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法墓天之覆水难收(14)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16 07:02      字数:4005
  ·2·

  “欵乃”一声,小小的乌篷船载了傅山雄、罗英,离开了巨灵号。

  那黑大汉的船性好得惊人,乌篷船在水面上如同一尾巨鱼,虽然极快地向前,但却平稳得像是切过冷油的热刀。

  船头上的罗英手端一杯清酒,酒面纹丝不颤。

  赵老大既做了在船上鱼宴的打算,自然也备好了酒水。青瓷壶装的梅子酒挂在船舷外,浸在湖水里冰着。赵老大牵着一根小绳把它提出来,罗英不禁哑然失笑。

  “你把什么都沉在湖里,你这船下边是个杂货铺么?”

  “喝不喝你?废话那么多。”

  他们仍是坐在船头,赵老大拿出酒具,给傅山雄、罗英一一斟酒。罗英倒坐在船头上,傅山雄端然坐在船舱的入口处。

  两人中间夹着的赵老大,点燃红泥小炉,又拿出了一套特制的刀具。

  竹片削成的刀子长短不一,共计九把,整齐地别在一片帆布缝成的刀袋中。

  “飞霞金的肉香极清极雅,因此最易为外物所污。不能用铁器碰它,只有老竹子制成的竹器,才不伤其味。”

  傅山雄虽然金鼎玉食,却也觉得新鲜。

  赵老大用竹刀蘸了湖水,将那飞霞金洗剥干净。

  她一个女人蹲在船边的时候,瘦削的肩背也拉紧得像是一把美丽的刀。她的十指纤白如雪,在澄清微碧的湖水中,扬起片片血痕,竟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妩媚。

  “想不到,赵老板竟是女人。”傅山雄坐在船篷下,看她忙碌,微笑道,“昨天刚一听说,还以为是个赳赳男儿。”

  “赵记的生意,当家人不管是男是女,都只叫赵老大。”赵老大抽空瞪了船头一眼,“不过傅将军有这样的误会,一定是罗英又说我坏话了吧?说得我欺行霸市,唯利是图?哼,也不看看,天光湖上最大的奸商是谁!”

  “是我,是我!”罗英大笑道,“飞霞金只有你会做,只要一会儿分我一块,今天你就是说我丧尽天良、十恶不赦,我也全都听着。”

  那收拾完的飞霞金鱼约有一尺半长,细细的一条。赵老大又在舱中取出一叠洗净晾干的荷叶,仔细地抹了粗盐,将鱼包了九层,架在泥炉上烤了起来。

  “再晚几天,荷叶就全落了,到时候,即使有鱼也吃不好了。”

  “这……这又是做什么?”傅山雄看她手起手落,不由眼花缭乱。

  “飞霞金一旦死去,接火则干,触水则酸。最好的烹制办法,便是用荷叶包了蒸烤。荷叶的水汽能保持其本身的鲜嫩,香气则能去掉其最后的一点腥味。”

  “那怎么调味?”

  “不用调味。或者说,只要有点盐味就可以了。”赵老大把鱼架好,这才松了口气。又在湖里净了净手,摸出烟袋锅来。

  “九叶飞霞金,这是天光湖上独一无二的美食。傅将军,你真是贵人,飞霞金十年一现,就让你赶上了。”

  她这么说,就傅山雄不由得对这道菜越来越感兴趣:“我在京城里怎么没有听说过它?”

  “飞霞金是天光湖中金柳子鱼的变种。雌鱼长成十年,腹下会变成朱色。但七天后便又会褪色,变回普通的金柳子。”罗英看赵老大忙着填烟锅,便微笑道,“这鱼娇贵得邪性,离了天光湖的活水,一个时辰便死,三个时辰便烂。天光湖与京城相隔千里,就是大罗神仙也没法把鱼送到。”

  “天材地宝,有的东西皇帝也享受不着。”赵老大歪着嘴角,一边点着烟锅,一边含含糊糊地笑道。

  “不过是一条鱼而已。”傅山雄沉下脸,慢慢地道,“世人在吃食上费心太多,岂不糊涂?”

  “飞霞金,我年轻时吃过一回,确实不俗。”罗英轻轻晃着杯中美酒,微笑道,“将军这道理虽然不错,但也得有本事在吃了这鱼之后,再说一遍!”

  渐进正午的天光湖,粼粼波光,渐渐有些刺目。

  天光湖大得仿佛没有边际,巨灵船渐渐已经小得看不见了,而湖岸却仍然丝毫不见。湖风吹来,天穹广阔,小小一艘篷船,仿佛湖面上的一片柳叶。

  赵老大披着黑袍,一手扶着烟杆,一手慢慢地翻着鱼。

  飞霞金最外面包裹的一层荷叶逐渐由绿转黄,边缘亮起一圈火边儿。

  罗英静静地看着她。眼前渐渐浮现的是年轻时,和师父一起在赵记鱼号第一次吃到飞霞金时的情形。

  那时也是她在主持烤鱼,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年轻得像是荷花的嫩蕊。只不过那时,她还不是赵记的大老板,而是那时“赵老大”的三女儿而已。

  ——白云苍狗,如今,上一辈都已经过世,而他们这一代……“菜包子呢?”赵老大烤着鱼,忽然开口打断了罗英的回忆,“昨儿听说他也回来了,怎么刚才没见?”

  “他啊……”罗英不动声色地望了傅山雄一眼,笑道,“他临时有事,一早就走了。”

  “呵,哭包子也能‘有事’了。”赵老大不屑道,“我听说那小子这两年在江湖上挺有名气,也给你长了不少脸。你得意了?看来这天下是真没有什么人了。”

  “也不能这么说呀。”罗英笑道,“未必成天让你给逗哭了的,走出去也受人欺负。菜包子的本事如同锥处囊中,总要崭露头角的。”

  “菜包子”、“哭包子”,傅山雄听他们说话,隐隐猜到所指之人,不由有些尴尬:“你们说的是……蔡……”

  “正是蔡紫冠。”罗英毫不怜惜地将他的猜测坐实,“傅将军见谅,如今他虽然已是名震一方的人物,但对我们来说,他还是只是当初那爱哭的小鬼而已。”

  赵老大微笑着看一眼罗英。

  这时的她与罗英虽然并不说话,但却有着令人一望可知的默契。

  “原来赵老板也与蔡紫冠相熟?”

  “还好还好。”赵老大笑道,“蔡紫冠刚到海天会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两次。小小的孩儿,弄一弄就哭了。谁知道这两年也能长成个人了。”

  “那时他很怕你啊。”罗英笑道。

  “不过,那小子从小就鬼,倒是真的。”赵老大叹道,“我还记得那一次你师父要退位,你们五大弟子争夺会长之位,一时难以定夺。最后居然是他出了一道题目,难走了那四人。”

  傅山雄登时大感兴趣:“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题目?”

  “瓜子。”赵老大笑道。

  “瓜子?”傅山雄完全摸不着头脑,去看罗英时,却见那人端着一杯酒正笑得不阴不阳。

  “老会长卸任那天,邀请了天光湖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为其见证。我爹也在受邀之列,带我去了现场。可是那时候,老会长仍然未能决定他的继任者到底是谁。”赵老大叼着烟杆,漫不经心似的说。干练和慵懒,奇妙地在她身上结合了起来。

  “卸任仪式上,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起哄,建议五大弟子当众比武,胜者为王。老会长左右为难,五大弟子跃跃欲试。可是就在这时,蔡紫冠却抓了一把瓜子、一杯茶,来到了众人面前。

  “众人惊奇之际,蔡紫冠在茶杯里丢入两粒瓜子,说:‘海天会统领天下商号,会长又不是山大王,能打只在其次,头脑灵活、能带着大家赚钱才是真本事。几位叔伯,你们谁能把这两粒瓜子,不用手指、筷子摁着,就让它们触到杯底?’”

  傅山雄听到这样的题目,一瞬间不由也想了想。

  “那茶杯里有满满的水,瓜子却是瘪子,颤巍巍地浮在水面上。蔡紫冠一手把茶杯平举,看着五大候选人叫板。他说的话有道理,而更重要的是,他当着那么多会中兄弟、江湖朋友的面儿给几个大人出题,又有谁真的能咽下这口气?”

  “把水喝了,瓜子不就触到了杯底了?”傅山雄道。

  ”‘不能用有形有质的东西来按压’和‘不能令茶水流出’这两个条件,其实已是大家默认了的,否则,堂堂海天会的帮主之选不就成了笑话了么?”罗英笑道。

  傅山雄一时默然,也想不出办法。

  “当场,五大弟子陆续动手尝试。梅师兄指力过人,就在那杯子上方运指凝成二尺气箭,去捅那两粒瓜子。可是瓜子太轻,指力稍一触及,它们马上滑向一旁。杨师兄连出十余指,终于掌握不住分寸,没能把瓜子摁下去,反倒把茶杯给捅漏了。

  “换一个杯子,高师兄擅长‘搬山咒’,咒法所指,目标都如泰山压顶,重若千钧。可是那两粒瓜子实在太小了。他的泰山咒每次使开,不仅加重了瓜子,也不可避免地加重了茶水、茶杯,甚至蔡紫冠的右手。蔡紫冠单手举杯,腕骨被压得嘎吱作响,也不松手直至茶杯杯底碎裂——于是曲师兄也失败了。

  “大家这才明白,这项考验瞧来简单,实则异常艰难。薛师兄擅长的是熔金之术,左思右想,长叹一声,甚至不做尝试,便放弃了。最后只剩了扈师弟,才终于勉强完成这一任务。”

  傅山雄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跟随诸位候选人,设想了种种对策,可是全都无用。这时听到有人居然能完成挑战,不由都是惊讶。

  “扈师弟练的是碧水神功。他运起自己十成的功力,把整个茶杯的水都转成了一个大漩涡。漩涡的水壁,高出茶杯杯沿半尺有余,偏偏凝而不散,像朵大茶花似的,好看极了。茶杯的杯底几乎全干了,那两粒瓜子,就在瓷面上叮叮当当地跳。”

  “好!”傅山雄赞道,“好手段!”

  “手段是好手段,可惜扈师弟完成之后,自己都要累得脱力了。水液本来就流动无方,他强行将这一小杯水控制得分毫不差,实际上比断河逆流更加艰难。在场众人全都被他的本领折服,一时掌声四起。”

  “可是最后,却是罗会长接掌了海天会?”

  “没错。”赵老大瞟了一眼罗英,冷笑道,“这个人是最后出场的。第四杯茶交到他的手里,罗英发了会呆,从旁边桌上拿起茶壶将杯中水加得快要溢出来。然后才把茶杯一转,就将杯子倒着拍上桌子。他的手势太快,茶杯里的水还来不及泄出来,杯缘就已经嵌入桌面,杯底朝天,茶水涓滴未洒。

  “大家全都呆了。茶杯颠倒,瓜子一瞬间就变成了沉在杯口,它们本身轻于茶水,自然会向上浮起,最终触到杯底。大家千想万算,却无一人能想到最后这瓜子竟不是‘沉’到杯底,而是‘浮’到杯底了。”

  这难题的解决方法竟如此简单。

  傅山雄虽是在听故事,却也惊呆了:“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赵老大笑道,“虽是儿戏,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胜负。老会长选了罗英继任,他的师兄弟颜面尽失,也陆续退出了海天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