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记住你的承诺。”
作者:荔元酒      更新:2022-05-18 02:43      字数:4084
  皇宫中,殿内烧银烛,烛泪缓缓流下,在金制莲花支座上积了一小滩惨白的颜色。

  今晚月色不好,窗台下烛光的影子微微发颤,偶尔狠狠跳动一下,无声却暗含喧嚣错杂地映在织金地毯上。

  赵贯祺坐在案后紧锁眉头,盯着烛光静静出神。

  半晌,像是才想起殿中还有另外两人,目光迟钝地滑到跪在地上的两人身上,他的喉咙像是被沙砾重重打磨过,字字含冰,令人心颤。

  “明平侯现身在何处?做了何事?可有异样?”

  饶是探子方才已这些细细讲过一遍,此刻也不敢多言,稳着嗓子将明平侯一行人自出京都以来的行踪复述出口,事无巨细。

  又是片刻沉默,就在探子心惊胆战准备重复第三遍的时候,赵贯祺终于幽幽开了金口。

  “你说,跟着的大侍女是明平侯身边惯用的那个?”

  探子点头,机灵道,“名叫连翘,一路上贴身伺候明平侯,瞧她的脸色就能知道侯爷的大概情形。”

  赵贯祺抬了下眼,指尖微动,“接着说。”

  探子当下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暗喜,“路上前两日连翘姑娘一直愁眉不展,日日熬夜,人都消瘦了一圈,可见侯爷的怪病仍是没有头绪可医。”

  “一过禾岭,几个近卫忙不迭去找当地的赤脚大夫,可惜不顶用,就这么一路往南边行边找,结果真在江南一带找着个什么神医,便就此买了个宅子安定下来,看着竟是要安心养病,连翘姑娘进进出出的,脸上愁云一日一日变少,想来侯爷的怪病正慢慢好转……”

  话说至此,连他自己都要感叹一句苍阳道长上通天机下知鬼神,真是神了。

  赵贯祺不以为然,眸色深沉,两指撑着颞穴沉默不语,似在斟酌这番话语的可信之处。

  探子不敢泄气,跪在地上等他发话。

  神医?赵贯祺露出一抹冷笑,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才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天相……不过顾长云的怪病是真的,憔悴死气也是真的,若是去了江南真的有机会痊愈,那他还必须得把苍阳当回事了。

  赵贯祺眼前浮现出顾长云临走前的病容,心中百感交集。

  的确是个机会。

  明平侯……从此再不能归京的机会。

  殿中角落里逸散出冷气,角落里的滴漏滴答轻响,合着指节一下一下叩在桌上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后背不自觉生出冷汗,浸透一层衣衫,缠得人呼息困难。

  终于,随着一声“下去罢”,探子紧绷的腰背暗暗松了些力气,磕头谢过主子后利索起身后退。

  余光中,另一从未出声的人依旧笔直地跪在旁边,一袭黑衣,蒙着面,一双狭长的眸子静静低垂,看不清丁点可以辨认的神色。

  约莫是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过长,那人看了他一眼,瞳孔漆黑,像是卧着一汪浓稠的墨色,杀意凌冽。

  探子按捺下冷颤,镇静地收回目光,无声退出房门。

  赵贯祺没理会这两人间一瞬时的机锋,自顾想着心事。

  “你也不用跪了,失手就是失手,没有下次。”

  黑衣男子眸光微动,恭恭敬敬磕了个实在的响头,额上登时红了一片。

  “记住你的承诺。”

  赵贯祺深深看他一眼,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明平侯府,阿驿刚去找白清实检查完功课,欢天喜地抱了三花,带着被允许吃一碗清凉果子的奖励一溜小跑去厨房传话。

  白清实盯着他刚开始认真往后愈发潦草的大字看了片刻,叹口气,扭头诚恳问身后陆沉,“你说若是顾长云回来,看到阿驿的字写成这样,会不会扣我月钱?”

  陆沉微微挑起唇角,“不会。”

  白清实笑了下,将几张鬼画符塞他手里让他好好看,“你自己瞧瞧他写的什么。”

  陆沉认真辨认,依稀能认出抄的是哪几首古诗,但跟字帖上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脸上多了些无奈,拿着鬼画符抬头望了望他。

  白清实被他这惊讶茫然、带着点无措的表情逗笑,无奈抽走纸张,“好了,其他什么都别说了,等人回来再说。”

  陆沉垂手捻了捻指尖,仍在安慰他,“还有段时间,阿驿的字还能练。”

  “还有段时间……”白清实心神一动想到别处,眉尖轻轻蹙起,“也不知道和云姑娘碰面没有,什么时候回来还不好说……我看上面那位巴不得长云回来越晚越好,或许,八成是不想让长云回来了。”

  他们两人说话不用遮拦,陆沉摸了摸他的发顶,顺着下来蹭了下白净侧颊,轻声安抚,“没事,长云心里有数。”

  白清实捏他的手腕,苦笑,“他是有分寸了,汪先生在宫中,现在苍阳也被牵入了局,万丘山摩拳擦掌,萧丞虎视眈眈,离北那边也不安分,他就是拿定皇上不会对他下手。”

  所以才放心地将剩下的琐事抛给他们,自己大摇大摆出京追人。

  “也罢也罢,好歹我也拿着管家的月钱,自然要为老爷分忧。”

  白清实咬牙微笑,数了数加上昨晚,已经有四波人想尽办法想要蒙混进府了,王管家谨慎,来喜也不是吃素的,府中上下机灵人多,没能让别有居心者如愿。

  陆沉小声哄他去歇息,白清实望着他眼下青色,念他操劳府内外防守的同时还要分出心担心自己,乖顺点点头往里间床边去了,陆沉注视他的身影躺下,这才小心掩了门窗,单留靠里的一扇小窗通风,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才安心离开。

  地下暗室,陆沉面无表情走下台阶,里面看守的两名亲卫百无聊赖望过来,瞬间来了精神。

  “陆哥,又送人来?”

  其中一人往他身后看了看,没看见有横着进来、半死不活、哼哼唧唧歇斯底里的人还有些失望,旁边个高点的人杵了下他,肃色问,“陆哥,只有一人交代了身后的人是七王爷,其他三个还没撬开嘴。”

  陆沉嗯了声,“不着急,别让人死了。”

  自打上次顾长云发了怒,这里面就再没随便死过人。

  活泼的那个拍拍胸口,满口答应,“放心吧陆哥,换班的哥们都仔细着呢,大意不了。”

  陆沉颔首,“好,我进去看看。”

  夜间的擒拿几乎在眨眼间完成,那时只觉得眼熟,并没有一下子认出人来,后来越想越觉不对,今日特来看看。

  隔着铁门上的小窗口,陆沉侧眸凝神望去,眉头一挑,竟还真是个熟人。

  里面低头坐在木板床上的人若有所感,缓缓往门外看去,丝毫不觉意外,甚至挑衅地勾了勾嘴角。

  陆沉负手长身而立,静静回望。

  里面男子半张脸被散下来的额发遮挡,一只锐利的眼露出来,盛着满满的恶毒。

  男子动了动唇,不怀好意地做了个口型,为了让他看清,特意放慢速度一字一顿,笑得更深更阴森

  陆沉皱眉,冷着脸抬手,一把拉上了小窗的暗门。

  男子一愣,接着捂脸闷闷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他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神情癫狂,捆在手上的锁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同撕心裂肺的笑声一起在空荡房间中盘旋,听着不能单用瘆人二字来形容。

  闻声而来的活泼亲卫搓了搓小臂,狐疑地探头过来,眼看陆沉周身煞气翻腾,脸色越来越黑,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连忙反手拉另一人过来,小声嘀咕,“里面这人脑子有毛病不是……你看看陆哥这表情,跟要杀人一样,里面这个莫不是和他有私仇?”

  高个亲卫按了下他的脑袋,提醒他别乱说话,抬眸望去,陆沉已恢复沉稳模样,仿佛刚才短暂的情绪外露只是他的错觉。

  活泼亲卫张口结舌上下扫视他继续往里面走的背影,不禁感慨,“陆哥……果然会变脸。”

  不多时,紧闭的门窗中传出声声哀嚎痛叫,还在上扬的高声被强硬地掐断,外面两人面面相觑,默默数着呼吸声,不过五十下,陆沉面不改色走出来去下一间暗室,指背缓缓流下暗红,随着他的走动在地上留下痕迹。

  这幅情景无论看过几次都让人忍不住心颤,活泼亲卫惨不忍睹地幽幽叹气,殷勤地提着水桶跑过去将地上那几点血擦了。

  白管家这几日偶尔会来,陆哥说他见不得血,侯府的暗室再没现在这么干净过。

  里面又传出几声惨叫,依旧是被人无情掐断,两人只当听不见,各自做手上的事。

  今晚的月色惨淡。

  云奕抬头看了眼天,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加重,伦珠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烦躁,贴近了些安抚地拍拍她的胳膊。

  云奕对他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她方才用了引梦香逼迫黑袍人说出祭坛下落,果不其然还是那座山神庙。

  小黑安静地跟着两人,褡裢里搁着那个装人脂烛的匣子,飘出来的气味让它很是难受,小声打着响鼻,频频回头去看自己背上。

  云奕无奈摸摸它的脑袋,从路边随意掐了几枝野薄荷插褡裢的绳扣上,“让你好好待在山下你不听,现在后悔了吧。”

  小黑反驳似地移开脑袋,别着脸傲娇地不去看她。

  伦珠轻轻笑了下,云奕讪讪分给他两枝驱蚊的草药,小声嘟囔,“待会找个地方把它藏好,后面可不能跟了。”

  “小黑通人性,遇见危险会往山下跑的。”

  她脸上终于露出点笑,伦珠心里泛起点点心疼。

  他有过一个幼妹,四岁的时候在大乱里没了,若是活到现在,应该也是一个活泼小姑娘。

  如今他大半的温柔和爱怜都倾注在了被他视为亲妹妹的晏家小姐身上。

  云奕见他出神,贴心地没有继续自说自话打扰他,只小心注视他的脚下有没有硌人的小石子或者树枝。

  天然溶洞外一层浓绿的藤曼,密密麻麻垂下来遮住洞口,外围是不足树高的灌木,围了一整圈,细密的枝叶遮住视线,又有一道小溪涓涓流过,是个隐蔽的好地方。

  云奕冷血无情地从溶洞里揪出两个驻守在此的黑袍人,打晕绑的结结实实挂在洞壁上,小黑好奇地歪歪头,看看云奕他们两个,再看看挂着的两个茧,一本正经地低低嘶鸣,好像再说自己一定会看好这两个俘虏。

  云奕对上一双漆黑认真的眸子,无奈扶额,倒也没说什么,小心拎着小黑的耳朵啰嗦几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溶洞。

  山中夜风冷了不少,月亮上依旧蒙着淡淡一层阴云。

  伦珠抖开斗篷披到云奕肩上,绑了个漂亮的结。

  云奕摸摸怀中的玉镯,顿了下,道,“走罢。”

  慢慢起了雾水,四周一片混混沌沌,听觉便愈发敏锐,听得林中啾啾鸟叫,石缝中滴答水声。

  夜路不好走,更何况是山路,然而两人步子一点没慢,反而越走越快,毅然而然破开白茫茫的雾水,渐渐融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