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酱园三兄弟
作者:不戒赌      更新:2022-05-19 06:19      字数:4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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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队长,你这冤枉我们了……我们三个现在进了一班,别人都说苦,但是,我们师兄弟觉得和以前比起来,那真的是在天堂了!”一个叫方忠的小伙子说到。

  “是啊,是啊,方师兄说得对,比起学生意,现在的日子真是好过,吃得饱,睡得足,隔三差五有肉……还不用扛大包抬酒瓫,真真是舒服……”说话人叫瞿飞。

  三人都在万兴酱园里学生意,最小的丁鹏没有说话,但频频点头,显然对两个师兄的话深以为然。

  “祝队长,都说最苦三件事,打铁摇船磨豆腐,其实啊,都是说说,我们做酱园行的苦,那才真叫苦!”

  “打铁夏天热,但冬天舒服啊,摇船要起早,但晚上能睡觉啊,磨豆腐就不说了,嘴巴干了就有豆腐浆喝,还能偷吃点豆腐皮……是伐…”年纪最大的方忠说道。

  酱园曾经是个发财的行当,柴米油盐酱醋茶,酱排第五,而且浦东和上海做菜都讲究浓油赤酱,这酱油的消耗量自然少不了。

  做酱油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进入门槛很高,传统的酱油都是靠天吃饭晒出来的,要想酱油香,那么从酱油酿制成功后至少要经过整整一年的晾晒才能勉强够用,一些考究的酱油甚至得晒上三年。

  这种超长的时间导致了开酱园需要沉淀入大量的资金,而且晒酱油需要足够大的地方。

  酱园不是小门小户能从事的行当,多是本地富商,手里有钱家里有地,想多开个财源,不求爆赚但图稳定。

  开张前三年是不指望赚钱的,但是熬过三年后,商品和客源稳定下来,酱园的收益可以做到非常不错,细水长流下来,粗看钱不多,但现金流特别好,一家酱园传几代人是很常见的。

  尤其在吴地这种自然条件相对优越的区域,人们对酱油的耗用是固定的,并且随着人口的逐渐增长需求量也会缓慢增加,同时酱园还兼着制酒制醋,以及出售各种腌制的酱菜,总之生意好,很好,非常好。

  万兴酱园是浦东数得着的老字号官酱园,那块烫金的官办酱园的木牌子已经好几十年了。

  因为制酱要用到大量的盐,在盐税严格的前清只有拿到了官府的凭证才能开酱园,而进入民国后,随着盐业的放开,所谓“官办”也就成了历史名词,但反过来有这招牌的说明都是老字号,哪怕东西贵点,大家也要去卖。

  浦西的酱园行当主要被海宁人所垄断,而浦东么……自然是本地人为主。

  这三兄弟年纪相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别看年纪轻,都是老酱园工人。

  十二三岁就开始进去学徒,三年萝卜干饭吃下来,转为正式工人,有了一个月十多块的工资可拿。

  这在抗战前是相当不错的收入了,在浦西都算高工资。

  但钱不好赚。

  制酱油的活计沉重繁杂,从背黄豆进厂,到洗豆,发酵,压榨,晒制,每一道工序都靠人力完成。

  哪怕是最轻松的晒制,看起来只要交给老天就行,可实际操作起来也是累死人的事情。

  酱园的晒酱场地巨大,通常有数亩之多,密密麻麻的摆放着半人多高的水缸,这种缸有个专门的名字-七石缸,言其一缸能装七石水,按照一石约等于150斤来算,这一缸可容纳一千多斤,实际上没那么夸张。但四五百斤的容量也是有的。

  晒酱油时,需要不停的搅拌,以使得缸里粘稠的酱油生胚发酵完善,而所用的工具不过是一根长木棍而已。

  万兴酱油至少有300多只七石缸,每天早晚各搅拌一次,便足以让人精疲力尽。

  所以工资不开高的话,真没人来干这个行当。

  这三兄弟身世差不多,原本都是小康之家的孩子,但父母都因为各种原因故去,为了将来能活,小小年纪就被亲戚送到酱园去工作,不但工钱高而且酱园轻易不会倒闭,这年头可算是个铁饭碗了。

  只是若是父母还在,又怎么舍得把孩子放到这种辛苦的地方去呢?

  所幸万兴酱油老板和作头都是本乡本土人,做事情知道轻重好坏,倒也没太为难这三个小家伙,一开始只是让他们帮着干点轻活,等成年后才正式承担制酱等重体力劳动。

  三人身世相同年纪相仿,很快便结拜了弟兄。

  原本这三人的人生轨迹就和他们的前辈一样,到了20出头的时候,多少攒了点身价,工作也算等样,自然有媒婆上门说亲,娶个小户人家的女儿。

  然而养上几个孩子,老婆在家里带孩子顺便做点零活,男人继续在酱园卖力气。

  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可以和酱园老板商量,不再做力气活可以升为小作头,或者去别的乡镇当个分销商,盘个店面,每月从万兴酱油拿货,小日子也就起来了……

  只是813的炮火打碎他们原本辛苦却又稳定的岁月。

  日本打进来后的烧杀掠夺破坏了上海和浦东的经济基础,原本稳定的供求关系也遭到了破坏。

  面对战争带来的不确定性,大家都开始省钱,酱油能不用就不用,反正要咸味么,放点盐就好。

  一家一户少用不用还问题不大,但若是整个上海乃至整个江浙沪家家户户都这样,酱油的市场需求量便很快降低。

  更雪上加霜的是,随着日本的侵略,劣质的日本化学酱油也开始大行其道起来。

  化学酱油根本不用黄豆,直接使用盐酸水解富含蛋白质的原料即可制成,而这原料么,良心点的用牛皮猪皮,黑心的干脆就到剃头店去收那剃下来的头发,反正成分差不多-说到底就是蛋白质,加稀盐酸一泡,然后放入烧碱中和点多余的酸,酸碱中和后产生的盐还能提升化学酱油的咸味。

  不光成本低廉,化学酱油最大的有点还在于首先,不需要场地,因为没有晒制的工艺,所以莫说厂房了,有间石库门的前客堂就能摆开架势制造,其次,同样是因为没有晒制的工艺,出料特别快,头发加稀盐酸,反应一个小时后加入烧碱,两三个小时候后,酱油就制成了。

  有了这种邪道产品,正经的酱园怎么是其对手?

  酱园有自己的酱业工会,工会多次去向伪上海市政府请愿(因为这玩意基本都在上海制造然后向四周扩散销售),政府也装模作样出了几个文严令禁绝化学酱油,但这也没人当回事。

  那些小餐馆小饭店因为物价飞涨而不得不开始降低成本,廉价的化学酱油自然大受欢迎……

  如此一来,正规酱园纷纷扛不住了。

  他们倒是打算降价,但天然酱油毕竟是黄豆酿制的,成本就摆在那儿,再怎么降也降低不到哪儿去啊……

  不少小规模的酱园开始倒闭。

  万兴酱油规模体量大还能扛得住,加上主要针对浦东乡下的市场,乡下市场不如浦西那么大,反过来那些化学酱油一时半会也无法渗透过来,所以,虽然这两年都在赔钱,但好歹还能支撑。

  酱园东家赵百安,十年前接手管理,这酱园传到他手里已经是第三代。

  赵百安做生意讲究真材实料童叟无欺,对下面的员工也颇为仁义,每个月的工钱比同行都高一块,年底还有分红。

  用他的话来说“钞票么大家赚,给手下分多点,他们做起来才卖力,这样不是蛮好嘛?”

  面对生意节节下降,赵百安也没学同行那样把手下的工人直接开除了事,而是大家商量着办,降低工作一起熬过难关。

  原本以为打仗打完生意就该上去了,可结果并非如此。

  眼看买卖越发不济,这三兄弟也觉得硬拖着没意思,正好前段时间祝为民实行“扩军”计划,这三人觉得自己年轻力壮,又没家累,倒不如跟着祝队长真刀真枪去搏一把。

  王静斋看了履历,对这三人也非常欣赏。

  年富力强,勤劳朴实,又是工人阶级,这几条能做到那就具备了成为一个优秀士兵的基础,赵百安虽然从阶级属性来看属于资本家,可却是个具有先进思想的人。

  他不反对工人们读书,甚至出钱请人教工人们识字,这三兄弟好歹能认识三五百字,能看看简单的报纸书籍。

  王静斋将他们当作重点培养的对象,三人也感觉到了关爱,日常的训练也越发认真起来。

  他们是身体底子本来就好,加上严格科学的训练,以及周到的后勤伙食供应,三人很快成为五支队中的单兵操练的佼佼者。

  “都给我老老实实睡觉去!”祝为民面孔一板,“这是纪律”

  到低是祝队长,酱园三兄弟虽然多有不满但也只敢嘀咕着躺到船板上。

  祝为民随口道:“好好睡,养足精神,看到老冯伐,抱着机枪睡得和死猪一样。等会这场仗有你们打的!”

  说完,他也抱着驳壳枪靠在船篷上,在摇摇晃晃中打起了呼噜。

  现在的祝队长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大抬枪一响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的丑事是再也不会发生。

  不对,这个事情压根就没出现过!

  祝为民守望队里谁要敢提这事情,那就等着祝某人黑着脸来兴师问罪吧。

  再说了,大家也知道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这个道理,想想一个小学老师带着一群农民,在土匪和伪军的虎视眈眈之下,打出一块自己的地盘来,谁还会去触他霉头?

  就算祝为民不急,周得同的白铜水烟袋也要往这不识趣的家伙的狗头上招呼过去。

  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在睡梦里吧唧嘴,王静斋笑着陷入了思索中,队伍发展的很好,人、枪、地、钱都越来越多,自己来到这里的任务也算是基本完成了。

  接下来就要这小子自己的发展了,该教的也教的差不多了……

  只是啊……

  王静斋眉头皱了起来。

  浦东的小环境变得越发对自己有利,可是国内的大环境却更加叵测起来。

  双十二事件后建立起来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经有了岌岌可危之感。

  自从夏天正面战场战斗趋于缓和之后,委员长不是想办法趁此机会在战线上发动反击去把丢掉的地盘打回来。

  反而再度枪口对内,对此以军事委员会的名义指责在沦陷区艰苦战斗的新四军“游而不击,专司摩擦”,就差说新四军是拿日元的队伍了……

  这些在报纸上都能看到,是的,虽然地面被日本人控制,在日方严密的新闻审查制度下,这些攻击新四军的新闻竟然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各种小报上,有心一看就知道,这年头到低谁才是真抗日……

  但大多数人则做不到这点,国人素来有“敬惜字纸”的习惯,李玄真的土地庙里有口不知道什么年月传下来的大火缸,名曰“化文缸”,家家户户但凡有废纸,尤其是写过字的废纸,都不能随便扔,都得放在化文缸里点火烧了。

  说起来是这就是给文曲星上供了。

  当然这是以前,随着报纸的逐渐侵入生活,大家也不在把字纸神秘化,但对于报纸的权威性却依然迷信。

  在祝为民守望队拉起来之前,虽然六场也常被各路忠救军骚扰,但乡亲们还是相信“蒋中国”是真抗日,真来救老百姓的。

  可现在嘛……

  嘴上依然是蒋中国,可私底下都撇撇嘴。

  镇上聪明人不少,早就猜出来王静斋的身份,但大家从来不说破,讲到王先生时只是默契的挤挤眼,翘翘大拇指,四大队扩兵的时候,各家都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往队伍送,这在奉行“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啊!

  就说这核心的一班、二班吧……

  等于是职业化的军人,老百姓都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但若是自家儿子被选中,依然是开心的一塌糊涂,少不得去红云楼叫几个菜来庆祝一下。

  祝为民在吸收成员时也很注意,尽可能挑没啥家累的,或者兄弟特别的,独养儿子那是万万不敢收。

  甚至这酱园三兄弟来当兵,据说东家老板赵百安也私下给三人拍了胸脯:“小赤佬,有志气!年纪轻轻的窝在酱园里做啥?跟着祝队长走,才是好男儿!你们只管放心去!那天打不动了,再回来,我这里终归有你们的位置!放出去当个大伙计都可以!再有,我说得难听点,战场上子弹无眼,要是你们万一受伤,也不要担心,医药费我包出!等伤好了就回来,饭终归有一口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