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荟忽然想起小时候经历的一件事情——

  那时候，她在母亲的带领下去婶婶家。婶婶当时住在一个幽深的巷子里头。母亲一路上不停叮嘱：“到了叔叔家，不管婶婶给什么东西都不要拿，不要让人家看不起，说你什么都没见过！听见没有？”

  母亲要强，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如别人。

  林晓荟懂事地点点头。叔叔家很大，杯子和桌子很豪华。婶婶拿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盒子好漂亮，打开来，是一个个小包装的凤梨酥，比商店卖的诱人多了！

  “是台湾的凤梨酥！尝尝吧，”婶婶拿了一块递给林晓荟。

  “她不吃，家里什么都有的。”林岚客气地说。

  但是林晓荟馋馋的，那个图案上画着的凤梨酥，好香好酥软的样子，看着就很好吃。她有点怯怯的，婶婶一坚持，她小手不由自主接了一块过去。

  “你看看，孩子总是见吃的嘛。”婶婶幽幽地说。

  林晓荟一路上都没有听到母亲讲话，她母亲的脸紧绷着。她知道惹了大祸了！

  “你没有见过吃的吗？你丢不丢脸！妈妈怎么给你说的？别让人家看不起！你有没有记性！为什么要吃别人的东西！”林岚简直愤怒之极。

  “妈妈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吃别人的东西！”林晓荟吓得哭了起来。她从来没想过吃别人东西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她的母亲蹲下来，抱着她，忽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一块东西，关系人的尊严。婶婶家是有地位的，母亲是想竭力维持自己的颜面。可是她不管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婶婶。在他们家族人眼里，叔叔是能干的，有作为的。而自己的父亲就是个寄生虫，是家族的无能者。母亲比婶婶各方面都优秀得多，可是她在这个家族里没有一点地位，总是觉得低人一等。这方面的自尊心也特别敏感。

  从那以后，林晓荟就没有想见过婶婶，更不想到他们家去。

  童年的伤痕就这样袭来。林晓荟有点怔怔的。站在这个权贵叔叔的家里，林晓荟只想逃离。

  逃离这里的冰冷，逃离这里的势利，逃离这里的自我优越感的空气，逃离这里伤害自尊的锋利……

  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面包坊，散发着温馨的橘黄色灯光，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奶酪的味道，香精的味道，奶油果酱的味道，真的充满温情。

  大乘小乘那样的朴素，细妹子那样的淳朴，还是苏小凤——暂且就叫他苏小凤吧——戴着白色的工作帽，天真纯净的笑容，明朗可爱的脸庞。在暖暖的桌子旁边，一伙人就这样高高兴兴说笑，聊天，毫无防范，毫无顾忌，毫无你高我下的自卑与自傲，那才是自由自在的生活的味道。

  林晓荟眼睛里有点湿湿的。她忽然有点明白了：苏荇为什么要不可思议躲到面包坊里。他一定和自己一样害怕这个世界的寒冷！他一定也有过自卑、恐惧和厌倦！他一定是厌倦了家庭里面的冰冷、无情、异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所以才选择逃避。

  他的确不是在欺骗自己，他完完全全就是真心的。他是真心爱那个面包坊，真心想做一名出色的面包师，真心想过那种充满温情，自由自在，快乐简单的日子。

  虽然面包师和华氏集团的继承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光环。可是光环下面的人生也迥乎不同。人人都在追求风光，谁能看见风光后面的冰冷、痛苦和压抑？谁能体味风光背后那些常人无法体会的艰辛，谁能理解一个没有爱的孩子，那颗受伤的、孤独的、被金钱撕成碎片的叛逆的心？

  苏荇那时候愤激的话语突然响起在脑海里——

  你们这些超级现实主义的女孩子！“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车上笑”，你们真的懂生活、懂爱情吗？你知道在宝马里哭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想哭都哭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吗？自行车上的笑不是笑吗？你知道对于人生来说笑有多珍贵吗？只有笑是发自内心的！只有笑是欢乐幸福的，不管坐在哪里，能够笑出来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放弃来之不易的最大幸福，去追求毫无用处的暗无天日的哭！谁是变态？谁是真正的变态？

  苏荇比自己更成熟。他对生活的领悟也更真实。他是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本质的。他深刻进入了生活的里层，接触到了生活的肌理，触摸到了生活的心跳，然后站在自己面前，告诉自己真正的人生。

  而林晓荟，这个可悲可怜的人，自以为是的女博士，其实还站在生活的外围，用不切实际的理论，丈量这个毫不知情的世界……

  林晓荟很想苏荇。很想抓住苏荇的手，她觉得苏荇是她人生行程中的同行者，伴侣，知己，好朋友……

  ……

  何志群突然悄无声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端过老婆递过来的热茶，慢条斯理坐下来。

  “晓荟来了？”

  “嗯。”

  “工作还顺利吧。你妈妈说你比较适合做传媒，我就介绍你去了。听说你做得很不错！你们总编特地打电话给我汇报过。”

  林晓荟心里鄙夷不屑了一次总编。

  “我刚刚听说你们部门有个曾锐，最近出了点事……”何志群开始引导。

  “曾锐吗？好久没上班了。听说是休长假。还有人来调查他呢，有什么事吗？”

  “哦，你们内部，应该有什么消息吧。”何志群问道。

  “内部？没有啊！大家好像都对他蛮关心的。可是他这次就是不辞而别，谁都没告诉。曾锐怎么了？出事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听你们总编汇报了一声，随口问问。”何志群脸上的笑容暗暗收了回去，“哦，我中午还有个约谈，我要出去陪一下客人，不在家里吃饭了。晓荟，陪陪你婶婶啊！”

  何志群说着回书房拎起公文包，缓缓出去了。

  林晓荟有口无心吃了这顿夹生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