偷偷出现，然后在偷吃自己的锅包肉时被他抓个正着。

  他不会责怪三更，他只会轻轻揉揉她的头，告诉她想吃多少锅包肉都可以。

  在长时间得不到回应以后，翟北梦带着满心的意难平离开了唐雨的家门口。

  唐雨仍旧坐在家中叹息。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了，冬天将至，沈城尚未供暖。

  坐在家里地板上的唐雨手脚冰凉。

  但他却并不在乎，因为只有这样，他能更接近三更的体温。

  他跟三更之间没有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也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赞歌。

  从前唐雨的心缺了一块，后来三更的出现将其填满。

  三更再次离开的时候，一切本该回归原点。

  可被弥补完好的心，再也不能觉得残缺理所当然了。

  唐雨被常歌发现的时候，他正躺倒在地板上。

  他的身边有果汁和锅包肉，他睡得安稳，嘴角露出笑容，似乎在做一场甜美的梦。

  常歌已经好久没有联系到唐雨了，他今天是正好回到沈城，所以特意赶来看看唐雨的情况。

  由于他们之间关系密切，所以常歌是有唐雨家钥匙的。

  也是因此，他才能将唐雨救回一命。

  唐雨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正身处医院的病房里。

  葡萄糖的输液点滴在视线上面一滴滴缓慢流过。

  他觉得胸口发闷，脑袋昏沉，全身无力。

  “老哥咋整的啊，这咋还创作创作给自己创到昏迷不醒了啊……锅包肉就果汁，按理说不至于整到医院来啊……”

  常歌抱着肩膀坐在病床旁边。

  这虽然是间双人病房，但另一张床并没有病人。

  病房内只有唐雨和常歌两人。

  看着眼前多年来最好的朋友，唐雨蓦然想到，他们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面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带着三更与常氏兄妹一起吃烧烤。

  常歌整个人倒是有些圆润起来了，啤酒肚也变大了。

  唐雨知道，常歌一定也忘记三更了。

  他嘴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咋了，要喝水吗？我妹马上就来了，你还别说，我妹她跟朋友去丹西玩了，听到你住院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买了最近的一班动车，现在应该快到了。”

  常歌为唐雨倒了一杯水，顺便扶着唐雨起身喝水。

  “我倒也不值得你们对我如此挂念。”

  “害，你这说的叫啥话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跟我俩就跟一家人一样，你一个人生活，就算衣食无忧，总要有个人照顾你不是。要我看啊，你就从了我妹得了，我跟你讲，我可是为了你俩的幸福着想，我可不是为了占你便宜让你管我叫大哥……”

  常歌后面的絮叨唐雨没听清。

  他靠在病床上，看向窗边。

  窗外的空气似乎带着寒冷的温度，整个沈城都被笼罩在恋恋不舍的秋日里。

  恍惚间，他看到窗边挂着蓝色的海豚风铃，在随风叮当作响。

  那时他从星盘山殡仪馆死里逃生，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三更守候在自己身边。

  “帮我把窗户打开吧。”

  唐雨望向窗外，语气平静地对身旁的常歌说道。

  “这天儿可贼拉冷，开窗户再给你整感冒了啊。”

  “打开吧，我想透透气。”

  常歌拗不过唐雨，摇了摇头，无奈从椅子上起身，打开了窗户。

  一股冷风铺面而来，整间病房瞬间降温。

  冷空气扑打在唐雨的脸上，让他感到寒冷。

  “你看，我就说你受不了吧，赶紧关上吧。”

  “别关，就这样开着就好。”

  “哎，霜降刚过，过两天就要立冬了啊……”

  常歌站在床边，从医院的高楼上往下望去，口中感叹着。

  “是么，秋天终于要过去了么。”

  唐雨的回答中毫无感情。

  他只是漠然看着窗外，目送这个秋天离开。

  这个秋天对于唐雨来说是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个秋天。

  他几乎是数着日子过的，珍惜着每一天的时光。

  他在心里做了无数次彩排，在梦里表演了三更离开后无数次情绪崩溃的自己。

  但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没有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选择顺其自然。

  这是三更告诉他的，他也在这些失去三更的日夜里彻夜难眠，也曾想过通过自杀来提前面对死亡，才能在黑白无常的护送下去地府的阎王殿见阎王最后一面。

  但唐雨知道，那一定不是三更想看到的场景。

  她为了让自己死而复生，心甘情愿奔赴九幽黄泉，唐雨怎么能辜负了她的心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阴阳两隔的距离，唐雨不知道自己要用几个十年才能抹平。

  “老哥，你相信爱情么。”

  唐雨忽然轻声对着窗边的常歌问道。

  常歌正站在窗边，不着痕迹的用身体为唐雨挡风。

  听到唐雨的声音，他诧异地转过身来，与自己躺在病床上的十年老友对视一眼。

  “找个差不多的女的结婚生子就得了，一辈子很短，挺挺就过去了。”

  常歌没有正面回答唐雨。

  唐雨也知道常歌不会回答他。

  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含蓄内敛，却流于现实枷锁，只能随波逐流。

  病房外的走廊上传来了奔跑声。

  “你看，你的爱情这不就来了吗……”

  常歌看着唐雨笑着说道，语气意味深长。

  眨眼之间，常舞已经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她穿着白色毛衣粉色外套，身材高挑，妆容精致。

  唐雨看向门口的常舞，只是笑笑。

  然而在常舞眼中，那个一向性格随和的唐雨却那般无力的靠在病床上，他头发杂乱胡子邋遢，活像个拾荒人。

  她本来已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了，但唐雨冲她笑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眼睛一红哭了出来。

  “哎呀，哭啥啊，唐雨又没死。大夫说了，他就是长期不进食导致低血糖昏过去了，这不正好让我撞见了。我刚还跟唐雨说了，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他愿意跟你天下第一好，你懂我意思吧？”

  常歌走到自己妹妹身旁，开着玩笑轻声安慰着。

  唐雨知道，常氏兄妹一直是拿自己当家人看待的。

  只是他们确实很久都没有过联系了。

  过去的日子里，唐雨几乎把所有的生活重心都放在了三更身上，爱情总是能让人忽略身旁的其他关系。

  他和三更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普通人是阎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难道不是么。

  三更没有他也无所谓，事实上三更存在于他身边的时光里，他并没能为三更做些什么。

  每次生死关头，他只是自我感动率先赴死，却根本没有保护三更的能力。

  什么人间专属灵使啊，只不过是三更哄自己开心的虚名罢了。

  “对了老哥，大夫说你醒了以后让你吃点儿东西，你想吃点儿啥，我给你安排！”

  常歌看向病床上的唐雨朗声问道。

  “锅包肉。”

  唐雨声音很轻，虚弱无力。

  “啊？还吃锅包肉啊？我在你家地板上找着你的时候，你旁边就放着整整一盒锅包肉呢，那你要喜欢吃这个，你当初自己整两块，何苦现在躺到医院来了呢……”

  常歌对于唐雨的要求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唐雨也没有多想吃锅包肉，他只是在联想到食物这个词的时候，锅包肉是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

  就像他想到共度余生的妻子人选时，脑海里只会出现那一个身影。

  她一袭黑发面无表情，五官精致可爱动人。

  她身体冰冷，想法异于常人，总保持着理性思考。

  她从不与人分享食物，遇到问题总是喊着唐雨。

  她食言了。

  她明明跟自己约好了，要一起拍能放在那么大的相框里的合照的。

  凛冬将至。

  唐雨之心死于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