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33床回来了
作者:芜彧      更新:2022-05-15 19:12      字数:4502
  天台上的目之所见皆被苍穹笼罩,夜幕熄灭了奔波和疲倦,万家灯火一星星点燃,撩拨着流浪人的心。

  郝良忽然觉得身边这个腰缠万贯的男人变成了一条可怜虫。他被回忆紧紧拖拽、撕咬着,搅空了心神,却不愿出来。

  他说完整个故事的瞬间,并非洗涤之后的欣喜和轻松。相反,却是跌入愈加浓郁的情感旋涡。

  “其实,当时你也许可以找到她,莽人多少能帮上忙。”郝良本想递一支烟过去,可手摸到裤带里,发现盒子已经瘪了,罗御风叉开的双膝之下一片漆黑的烟蒂堆着。

  他呼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伸出双手从上到下搓揉着脸:“你说的没错,也许我可以找到她,也许不能。我不知道。可我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

  “郝良,你的心里有没有住过这样一个人。你疯狂地思念她,想着她,可却不敢去面对她,去再见她。既忧愁着她渐行渐远,又害怕她转身和你永别。我时常梦见我跟在她身后一直走一直走,可她突然转过身来,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郝良顿了顿,笑了:“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这种感受,但听着都相当不好受,日子长了,怕好人都要给憋坏。”

  罗御风怅然若失:“是啊,好人都给憋坏了。所以,我终究扛不过,去找了向尧,去找了陈曦。我想着她们多少会保持一点联系。可没想到,她竟真把白坪的一切都不要了。”

  郝良害怕他哭出声来,惹得尴尬,接过话来:“那些信又是怎么回事呢?”

  “半年之后,陈曦幸许是同情我,幸许是受不住纠缠,递了一个地址给我。她说你要实在念着她,就写写信。她若肯回,就是原谅你了。”

  “所以你才会一直写、一直写?”

  “可我从来都收过一封回信。”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她没原谅你,而是地址本来就不对。信,她也许一封都没收到过。”

  “我没想过,我不敢那么去想。那么去想了,连希望都没了。我宁可她一直恨我,一直不原谅我。至少,我还在她心上。”

  郝良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骤然喟叹:“真没想到,商业奇才唐卓就是白坪一中的罗御风,而且还有这么一段辛酸的过往。如果播出去,怕是有上亿的流量。”

  罗御风笑了笑,摸了摸湿润的眼角:“可不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我知道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活着。生活是无法预知的,谁能想到呢?

  像我这种学渣,会在她离开后的突然之间想要变好,想要去媲美陆峻鸣。不,是比他更好。我留了两级,从头来过。可我依旧不愿当个书虫,我始终相信我和她眼里的光可以实现。

  在卯足劲赶功课的同时,我把以前想做却没做的很多事都实践了个遍。我参加了校队,做了篮球队队长。还经常跟人去打桥牌,我发现那比打桌球有意思的多。

  后来奶奶年纪大了,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买菜洗衣做饭都得做,就索性研究起烹调。我爸跑路以后,我也没去找他,好在他不管混成什么样,定期还是给家里寄钱。

  没多久,他打电话来说他在炒股,发了家,开了厂。说我要是读不出个名堂,干脆过去给他管厂子。我没答应他,他也不强求,就三天两头给我寄炒股、基金、期货这些书,希望能给我通通窍。

  我呢,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才会拿来翻。没想到,看来看去,还就真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还跑去开了户。从最开始靠往生活费里挤着牙膏去试手,到后来周末兼职帮人看店攒钱。

  天知道,上帝在想什么呢!可能是看我可怜,还真让我赚到了第一桶金。每次一有好消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告诉她。每次难过的时候,想到的还是她。只要我拿起笔,她似乎就坐在我面前,撑着下巴,微笑着等着我开口。”

  罗御风的语气变得逐渐轻松起来,像从黑夜走向黎明的路人,“也许我的作文水平就是那时候练就的吧!这些旁人眼里看起来荒诞离奇、不务正业的事,竟在申请斯坦福的时候全部派上了用场。

  人生是不是很讽刺?我是说,别人跟你说不可能的事,你把它实现了。众人给你掌声和鲜花时,心里却并没那么欢喜。离开一中的那天,我头一次站上了礼堂的演讲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怕说出来台下坐不住。最后我只是播放了一些复读后那三年的照片和视频。很多人认为我是奇才,最终把我定为不可复制的神话。

  我从未这样觉得,也从不这样定位。我只是顺着那道光,走到了它终将带我们到达的地方,而绝大多数人只是不敢走下去罢了。”

  乌云密布的气象困住了皎洁的月,且越发浓稠厚密,透不出光线。

  罗御风的话萦绕在耳边,尤似钱塘江的澎湃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冲刷着郝良的心石,激荡无比。他静静聆听着那股心潮,随着那口黑洞,把年轻的躯体融了进去。

  一阵杂沓、慌乱的脚步声,半掩着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上气不接下气地扑了进来,磕绊到了门槛,几乎摔到。

  “靓靓,罗哥,33床回来了——”

  寂静的走道里,两侧紧挨着的一扇扇门里漏出的光线泄在黑白大理石的地板上。罗御风反手紧扣住相册,步子迈得很大。

  修长的腿快速途径那些光影时,恍惚出走马灯的映像。郝良和鹞子紧随其后,时不时需要小跑一段。

  挂着33房号的门牌近了,听到人声时,两个白影恰从屋里飘了出来,堵在走在最前面的罗御风跟前。

  “医生,33床情况怎么样了?”

  “刚推回来,打了止痛针,吸了些氧,能休息上一段时间。”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癌细胞一旦扩散几乎是药石无医的。但我们还是建议手术,做放疗化疗,这是目前最好的治疗方式了。你们亲友还是劝劝她,不要这么挨下去了。”

  “嗯,劳烦你了。”

  罗御风在门口站着,直挺而恭敬,目送着医生离开。

  先前,郝良也以为这是精英阶层特有的温文有礼,可后来他想了,或许是,但或许他只是惶惑而紧张。

  无论多么觊觎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真要直面它时,不该相信、惴惴不安、胡想联翩的本性可能大体一样。

  岳莉被推回来时疼痛已大体抑制住了,只是之前忍痛抗罪耗了太多体力和心神,如同经历了一番地狱门口抢人的大仗,虚脱地倚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合着眼,眯着神。

  “外婆,有叔叔找你。”

  孩童稚嫩的声音就在耳边,岳莉习惯性地伸手去抚那只肉嘟嘟的小手,确定这不是梦了,才敢徐徐把眼睁开。

  此时,立在床边的高挑男人,健壮有力的体魄藏在修身的黑白西装下,依旧清晰可见。

  他有一双深邃的眼,淡棕色的虹膜,浓密粗黑的剑眉,高高隆起的鼻梁下的双唇丰厚,透出自然的妃色。

  如若不是确定小枣泥的手是摸得着的,岳莉一定以为她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因为她的世界,是没有这样光亮之人的。

  “阿姨,是我,罗御风。”

  她的双眼赫然睁大,昏黄的眼珠凸了出来,尤似拉开的弓。徐徐又泄了劲,软了下来,孱弱地抖索着眼皮,闪烁着迷离的水光。

  郝良依靠在门边,暴风雨前的宁静的安详沸腾着一股热流,千言万语凝结在此刻的对视当中。

  物是人非之态让他忽感到眼角一阵潮湿,赶紧抹了去,转身弯到走道里去了。鹞子赶忙加紧打望了两眼,又不得不分身去追郝良。

  “靓仔,哎哎哎,你怎么走了?”

  “喂,哎呀——”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几亿观众等着直播真相呢!”

  “靓靓,靓靓——”

  “郝良,你等等我,别走那么快,行不行?兄弟我腿短啊!”

  夜里的住院部人声稀薄,也格外锐利。33号病房里,本有两铺床,此时却只有岳莉一个人半躺在铺上,她斜了一眼站在茶桌边的小人儿,眼里溢出慈爱安详。

  坐在空床上的罗御风随着她的眼望了过去。那孩子虎头虎脑地腆着肚腩,一只手将一个苹果揽着,右手握着刀,一点一点地刮着皮。

  每刮下一小截,他就会蹲下身去地上捡来扔到垃圾桶里。他有一头清油的黑发,肉团团的脸,耳朵却娇小。

  “这孩子懂事,平日里什么都帮着我做。”

  罗御风心里生出一丝伤害,参杂着一丝酸涩,把目光投向窗外静谧的月色。

  他知道,那个合理却感伤的猜测,应验了。

  眼前这个可人的孩子身上果然流着她的血,否则又如何生得出那双眉眼,那样黑油的发线。

  岳莉侧了侧身子,压了一只手在枕头下:“郝良那孩子能找着你,一定是花了大心力的吧。”

  “他是在巴黎的一家餐厅等到我的。”罗御风翘了翘嘴角,“意外地让人觉得不可想象。”

  “他爷爷能守着那些信这么多年,临死都还不忘交代后人去物归原主,可想而知他们一家都能是靠谱的人。”

  罗御风应着点点头,朝房门瞟了一眼。

  “说实在的,如果你不说,就这么站在我面前。我是打死都认不出你就是当年那个骑着自行车,在我们租的那间小屋下等着的小男生。”说着岳莉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大多也没忘自己当年做的一些不近人情的事。

  罗御风云淡风轻地抿嘴一笑,瞥了瞥门的方向:“人都会长大嘛。”

  岳莉微微扬起头,把头靠着枕头更深了些:“这里平常就我们三个人,你宋叔叔去家里帮我拿换洗的衣服去了。”

  “哦。”

  “小罗,我满世界地找你,倒也不期望着你能原谅我做的那些荒唐事。不论你理解或不理解,那都是出于一个母亲的心,”岳莉顿了顿,吁了口气,“我找你,是因为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在我离开之前,我得找个人替我照顾澜澜。”

  “阿姨,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当然是不应该来找你的,这点是没错。可电视里一播出那条新闻时,我就,我就觉得,我就觉得,”

  岳莉的情绪一时激动起来,喉头里咕隆着,哽咽不止,“是,是我做错了事。我害怕你一直缠着澜澜,害怕你毁了她的前途。

  所以我才,我才瞒着澜澜,把一个错误的地址给陈曦。可,可我想,我想你既然能写那么多信给澜澜。你对她,一定是有真心的。”

  罗御风满眼通红,把头扭到一边,十指张开又交错,交错又张开。

  “小罗,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岳莉卯足了劲,用胳膊撑起半个身子。孩子洞悉了外婆要强硬着起身,赶忙放了手中的活儿去扶。

  罗御风咬牙切齿的恨又不禁瘫软下来,五味杂陈地碎了一地,实在不愿再去揭那层旧皮:“阿姨,你先听我说,一切都等你接受了手术以后,我们再慢慢聊。

  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刚才医生也跟我说了,目前对你来说最好的治疗方式就是手术。你完全不用担心......”

  “我求你答应我,”岳莉的声音颤抖着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劝慰,眼巴巴地乞望着,“答应我照顾她。只有你了,我只能想到你了。”

  罗御风再也安耐不住,惊慌地站了起来,两条手臂已经摊了出来要去扶她颤颤巍巍的两条胳膊,可却又挣扎着缩了回来,叉在腰上:“你别这样,你先躺下,躺下再说。”

  小枣泥搀着外婆的一条胳膊,怯生生地躲在后面,露了半张脸。岳莉探出了罗御风冰封的面容下那颗炙热的心,这才松下一口气。

  撑着一只手臂躺下,抚摸着孩子的脑勺:“别怕,叔叔是好人。你替外婆到护士站那瞧瞧外公去。”

  小枣泥黄白的肉团脸上两颗夜明珠似的眼分别望了一眼屋里的两个人,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拐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