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终于恨他了，如他所愿那样。

  黎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赤脚散发，衣衫凌乱，目光呆滞。若说她是沿边乞讨的乞丐大约乞丐都觉得受到了贬低，起码乞丐们讨钱的时候都机灵着呢，哪像她这般失魂落魄，简直像副空心的躯壳。

  凝滞地止于几步外的门前，黎落目光空洞地穿过未关的大门。

  月光朦胧得仿佛凭空生起了一场雾霭，白蒙蒙地笼罩着整个院子。

  院子中树影森森，摇摇的树影里弥漫着一种孤寂的味道，一寸一寸蔓延至她的脚底，一寸一寸攀爬上她将她淹没殆尽……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周围静无人声。

  黎落的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下，神情恍惚。

  她今天才发现，原来这所院子是这么空，她望遍整个角落都没有一处真正属于她的空间可以将她安全包裹。

  她想，也许，是周围太过寂静了吧。

  垂下眸子，黎落低声呢喃了一句：“好冷啊，”一息之间所有的寒气好似日落归巢一般毫不迟疑地刺入了她的皮肤，她伸手慢慢环抱住自己，双腿变得无力发软。

  “黎落？”

  倒下之前似乎有一道模糊的男声从她身后传来。

  “黎落，”声音转瞬间来到了她身边。

  黎落努力地撑开眼皮，从那条勉强睁开的缝隙中看见了伸手接住她的人。

  一袭白衣，逆着一整个背影的月光。

  月光将他的轮廓映得朦胧不清，仿若出现在黎落眼前的只是一个淡淡的幻影。

  黎落勉强地牵扯了下唇角，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是你啊，”

  叶清欢……

  叶清欢浅浅垂眸，怀里的人已经昏了过去，因为没有支撑而微微低着的头颅顺从地贴在他的胸口，看上去给人一种她生性就是这般乖巧的错觉。

  意识到这一点，他禁不住为自己产生的错觉感到好笑，然而再看她的面容，错觉仍在。

  他想起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见她这么“乖”的样子，脸色苍白，身体细瘦，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抱着她，自己好像抱了一只奄奄一息，不安地向他寻求安全的小猫崽儿，脆弱又可怜。

  从鼻息里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轻哼，叶清欢弯腰横抱起黎落瘦削得过分的身体，抬步踏进院子。

  他可给不了她所谓的安全，他是来向她讨债的。

  身后树影微摇，空中流动的气流刮擦着树叶，发着沙沙的声响，本就寥寥无几的枯叶洋洋洒洒又掉了一地。

  屋内。

  黎落仍然昏睡着。

  一帧帧回忆轻而易举地穿门而过，精准无误地潜入了她的梦境。

  关于叶离初的，关于刘妈的，从前的，还有现在的，每一帧都帮她重温着她经历过的所有喜怒哀乐。

  回忆来袭得可谓猛烈，一幅画面呈现之后即刻呼啸着分崩离析，下一幅画面紧接着呼啸登场，直到最后，故事的结尾定格在一团斑驳的尸身上，鲜血顷刻染红了她梦中的世界。

  “啊——”黎落身子一震，惊恐地睁开眼睛，喉间发出一声仓皇的惊叫，实际上只是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叫罢了。

  “怎么了？”叶清欢被叫声吵醒，伸手覆上了黎落的额头，询问的嗓音中带有几分刚从睡梦中醒过来的低哑。

  黎落还沉溺在梦境中极大的悲痛和仇恨中，心脏剧烈起伏着，浑身大汗淋漓。

  叶清欢坐直身子，感受了下掌心的肤感，她已经退烧了，额头上的温度并不烫，比起他手上偏低的温度这只能算温热。

  他收回掌心，声音压得有点低，听上去有种深情的温柔：“是不是陷入梦魇了？”

  黎落慢半拍地接收到外部的声音，目光僵直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叶清欢坐在床上，就在她的床头，正低头看着她，一缕晨曦恰好照在他脸上，把他本就柔和的五官又柔和了许多。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叶清欢，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恢复清明。

  她想开口，喉咙里传来干涩的痛感，发出的闷哼声也嘶哑得好像声带被大火灼烧过。

  她疼得住了声，喉间缓慢地吞咽了一口。

  叶清欢仍然看着她，十分有耐心地等她说接下来的话。

  她眼里似乎有水光：“你……”

  “嗯？”

  “踩到我手了……”

  叶清欢：“……”

  他朝下瞥了一眼，她手背上确实印着一个清晰的鞋印，那块皮肤下的血已经瘀得青紫了，看样子受压迫的时间不短，应该是他方才休息时屈着腿的脚无意识踩上的，虽然现在他已经没踩着了，但是长时间的痛感让她的手还迟钝地以为被踩着。

  “咳，”干咳了一声，叶清欢从床上下来站在床边：“见谅。”

  他真不是故意的。

  -

  黎落穿戴好衣物出来，叶清欢坐在前厅里等她。

  墙上挂了几幅水墨画，他在看。

  余光见黎落过来，他眼神朝她那边扫了一眼，目光继续落在墙上的画上，随口道：“这些画的底蕴很不错。”

  黎落顺着看过去，上面画的无非是一些山山水水悬崖峭壁之类的东西，她没有多高的艺术品味，说不出什么头头道道，但不管怎么说，他昨晚帮了她，所以即便知道他只是随口寒暄，她也没有敷衍过去，同他解释道：“这些画是这所院子的主人挂的，我住进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了。”

  想了想，她还是补充了句：“其实我并不懂画。”

  说她不懂，一是缘于事实确实如此，二是缘于她想将画的话题就此终止了，毕竟，于她而言，寒暄并没有意义。

  她很清楚叶清欢这次来的目的，她不需要挨打之前先给颗糖，温和的前戏只会让上刀山下火海的时候更痛苦，倒不如直接“就义”来得痛快。

  然而相比她的急切，叶清欢显然淡然得多，他朝她正过来脸，挑了下眉梢，语气坦然又一本正经：“哦，我也不懂。”

  黎落：“？”

  叶清欢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放松点，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黎落皱眉：“什么意思？”

  叶清欢站起来走到桌子旁，提壶倒了一杯热茶推向她：“我们不是敌人，你不需要对我这么严阵以待。”

  黎落垂了眸，接过他推过来的茶水。

  “可我们也不是朋友。”

  她没有说出来，只是抿了抿唇角。

  看她沉默不语，叶清欢没有再说什么，拉开椅子坐下了：“先坐吧。”

  黎落坐下之后，两人就陷入了悠长的迷之沉默。

  叶清欢觉得他果真学不会以柔情诱人，以前他跟她营造若有若无的暧昧感的时候就笨拙万分，现在她感情受创，他连乘虚而入都无处下手。

  明明他这张脸随便往哪一放就会有无数女人争着抢着扑过来，唯恐趋之不及，怎么偏偏她就跟那得了道的高僧一样，对他就是清心寡欲呢？

  是见过叶离初的缘故吗？

  因为见过太过惊艳的人了，所以再见类似的人就生不出惊艳绝伦的感觉了？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怎么会爱上他？他又怎么才能看到他的好皇叔痛失所爱的样子呢？那位拥有可以与他匹敌的势力的堡主大人，展露的动容的生不如死的表情。

  思索着用杯盖轻轻拨着水面上的浮茶，叶清欢低头嘬了一口，抬眸见黎落滴水未动，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便问道：“不喜欢喝吗？”

  黎落闻声抬起眼睛，听见他说：“我以为这些茶叶是你喜欢才放在这的，所以刚才就擅自拿来泡了。”

  黎落摇了下头：“没有不喜欢，”她拿起茶杯小口地抿了一下，嘴唇又离开杯沿。

  叶清欢以为她终于要说些什么了，谁知她将茶放在桌子上，表情认真又公事化：“四皇子这次来是需要我做什么吧？其实你可以尽管直说，我说过，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叶清欢：“……”

  不，刚才他说错了，她不是得了道的高僧，她是瞎了眼的尼姑。

  他裹着星星点点的温和的眸底终于溢出来了一抹遮盖不住的恶劣，他笑道：“好啊，既然如此，那我要你陪我喝完这杯茶。”

  黎落眉头皱了起来，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他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她自然要全部照做。

  茶水刚送到嘴边，叶清欢却止住了她仰头而尽的动作，道：“陪我喝，当然是我什么时候喝完，你就什么时候喝完，要不然，就罚你你就去泡一百壶，一滴都不许剩地全部喝下去。”

  别无办法，黎落只得跟着他的节奏，他喝一口，她便喝一口。

  她每咽下去一口茶，他就跟逗宠物似的，问上一句，我亲手泡的茶好不好喝？

  你喜不喜欢？

  还想不想要？

  ……

  黎落觉得他有病。

  等最后一滴茶水饮尽，他心情舒畅地笑了笑：“还是这样比较听话。”

  他站起来：“跟我走吧。”

  “去哪？”黎落随他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

  叶清欢指向不明：“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