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祝为民有点想不通，以王静斋的性格以及组织行事的严密程度来讲，既然今天登门，就意味着事情成功的概率颇大。

  至少这位周先生对新四军的人马并不反感，甚至暗中还颇为嘉许才是，否则以他在乡间的地位，若是真要铁了心当走狗的话，一声令下四团还是能抽出十几个棒小伙子来听他号令。

  到时候不管是绑了两人去宪兵队，还是勒死扔河塘都是小菜一碟。

  然而，事情并不会这样发展。

  周正泰为什么在挨了“**”一枪后没有记仇，这也确实是比较有意思的问题。

  面对祝为民的反复提问，王静斋倒是不多话，只是淡淡的讲了句“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现在敌寇辱于外，兄弟之间哪怕有龃龉也不能再阋墙，党提出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就是要把所有爱国人士团结起来，汇集大家的力量和东洋人打下去！”

  “在亡国亡种的灾难面前，国共都能合作，可见抗日是符合大家理想的。这个大环境下，只要周正泰没有丧尽天良，终归是有所触动的。”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丧尽天良呢？”祝为民问道。

  “简单啊，我把想法向组织上汇报后，组织很重视，没有立刻回复我，而是派了其他同志去四团了解情况。周正泰回乡后，深居简出，极少抛头露面，日子过得本分踏实，在镇里风评不错。”

  “同时，组织也通过其它关系了解到了周正泰为何要退伍的原因。实际上他曾被我们短暂的俘虏过。”

  “啊？”祝为民一愣。

  “其实不奇怪啊，他挨了一枪跑不快被我们的后续部队抓住，不是很正常嘛？当时我们的战士服从组织纪律，优待俘虏。虽然周正泰指挥的机枪连给我们的队伍造成了很大损失，部队牺牲了不少人。但是……”

  王静斋叹了口气“我们的战士啊，是红着眼睛给他包扎伤口，还给他吃的喝的。”

  “那后来呢？”

  “后来”王静斋显得有点无奈，朝船篷翻了个白眼，语气也有点不庄重起来“周正泰这个本事也是真大，晚上竟然趁着看守战士打瞌睡时逃跑了……”

  “呃……”祝为民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精彩“册那，确实是个人才……”

  “是啊，受了伤还能逃跑，说明这家伙聪明；跑回去后养好伤退伍回家，说明此人心中到低是有是非观念的。回到家乡后老实生活，不仗着手里的武器为非作歹，这简直就是大善人了……”

  “这倒是……”祝为民点头，被王静斋这么一说，他觉得周正泰这个人确实有点与众不同。

  “党有三大法宝，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王静斋道“统一战线排在首位是有道理的……像周正泰这样的人，kmt无法好好的用他，现在由于某些原因他也不愿意公开加入我们的组织和队伍。这不是问题。我们不是kmt不搞你死我活的那一套。”

  “只要愿意打东洋人，愿意帮助老百姓活下去的，就都是我们的朋友，大家可以坦诚相待，携手为国……”

  祝为民觉得在理，连连点头，“先生你说的是……”

  半天功夫，航船摇到四团真周正泰家后门的码头上。

  早就有人在码头上候着，见到他们立刻飞快的进门，一会儿，一个年约四十多的粗豪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祝为民一眼就能认定，这便是周正泰，此人身材不高，却极为敦实，身上穿得是土布的衣裤，但难以掩盖他发达的肌肉和巨大的骨架，论身体的宽度厚度，他至少能顶两个祝为民，剃着光头，大眼阔鼻，长相有点对不起人，但胜在威武，站在那里倒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因为两人来得隐秘，船一靠码头后，王静斋当先向他拱手为礼，对方还礼，双方便向院内而去。

  等院门关上后，两人这才回复了正常音量开始相互寒暄。

  周正泰将他们引到一间偏僻的花厅，分宾主落座。

  “王先生，祝先生，远道而来，周某未能迎接实在是惭愧。请二位到此而不是正厅，也是因为这间花厅在内院里，安静，保险”周正泰说话倒是文绉绉的，和他那威武的相貌以及行伍出身并不相符。

  “哪里，哪里，周先生，周前辈，能拨冗见我们，就已经给足面子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行事当然要以小心为上，周前辈这样是最稳妥的。”

  “哈哈哈哈哈，什么前辈！”周整天一摆手，随即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是你们的手下败将。左胳膊这一枪，好大的劲道，现在阴雨天的时候还会痛……”

  眼见对面两人面色有点尴尬，周正泰笑得更加大声“但是这一枪打得好，如果不是这一枪我估计还在当兵吃粮，现在估计就该死在和东洋赤佬放对的战场上了！”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得窝囊”周正泰说到这儿，脸上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以至于连祝为民都有点无法分辨出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哎，我原来在的队伍，813时候填了进去，都没了，都没了啊……”周正泰喉咙低沉下来“我是粗胚，但好歹上过军校，上海的地形易攻难守，哪怕有租界，可是东洋人有飞机有军舰有坦克啊！我们有什么？！”

  王静斋和祝为民不说话，静静的听着。

  “是的，我当连长时就和下面说，吃这口饭了就不要怕死，该冲就要冲，冲过去了也许就活了……但那对面是人，813的时候，我们用人命去填对方的钢铁，这是什么算盘？我听说，为了打掉东洋人的坦克有士兵抱着成捆的手榴弹就往上冲，可是，军校都教过，坦克冲锋时必然伴有步兵防守……下令的长官不知道嘛？他当然知道，但是除此之外他还能干什么？”

  “上海滩根本就不适合防守，但为了让英美来干涉，多少部队填了进去，多少好小伙子啊……我当年的团长，也死在了汇山码头外边……”

  “周前辈，请你节哀，人死无法复生，老团长是为国捐躯……”王静斋劝道

  但双方都知道这话没有任何用处。

  “我晓得，但是，但是，如果一开始就不死守上海南京，把日寇放进来，利用浙江，安徽的复杂地形节节抵抗，那……”周正泰有点说不下去了。

  气氛有点凝固，这种情况下，显然提合作建议是不合适的。

  祝为民灵活，但对此场面也是一筹莫展，就靠着王静斋努力的维持着。

  “不说这个了！你们今天来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要我挂个名，让你们的队伍看起来和这个没啥关系么？”说着周正泰比了个四字的手势。

  王、祝两人没料到对方竟然单刀直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毕竟这是借别人的名气和政治立场来做事情，随着部队的逐渐发展，最终谁站在这支部队背后会成为公开的秘密。

  到那时，周正泰很可能落得羊肉没吃到惹来一身骚的局面。

  对此，周正泰方才的话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

  “呃……周前辈，我党一直……”王静斋字斟句酌，既然对方直截了当，己方也没必要遮遮掩掩，那样反而显得不够光明正大。

  “我答应。你们要我挂名，我就挂名，用我的名义申请军饷，扩大编制，我都没话说，图章也可以给你们！”

  “这……”轮到王静斋傻眼了，他这几天可是准备了一肚子话呢，现在倒好看对方的意思对自己的目的知道的一清二楚，这……

  周正泰见他吃瘪的样子倒是心情大好“王先生，你们在打听我，我也在打听你们，我虽然住在四团这个落乡地方，但在南汇多少有点面子。你王先生在五支队是好大的名声啊！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你是活诸葛。”

  “你是聪明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前阵子你们派人来摸我底，套我口风。是的，这些人都挺机灵，但我也是老江湖了！又和你们早就交过手。”

  “谁好谁坏，我心里明白的……现在这个情况下，你们要占地盘，那么只能带着忠义救国军的帽子和地方打混，反正日本人缩在县城里，也拿你们没办法嘛……”

  “我这条胳膊……就是你们最好的幌子。既然你们能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带着老百姓讨条活路，那我何必顾惜左手？”

  “你们带来的东西，我就不客气的笑纳了，就算是你们给我惯饷了！对了委任状带来了嘛？”

  面对对方的豪迈，王静斋站起来，恭恭谨谨的朝周正泰鞠躬道谢“感谢周前辈为国家和民族……”

  话还没说完，周正泰一把拉住他，“别来这套，我就是静极思动，看到你们有人有枪，老子又和共匪有仇！”

  ……

  从头到尾，祝为民没有得到发言的机会，同样也不需要他发言。

  甚至连精明如王静斋这回也完全被周正泰牵着鼻子走。

  谈完正事后，周正泰也不留他们的饭。

  这倒是正和他们的意，现在五支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文化教育，军事训练，以及政治教学……

  前两者还行，最讨厌的是政治教学。

  毕竟这儿算是沦陷区，许多道理是不能公开说的，但是要让祝为民讲中日亲善，那还不如一刀捅死他算了。

  解决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明面上大讲特讲三民主义，张口闭口先总理，如此一来哪怕是唐全禄偷壁角听，至少表面上抓不到毛病。

  至于那些抗日救国不当亡国奴的道理么，就只能混在总理语录中向大家潜移默化的灌输了。

  原本组织上派来徐发树和张生宝两人协助。

  这两人都能文能武，大大减轻了王静斋的工作了。

  但老张运气不好，被送回后方疗养去了，接替者一时半会还没发到。

  于是王、祝、徐三人只能轮番上阵。

  这是大课。

  稍微有点空闲的时候，王、徐二人还得给祝为民、冯有福、朱志英上小课。

  从党史讲起，结合当下社会情况，把党的先进思想和理论教给他们。

  说起来这也算是三大法宝中“党的建设”的具体操作。

  这三人，以王静斋的眼光来看都不错，虽然各有各的毛病，祝为民的日常不着调，冯有福的嗜酒与丘八气、朱志英么毛病没那么多，但他有时候会陷入莫名其妙的阴郁中，眼神凶得吓人。

  可三人都是立场坚定之辈，虽然眼下还对党的理解还是朦朦胧胧，但私下里多次表态，这辈子就是跟党走了，至于是什么党那还用问嘛？

  那千刀万剐的kmt可去他大爷的吧！

  老子不伺候了还不行嘛……

  ……

  七月转眼就要进入尾声，一年中最热的时间也到了，三伏天。

  祝为民虽然瘦，但却极其怕热，眼下地里的秧苗都被太阳晒得垂头丧气的，只有树上的知了在不知疲倦的叫着。

  “哎，哎”王静斋看着团团转的祝为民，忽然发现自己原本的凉意也不见了，“你，你干什么！”

  “热死了，热死了，我恨不得爬到树上去知了知了叫几声，也好过现在这样……”

  “看书，看书，还有看报！别以为天热我就会放松对你的警惕，这个月的思想汇报写了嘛？我和你说不要打算敷衍了事，这汇报就算我这里放你过去，上面也是不会放的，你晓得伐？！”王静斋有开始恨铁不成钢了。

  “好，好，我，我一会儿就写一会儿就写……”祝为民嘴里尽是敷衍之气。

  王静斋也没办法，知道这厮就是这个脾气，现在不想写就是不想写，你再怎么逼迫也没用。

  于是眉头一皱，“对了，给你拍个任务！”

  “先生，那么热得天，要中暑生热疥头的……”

  “滚蛋，到低听不听命令！”

  “是！”某人立正敬礼，姿势标准的无可挑剔。

  “哎……”王静斋捂住脸，祝为民眼见，依稀从他指缝中看到额头上的青筋在不安的跳动。

  “明天你带着着一小队，二小队，坐船去四团，对外就说是去接受周队长的训练。”

  “嗯？”祝为民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啊？老周自己都说了是挂名了啊！”

  “啧”王静斋撇撇，“这天真热，嘴巴也干啊……”

  说着掀起褂子下摆扇风，看都不看某人一眼。

  祝为民小眼睛一转，立刻明白这是先生在摆标景放刁了。

  这对师徒当年就投缘，现在失散多年后又因为大事而聚在一起，私下交情比当初更好。

  以前一个是学生一个是老师，前者对后者终归有点怕，后者对前者也要摆摆师道尊严的样子。

  不像现在，两人几乎是平辈论交，说话非常随便。

  王静斋是个好老师，理论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并且不是单纯的教条主义者，而是能充分联系实际，把书上复杂的大道理转化为深入浅出的语句，三言两语便能直指问题核心！

  只是，随着师道尊严消失而去的，还有循循善诱的好品德。

  比如，眼下，祝为民就知道，王静斋肯定要讲干货了。

  但是……

  小眼睛一眨，连忙倒了一碗水，高举过头，弯下腰来恭恭谨谨的递给王静斋，口称“天热，请先生先降降暑气。”

  “嗯，倒是有劳你了！”王先生坐在摇摇晃晃的方凳上，看那架势屁股底下必须是四出头的官帽椅才算匹配。

  祝为民不知从哪儿拽出把蒲扇来，玩命的摇“先生，这天太热，扇扇凉快·。”

  王静斋闭目享受。

  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却说不出来！

  睁眼一看顿时鼻子都气歪了，一指头点到这逆徒额头上“小猢狲！哪儿有你这样打扇的！别人横着扇，你梳着，别人站着扇，你像只癞团样蹲着！你不是把我当先生，你是把我当大灶，在生火阿是！”

  祝为民抱头鼠窜。

  笑闹片刻后，燥热烦闷倒是去了不少。

  王静斋指点道：“周正泰是个好人，愿意和我们当朋友，甚至担着风险帮助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要真心相待。”

  “但是，怎么才能真心相待呢？”他自设一问

  “给钱？周正泰不缺钱，你给了他未必要。真给多了，老实讲，现在组织上也没那么多！”

  “其实，周正泰也是普通人，普通人最喜欢什么？无非名和利。”

  “追求名利是人之常情，也是基本人性，是没有什么不对的。”

  “当然，如果你入党后，这对你就不适用了，党员不是普通群众，党员有着更高层次的追求，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是消灭剥削解放全人类！这不比那些世俗的财富和名望来得更加有用？”说到这里，王静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狂热。

  “扯远了。周正泰，现在还没有这个觉悟。所以，既然不能给他钱，那么就给他名。当然这也是他应该得的。”

  “名义上，他现在算是队长，让队员们认识他，听听他的训话是理所应当。”

  “对于周正泰本来而言，他原本是小军官，管着机枪连，也好几十号人呢……现在退隐归乡，对于当初这种威威风有怀念，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明白了！”祝为民眼睛发光“这事情就做得非常漂亮，在不违反任何原则的前提下，让周正泰觉得心满意足，进而继续愿意与我们合作。”

  “就是这个道理。”王静斋笑道“而且，还有一条，你别忘了，这家伙的老本行可是机枪连长啊。”

  “冯有福，现在整天恨不得搂着那把捷克造睡觉。但他终归是兵，以前当过机枪手，可你也知道，他比大多数队员强的地方也就掌握了长短点射，以及一些战斗经验。对于如何布置机枪阵地，如何构建以机枪为核心的步兵阵势，以及多挺机枪如何配置以形成最大优势的火力网。”

  “这些方面，我们队伍是一片空白。”

  “先生这个你也不懂？”祝为民有点失望，在他眼里王静斋是万宝全书且不缺角。

  “我？”王静斋苦笑“我也是人啊，一个头两只眼睛，一天24小时。专业的机枪战术，我真的只是略懂皮毛，而且纯属纸上谈兵。眼下放着周正泰这么个老师，你不去好好用用？我怕你自己半夜都要后悔的哭吧……”

  祝为民不说话，咬着嘴唇，琢磨了半天。

  忽然一跃而起“册那，这个便宜不占，对不起祝家祖宗！先生真是活诸葛，算人算到死。你要是去当地主，雇农可是没活路了，蚊子腿上都能被你刮下二钱肉来……”

  “让你胡说八道”一把蒲扇斜斜飞了过去。

  可惜，扇子太破，破坏了原本优美的气动外形。

  祝为民头一低，扇子擦着头皮而去，撞到墙上，“啪”得落在地上……

  他也顾不得捡起来，而是闪身窜出门外，身形敏捷犹如村头抢屎吃的野狗“先生我这就带着第一，第二小队出去四团拉练。现在就走，在四团过夜，明天再回来。家里就拜托你了！”

  “滚！滚！滚！”身后传来王静斋愤怒的咆哮。

  祝某人兴奋至极，仿佛捡到了皮夹子，恨不得前面两只放下来，好让速度快一点。

  ……

  王静斋对于人心的揣摩果然是极其准确的。

  当祝为民带着两个小队荷枪实弹的出现在四团，并且请周正泰检阅训话的时，后者脸都涨红了，如饮醇酒。

  巴拉巴拉讲了一刻钟，要不是夏天蚊虫多，估计他还能讲下去。

  随后，周正泰一挥手，让队员们去镇上的花衣厂借宿，至于晚饭当然是他这个队长包了。

  带队的祝为民和冯有福则另有好酒好菜招待。

  来之前，祝为民特地解了冯有福的酒戒，吩咐他今天可以放开喝，但是！

  如果喝醉了，听不到周正泰讲得那些机枪知识的话，那就自己琢磨后果吧。

  老冯也是人精，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祝队长的意思。

  “我懂，灌他，然后从他嘴里往外掏东西对吧！你放心，老冯肯定办到，对了，你可得给我打掩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