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月半
作者:不戒赌      更新:2022-05-19 06:18      字数:5175
  王静斋,呃,不对,应该是瓜摊老板,是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剃着体力劳动者常见的光头,头顶搭着块看不清原来颜色的土布手巾,擦汗兼顾遮阳,脸庞黑亮黑亮的,身上一条土布阿罗裤,光着上半身。

  他接过西瓜后,见孔先生赌气离去,顿时也不开心了,右手托着西瓜,左手中指食指在瓜身上连弹好几下,发出,对旁边卖金花菜的老太太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多好的瓜,虽然比不上三林塘的崩瓜,但开出来肯定是沙瓤,又甜又脆,滴滴答答能滴出小半瓫糖水来!这赤佬,看看斯文等样,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是啊,是啊,阿六,虽然老太婆我认识你不过一个礼拜,但一看就晓得你是忠厚人,哎,我问你啊,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家主婆讨了伐?”

  瓜老板人哆嗦了一下,细看他脸色都变了,但依然挤出笑容:“没有,没有穷人家,住桥洞的,哪里讨得起家主婆……”

  “哎,我看你蛮好,做生意忠厚老实,不奸不滑,年纪么说起来也不算大,啊要我给你当当媒人?我们村有个何铁匠,手艺呱呱叫,别说附近,就是周浦镇上人都找他打傢生。家大业大,一辈子就养了个女儿,今年四十二岁,一朵花的好年纪。别看女的年纪大点,但女大三抱金砖,讨回去还是能养的。她手也巧,从小就跟老头子学打铁,身体石骨挺硬,每天早晨练石锁仙人担……”

  这老阿婆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又赔不起眼睛,没发现瓜老板脸色发白,还在继续唠叨:“何铁匠也说了,谁要是讨了他的女儿,他这个铁匠作就是陪嫁,也不要找女婿,等生了儿子后,随便哪个姓何就行……小伙子,我看你这是蛮好,这个媒保成了,你要请我十八只蹄髈,要后蹄,肉多骨头少,你要是拿前蹄髈来充数,骗我老太婆那是伐作兴的,要天打五雷轰的……”

  可怜的王静斋,一辈子英雄好好,不管在kmt还是东洋人面前都是灵活机变游刃有余的角色,眼下却被逼到了墙角跟头,退是没路退,进是万万不敢的……

  饱读中外诗书的他不由得想到了当年给祝为民等上课时,无意间讲到的驯悍记,那位曾经获得过村里铁饼冠军且长有胸毛的奇女子了。

  “哎,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早知道如此,当时就不该讲这些……”老板面色如常,心中波涛汹涌。

  眼见老阿婆还在絮絮叨叨,他便借口肚皮痛,暂时溜之大吉。

  这些西瓜是他从附近农户手里收来的,为的就是设立这个临时的联络点。

  事先就知道大院戒备森严,人员进出困难,所以王静斋特别花了心思。

  西瓜摊是最好的掩护,因为的行当到了傍晚就要收摊打烊了。

  那么万一,祝为民晚上出来传递情报就麻烦了,而且情况千变万化,一些紧急情况甚至来不及书写,只能口头传递,所以,作为联络员,他必须随时守在联络点旁。

  恰好瓜贩子符合这条件,卖西瓜的多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为了省几个住店钱,他们往往选择露宿,当然对外的说法是要和西瓜睡在一起,能看守着,否则人住店,瓜堆在街旁,不消三天就会被偷得一干二净。

  而且因为要防贼,瓜贩子半夜不睡,绕着瓜摊溜达,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哎?你好像不是刚才的王大盆嘛?”没多久,老阿婆发现又有人坐到瓜摊旁,她以为是刚才的王大盆回来了,正考虑继续说媒去呢……

  “那是我哥哥,我是他弟弟,刚才乡邻来喊他回去,说是要带他去相亲了……我是他弟弟,我叫金大盆……”

  “哎,真真小青年不懂事,错过好姻缘,何铁匠的囡是多少的好啊!哎,我的蹄髈啊!”老阿婆非常难过。

  “哎,不对啊,他是你哥哥,怎么你们姓都不一样?”

  “这个,这个,我和他一个娘,不是一个阿爸……”

  “小伙子,我看你今年也不小了,肯定也没媳妇吧,何铁匠的囡大是大了点,但会过日子,看到你这样的小官人肯定是欢喜的,哎,你今年多大?哦,十三啊,何铜花今年四十二岁,差倒是差的不大,女大三抱金砖……你们要是结婚后,金砖多的抱不动……”

  这回轮到金小四傻眼了,暗骂王静斋不厚道,但也只能和老阿婆虚与委蛇,度日如年……

  他开始有点理解祝队长当年为啥要在此人必经之路上撒黄豆了……

  同时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名师出高徒。

  不过还在没多久,王老板又回到瓜摊来。

  巧的是,孔先生剃完头原路返回时也路过此处。

  王老板顿时吆喝起来,“这位老板,看看我这西瓜,又大又甜,保证你好,哎,我家里有点事情,今天大处理打降价,足尺加三……”

  一听到有便宜货,顿时路人纷纷围拢过来。

  “哎,家里出了点事情,算命先生说七月十五一定要赶回去,家里老娘在让人带话过来,便宜卖了便宜卖了,不求回本,你们让我少亏点就好了……”

  “哎,哎各位快来买啊,过了七月半就没有这个好价钱了……”

  孔先生扭头看去,正和瓜老板目光相对,两人隐秘的一笑,随即各顾各。

  ……当天晚上,瘌痢头阿三又溜到孔先生房中口吐人言起来。

  “孔先生,三天后就是七月半,你这两天想办法走吧……嗯,我弄点东西让你吃坏肚子,你自己说是瘪螺痧,他们肯定把你赶出去的。”

  瘪螺痧就是霍乱的民间称呼,痧是吴人对于各种夏天多发疾病的统称,包扣不限于,呕吐,腹泻,头晕,食欲不振,体虚发凉等症状,其致病原因多半是夏季气温高,食物容易腐败,兼蚊蝇到处飞舞传播疾病。

  大药房一到夏天就会施舍各种痧药水,但效用也就那样,药房赚个行善的名声,拿药的百姓图个心安。

  至于瘪螺的来历则颇为凶险,霍乱发病后会有极其强烈的腹泻,并导致脱水。

  严重的患者,手指上螺纹都会因为失水而干瘪下去,故名瘪螺痧。

  在这个时代,霍乱几乎是不治之症,除非在上海的教会医院里,那儿可以立刻放开四条静脉通路补液,否则一旦发作,患者往往在几小时内因为腹泻脱水而死亡,死时身体严重收缩。

  (说起来,在5年后,有个大汉奸就是因为吃了日本人的毒饼而以此种惨不忍睹的死法告别人世,也算罪有应得)。

  此刻,霍乱被称为虎烈拉,用的是东洋人的翻译叫法,属于人人谈之色变的流行病。

  以李发的谨慎,一旦发现孔先生情况不妙,肯定第一时间把他赶走,以防止自己手下被传染上。

  “那,你走不走?”

  “我?”祝为民摇摇头,“我肯定不能走,我事先说好的,要留在这里当内应,虽然有地图,但他们对这里肯定不熟悉,我在的话,至少能指指路……但你没必要留着……”

  “那我也不走”孔先生轻声却坚定的说道。

  祝为民一愣,随即明白了,劝说道:“孔先生,你放心,这次如果打赢了,肯定不会忘记你,你功劳大大的。要是万一输了,王先生或者徐宝生他们也会给你好处的。你往六场镇一躲,谅李发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来捉你。何况,他也没有名头来抓人啊……”

  “祝队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孔先生话中带着怒气,“我孔某是一钱似个命的人嘛?!!”

  然而,回复他愤怒质问的是……对面的沉默……

  孔先生恨不得跳起来大骂一场,以展示自己决心,可他也知道这不现实,毕竟这儿可是土匪窝子呢。

  三十来号全幅武装的土匪就在外面……

  “祝队长,我要是和你谈钱,我是这个!”说着他也不顾房间乌漆嘛黑,伸手比了个乌龟的手势,至于祝为民是否看得见,他也懒得管了……

  “你年纪轻轻带着大家保卫乡邻,王先生大几岁,多好的学问,他要是愿意,随便去哪个洋行的写字间里坐着,钞票莫牢牢,还不用风吹日晒,金小四,这个小赤佬也跟着跑前跑后的。就你们是好人,要做好事?我呢?我跑江湖的,红眉毛绿眼睛的见多了,胆子从来不小。这次,算我一股。打枪的本事没,但像你一样指指路,放把火什么的倒是可以……”

  耳朵里依稀听到对方似乎有嘲笑之声,孔先生急了“你要信我!三皇老爷在上,我是不敢乱说乱动的!”

  “谢谢侬”黑暗中,祝为民的声音充满感激“我就晓得你是好人……这样吧,按照我当时和王先生的商量,我们这样分工……”

  接下来的两天,孔先生还是从白天说到晚上,去伺候这些土匪。

  但内容上却有了细小的改动,怪力乱神不减,而且增加了大量的妖魔鬼怪故事。

  他擅长说《白蛇》,业内有蜻蜓尾巴白蛇头的说法。

  意思是,《玉蜻蜓》这部书肉段在后半部分,而《白蛇传》的高潮精华在前。

  为了拉住老听客,让整部书显得平衡,当年出窠的时候,师傅就传了他不少关子细节,在书的后半部分添加各种鬼故事来吸引听客。

  说书先生都有不错的口技,这在讲鬼故事时就有了先决条件,一张嘴就能把听客带入故事中。

  尤其是晚上说的时候,熄掉全部灯火,就在书台上点一支蜡烛,作为仅有的照明光源。

  还要根据当时气候,适当开窗通风,以保证火苗摇曳,忽明忽暗,若是讲到关子紧要头上,忽然一阵怪风吹来,蜡烛猛然爆个烛花,随即熄灭,那才是神来之笔,保证书场里大呼小叫一片。

  这些都是吃饭本事,遗憾的是,自从北伐成功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来,委员长和一班官僚觉得神神鬼鬼的多属封建迷信之列,下令予以取缔。

  党国一声令下,草民自然只有照做。

  莫说小小的评弹,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系列电影《火烧红莲寺》,因过于卖座而被党国点名,严禁再播再拍……

  孔先生对此政策颇有微词,认为这是在砸艺人饭碗,但除了嘀咕几句外也没别的办法。

  幸亏乡下管的没上海滩那么严,偶尔说点倒也问题不大。

  眼下,得了机会,立刻大说特说起来。

  “仓朗朗!!仓朗朗!金贵升抬头一看,只看一个小鬼,青面獠牙,红眼睛金胡子,左手一把钢叉,叉上九个勾魂环,一抖钢叉,仓朗朗,死人的阴魂跟着一起抖,再看这小鬼,右手在牵磨!磨盘里是两条脚底心朝天的大腿,上半身已经被磨成血浆,这大腿还在不停的抖!”

  说也奇怪,自李发以下,这群家伙未必是人人手上有人命,但把人打成重伤,或者以收税为借口抢走别人救命钱,导致对方吊死在税务所门口的事情根本不稀奇。

  做得时候从来没心软过,可时间久了,终归觉得有点吓丝丝。

  平时没发现,这两天被孔先生的鬼故事一勾,大家脸色都有点不大好看。

  而且听鬼故事的往往有个毛病,越是怕越是喜欢听,越是听了睡不着就越是要琢磨这故事……

  孔先生得了祝为民的关照,这几天浑身上下就是一股劲道,说表俱佳,在书台上生龙活虎,手风和头面动作应有尽有,超水平的发挥。

  如果他先生能看到这一切的话,估计一记耳光上去:小赤佬,原来你能说好啊!那平时还不好好说!

  ……

  今天是阴历七月十四,明天就是中元节了。

  在江南地区,七月十五算得上是一个大节。

  当然和端午,中秋,春节等不能比,毕竟一个是给人过的,一个是给鬼过的,重视程度先天就不同。

  可毕竟这个时代民智未开,尤其是乡下,大家对于这套封建迷信的玩意依然相信。

  这也有社会大环境使然,自从东洋人来了之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但又没地方说理去。

  只能借助鬼门开的时候,向已死的亲人祖先发发牢骚,让他们走个路子和阎罗王通个气,找点把那个岛上的天皇带了去。

  这样大家也才有好日子过。

  按照浦东当地的民俗,七月半前后各一天,也都是鬼节。

  这三天里,阴间鬼门打开,各色亡魂得以自由出入阴阳两界,以享受凡人的供奉,至于某些惨遭横死的无主亡魂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的去找个替代,自己则终获得解脱重入六道轮回。

  是以,虽然是一年中气候最为炎热的日子,只要是这三日,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关门落锁。

  别说上街,就是纳凉的也少,宁可在房间里捂痱子,也好过在外面被路过的无主厉鬼冲了身-轻则大病一场,重则生死不知。

  这些“理论基础”在吴地很有市场,哪怕是三岁儿童也能像模像样的说出一大套来。

  眼下,孔先生照例点着一根蜡烛在台上热情洋溢的向诸位“科普”这些“科学常识”……

  一时间大家都觉得有些阴风阵阵……

  这不是错觉,哪怕是喝到嘴里的茶都觉得带有份外的凉意……

  不像往常越喝越渴,今天同样是大麦茶,却能一路凉快到胃里。

  孔先生见这些活土匪个个脸上显出疑神疑鬼的,心里忍不住快活,嘴上却叹了口气,呼吸有点大,让那支八堂蜡烛的火苗子翩翩起舞,连带着他身后的影子也变得扭曲不明。

  嘴里卖力,各种封建迷信的感官刺激故事如同不要钱的洒出来。

  其实他倒是知道为啥知道今天这茶能让人份外透心凉。

  某个厨子在院子的角落里发现几颗绿油油的植物,凭借着乡间生活经验,他断定这是薄荷……

  采了叶子和焦大麦一块冲开水,放凉了之后,把叶子撩起来扔掉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