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安慰人要拿出诚意来。”
作者:荔元酒      更新:2022-05-18 02:40      字数:3811
  云奕讶然,顾长云说这话的语气如同闲谈家常便饭一般,仔细听才能发觉内里藏着的森森寒意。

  她将目光中的爱怜和些微心疼藏得很好,镇静道,“你亲眼所见?”

  顾长云暂时没理会她,左右移动椅子试图找到一个舒适且与她亲近的位置,未果,索性拉她起来,云奕顺着他的动作到书案侧方,看他坐下,气定神闲大大方方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这真的不是个说正事的姿势。

  云奕如是想,却还是毫无抗拒地被他一揽一抱挪到了腿上。

  君子发乎情止于礼,顾长云也是读过那么多圣贤书的人,到底是如何无师自通成这样……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被顾长云按着腰侧往怀里揉了揉。

  手心的热度隔着几层单薄衣衫源源不断地传来,顾长云压得很紧,似乎很是享受这种严丝合缝贴在一起的感觉,弯下颈子,埋脸在她颈窝,借此遮挡住在面上一闪而过的脆弱神色。

  好痒,云奕难耐地抬头,顾长云的呼息浅浅打在皮肉上,甚至试图往衣领里钻,她刚想往旁边挪一挪,就被他先一步抚上另一侧脖颈,长指微微用力在皮肉上游走,最终寻到那一处小痣暧昧地轻柔。

  气氛一下子又变了,顾长云心满意足地长吁口气,鼻尖在她锁骨上蹭着。

  “侯爷,”云奕筋骨酥麻,呼吸带着压抑的急促,竭力稳住声线,“您且正经点罢。”

  连“您”都人急出来了,顾长云轻笑一声,心头郁结散去不少。

  云奕又是一颤,顾长云才舍得饶了她,将人老老实实揣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肩头,仔细眯眼想一想方才说到哪了。

  周身浮动着的不再是压抑低沉的气息,云奕暗暗动了动身子,被他猛地一搂。

  顾长云咳了一下,抱她起来稍微挪了个位置,“嗯……是我亲眼所见没错。”

  云奕不动声色笑笑,“然后呢?”

  “那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快半年了,”顾长云将侧脸贴在她发上,微微眯眼,回忆道,“母亲虽然担心,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往边疆送的家信却不提,只偶尔絮叨说我又长高了,新学了什么书,家里新栽了一棵樱桃树。”

  话还没说到点上,云奕慢慢靠他肩上,闻言往外瞥了一眼。

  侯府没有樱桃树。

  顾长云似有所感,低头亲了亲她的耳朵,“死了好多年了,王叔说是从根上枯的,救不活。”

  云奕忍住痒,嗯了一声。

  顾长云浅笑,“不亏做了那么多年夫妻,父亲虽然不拘小节,却在自家夫人那细致许多,估摸着差不多能打胜仗,急忙让亲信先一步悄悄归京,捎句好话。”

  “母亲这才放下心,渐渐也能吃进去饭了,气色也好起来。”顾长云停了一下,淡淡道,“那日落了小雪,我正陪着母亲烤火,宫里突然有人来传……”

  京都初雪,屋顶浅浅一层白,隐隐透出底下瓦片的黑。

  屋里暖意融融,连翘还是个小姑娘,站在顾夫人的大侍女身后捧着银炭手炉,目不转睛专注盯着顾夫人手里的伙计。

  顾夫人在给顾子靖做新棉衣,好等他回来穿的,顾长云坐在另一边,捏着一枚柿饼就着茶看书慢慢吃。

  屋内的翻书声,丝线扯过布料的声音,连同外面簌簌的落雪声,奇妙地融成一片令人心安的宁静。

  凌乱脚步声接近,踩乱一地碎玉。

  来的人是福善德,气喘吁吁,召顾家的公子进宫。

  顾夫人缓缓放下手中针线,眉头皱了又紧,缓声询问是有何急事。

  福善德还不是太监,哪里知道内情,只赔笑,说皇上有事召顾公子进宫。

  顾长云放下书,安抚母亲或许只是见下了雪,让他进宫陪着赏雪品茶。

  顾夫人莫名心中不安,亲自取了大髦给他披上,撑伞目送他离去。

  顾长云一路被迎至御书房,皇宫的雪景更加好看,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宫城如画。

  一只飞雀栖在红梅枝头梳理羽毛,引得顾长云驻足侧目,福善德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跟上,揣着手呵出口白气,喊顾公子别停太久,以免沾染了寒气。

  小雀被他惊起,展翅飞离梅间,红梅一颤,溅起点点落雪。

  顾长云收回目光,随他往前走。

  御书房染着安神香,暖笼也有一种淡淡的香气,顾长云视线在窗前那瓶红梅上晃了一下,躬身向皇上行礼。

  皇上一如既往马上开口让他平身,只是脸色有些不大对劲。

  顾长云瞥见皇上面前的大案上放着奏折和军情文告,没有随意抬眸。

  皇上一摆手,福海禄飞快送上椅子和茶点。

  顾长云刚坐下,皇上看他半天,幽幽叹一口气。

  “景和啊,离北送来了降书,朕都盖了章了,你爹非要继续往下打,折了人家的白旗,斩了人家的使者,你说该怎么办呢。”

  顾长云一惊,心生后悔,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啥?!”

  少年脸上是掩藏不住的震惊和恍然,皇上被他这一惊一乍吓了一跳,沉默片刻搁笔,又叹一口气。

  顾长云想了一下,很快镇静下来,“父亲不是鲁莽冲动之人,此行必有他的缘由,他常常教我冷静思索行事,必然会以身作则。”

  堆在皇上面前的书信厚厚一叠,有前线将军的,有暗探的,有离北的,还有其他一些人的。

  皆是论述此事,或言辞激动,或谨言肃语,长篇大论看得他头疼。

  只有顾子靖的信只一行字,“箭在弦上,此城子靖必破。”

  他看了更头疼,看一遍头疼一遍。

  他承认自己这几日确实滋生出了些阴暗的想法,手下这封写了三天还未写完的信便是最好的证物,提笔似有千钧,每写数字,眼前便会浮现起先前兵临城下时,顾子靖率亲军及时赶到,在马上挥刀浴血奋战击溃叛军的情形。

  这样的子靖,这样的护国一等大将军,当真会有二心么?当真会成为大业之威胁么?

  他拿不准,也不敢深想。

  因此这封信拖沓了三日还未完成。

  他原想效仿先人,杯酒释兵权,风光封赏,让子靖回来后能舒舒服服地回南边养老,但人的言语是诛心的刀子,朝堂上对子靖作为愈发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他,听得他……

  夜夜惊醒。

  这封信越写越让他惊心,拿笔的手在颤抖,这居然能是自己写出来的东西。

  像是在冰雪天独自茫然走了许久,忽而被面前鲜活热烈少年的反应暖了一下。

  子靖若是在此,必会觉得欣慰罢。

  皇上神情缓和了些,眉眼不再是阴沉沉的,摆摆手让他坐下。

  顾长云那里坐得下去,他方才一着急往前走了几步,往下稍一看就能瞥见桌上摊开的东西,只一眼他就扭开了头,眼尾飞上一抹薄红,紧紧抿着唇。

  皇上愣了一下,继而一种无力的悲哀猛地窜上头顶,下意识抬手欲去挡,却僵在半空。

  景和天资聪慧,几乎过目不忘,方才一眼,必是已经看清楚,牢牢记在脑海中了。

  细思之下,他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唤顾长云上前,再往前些,颤巍巍伸手将顾子靖的信给他。

  顾长云沉默着接过,在这种关头,却心不在焉地听起了外面的落雪声。

  雪落在琉璃瓦上,和落在寻常黑瓦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明明屋里暖如春日,他只觉得听这声音,好似外面天寒地冻,雪一直淹到膝窝。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很闷,“父亲他从不让我过问边境大小事务。”

  皇上奇异地镇静下来,耐心问,“景和,你想知道什么?”

  少年已经上过几次战场,此时心跳得厉害不知是为何,激动或者慌张,或是另一种不敢相信和茫然失措。

  皇上引他去内间看沙盘。

  六座城池,道路联通,车马往来,生机盎然。

  顾长云认真研究了半日,大胆戳了戳最后那面小旗,闷声道,“这最后一座城池,里面肯定有古怪,离北诡计多端……”

  他的话没有说完,两人定定地望着沙盘。

  皇上一声长叹。

  那封信终是没能继续写下去。

  “我亲眼看着,他提笔新写了一封往前线运粮草的圣旨,派心腹暗暗出京,支援前线。”

  窗外碎玉飞琼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明媚阳光和茵茵绿意。

  云奕安静窝在他的怀里,同他十指交缠。

  顾长云的唇印在她颊边,干燥温热,“先皇年少时热血激情满怀,一心同兄弟平定天下乱事,后来温厚怯懦,行事畏缩,不喜战事,”他似乎是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以为自己是个明君,也以为自己没有对不起手足兄弟。”

  然而有些念头一旦生起即是背叛。

  顾长云低喃,“云奕,你说这是人的本性么?”

  “我说了又不算,”云奕一笑,蹭了蹭他的下巴,“人就是人,人性就是人性。”

  顾长云略停了停,爱怜地亲亲她的额头。

  “边疆风雪太大,粮草运不过去,将士没能等来粮草,第六座城也没能等来风雪停息。”

  “父亲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

  云奕心里发堵,不自禁攀上他的脖颈,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贴了贴。

  “嗯?可怜我么?”顾长云惩罚似的追去,在她下唇咬了一下,叼着细细磨牙,含糊道,“安慰人得拿出诚意来。”

  轻描淡写几句话间,所蕴含的滔天愤怒和心痛,早就在心底一遍遍自虐似的想象描摹中变得麻木,冷然,到最后仿佛成了旁观者,局外人,就像是在听他人的故事。

  却还是在云奕的唇贴上来那一瞬,狠狠刺痛了那道伤疤。

  他阴暗地想,就这样拉着云奕一齐往那无边无际的伤痛中沉去。

  枝头鸟雀被脚步声惊起,扑腾一声。

  连翘缓下步子停在院门外,小心往里瞅了两眼,喊,“侯爷!宫里有人来了!”

  屋内,云奕昏昏沉沉像是泡在一池温水里,疑心自己幻听。

  夏日晴朗,怎么会听到落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