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西边黑沉沉的大山之间，一道火把组成的河流正在官道上流淌，河流中充斥着密集的脚步声，无数双扎着行缠的腿在快速的变换。

  刘戎一行人驾着马从队伍的右侧奔驰而过，不一会儿又离开官道，下马顺着蜿蜒的小道快步走上山顶，在那里可以看到广宁的方向有亮光闪动，看得出，城内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越过此处之后，离广宁便只有二十里，再行十里，他会下令队伍休息一阵，然后择机以饱满的精神进城平叛。

  大新营的夜不收在行军队伍和广宁西门之间往来不绝，尚未传回西门有发生战斗的迹象。

  孙得功或许是力有不逮，也或者是这个人从未关注过自己，广宁到义州方向上，竟然没遇到一个他们的伏路军。

  沙岭那边也传回消息，建奴的营地静悄悄的，根本就没有立刻进军广宁的动向。

  或许孙得功也对他们隐瞒了今夜作乱的消息。

  刘戎默算了一下时间，照着这个急行军的速度，再算上休息的时间，天亮之前他就可以赶到广宁。

  但这几个时辰，不知够不够孙得功他们将广宁的局势彻底打破，否则自己动手的时候便会很显眼，也不太好跟手底下的这些军官们解释。

  知道建奴没有动，他心里便安稳了不少，思索片刻后便决定道：“控制行军速度，保持体力，到广宁西十里处隐蔽，届时视情况决定行止。”

  赵阿五诧异道：“大人，咱们可别到晚了，否则广宁糜烂，平了叛，也挡不住老奴。”

  “执行命令。”

  赵阿五稍作迟疑便敬礼离开，去派中军部的参谋通知各部控制行军速度。

  他近来有点奇怪，自己辛辛苦苦带人草拟的广宁防御方案大人只是粗粗看了两眼便压在了案头，既不让自己拿回去改，也没召集其他主官开会布置，倒是召见情报头子黄金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黄金祥看着赵阿五走远道：“大人可是要多给他们一点时间？”

  刘戎看着广宁方向的光亮道：“从孙得功的布置来看，他们就不知道我们已经从边墙回了义州，这一路上连个夜不收也不布置，可见他根本就没有防备我们。”

  “等江朝栋的人败了，叛军开始抢掠，约束不了下属，更不见得会派哨骑探查这边，如果有，就让特战队去清理。”

  “到了广宁十里处，部队就要隐蔽起来，也不能让逃难的百姓撞见，到了那里，你亲自去联系周伦，如果西门暂时无忧，咱们便让他们多闹一两个时辰。”

  “若是发现西门情况不妙，便立刻发射联络讯号，我就率大军乘夜直扑广宁，广宁兵从没有夜间作战和行军训练，必不敢大军出城拦截，孙得功就难以判断咱们到底要从哪里进城，有了夜幕掩护，城头的大将军炮也打不准。只要咱们能隐蔽到达十里处的潘家屯，一切主动便都在咱们手上。”

  黄金祥点头道：“明白了。”

  ……

  一个时辰之后，宣武门的城楼上，周伦恭敬地站在自己顶头上司黄金祥跟前。

  黄金祥面色严肃，锐利的目光扫过城下的乱象。

  密集的枪炮声距离这里已经不远，周世禄此时正在亲自检查构筑的防线。

  “王化贞逃出去了吗？”

  周伦恭声道：“逃出去了，城乱时，江朝栋带着几个家丁想要浑水摸鱼地将王化贞带出去，可被孙得功旗下的一支叛军小队拦住，厮杀间王化贞差点被俘，还是黄得功兄弟带的特战队暗中助了一把，王化贞才逃出生天。”

  黄金祥点了点头，心里担忧的第一件事算是有了着落，如果王化贞还在城中，他说不定就得再做些无法无天的事。

  “王化贞和江朝栋都走了，城里是谁在领兵同叛军作战？”

  周伦答道：“大多是各自为战，其中江朝栋的兵好像留给了他麾下一个叫曹文诏的千总在指挥，打的倒是有模有样，不过肯定还会寡不敌众，想必一会儿就败了。”

  “因为外面太乱，卑职的心思又多盯在西门和缙绅身上，其余的事便没打听多少。”

  黄金祥微微颔首，这个大新营的情报头子一改在刘戎面前的唯唯诺诺，一股上位者的威势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

  “大人的意思，是能乱多久乱多久。”

  “一旦叛军平定城中大局，便会难以约束士兵，即使孙得功再来打你，城中的抢劫也不会停，所以西门能撑多久，对我们的计划而言，意义非凡。”

  周伦点头：“知道了，头儿。”

  过了一会儿，周世禄匆匆赶了回来，他听说大新营的黄局长亲临，以为刘大人就在不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走上城头，远远地就朝着黄金祥拱手道：“黄大人有礼了，大军何时能到？”

  说着他又走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王抚已经逃离，刘大人可以进城平叛了，大新营还有多久能到？”

  黄金祥沉着脸道：“出了一些意外，熊经略派人到义州命令我家大人将军民撤往关内，高大人正在据理力争，大新营停在牵马岭进退维谷，大人一时也不敢决断。”

  周世禄呆住了，回过神后惊愕道：“撤到关内？整个辽西，五百里江山，熊经略都不要了？”

  黄金祥摊摊手：“周将军知道，我们武人总得听文人的，无论他们的命令是多么的荒谬，哪怕是让咱们去送死，那也得去。”

  周世禄恨恨地跺跺脚，然后背着手走来走去，还以为大新营近在咫尺，想不到现如今还远在牵马岭，五十里的距离，够普通营兵走一天的，大新营的行军速度他见过，可那也得四五个时辰，一会儿要是叛军全力攻打，他可难保能撑得住四五个时辰！

  “熊经略怎么也能犯这样的错！”周世禄走了几圈儿又抬头看着黄金祥道：“刘大人怎么说？”

  黄金祥也清楚不能不给周世禄希望，毕竟他还是旧军官，不见得有大新营军官那种被大人经年累月熏陶的信念，万一其万念俱灰之下投降了叛军，自己可就遭了大罪了。

  “我家大人说，一个时辰后，如果高大人还劝不住熊经略，他也不管那么多了，违抗军令也要进兵平叛！”

  周世禄大喜：“这才是末将认识的刘大人！”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刘大人已经率着大新营赶来广宁了吗？”

  黄金祥一愣道：“我家大人说一个时辰之后……”

  “对啊！”周世禄道：“黄大人从牵马岭过来，五十里打着火把骑马，往快了说也得一个时辰，此时此刻，刘大人可不就是已经赶来了吗？”

  黄金祥想说我的速度很快，是正常人的五倍……“周将军明察秋毫，是在下迷糊了。”

  四五个时辰就可以赶到，叛军现在还没开始攻击自己，先尽量拖延着，等到开打，再竭尽全力率军抵抗，想起来还有希望。

  周世禄想着，忽然又道：“熊经略也在附近吗？高大人到哪去同他商量的？”

  黄金祥“啊！”了一声，伸手指着远处的一个火光道：“这是什么炮！好大的威力，一会儿叛军倘若是用这个攻击，周将军可有预防的方案？”

  周世禄道：“这是大将军炮，确实麻烦，末将已经让人准备了许多沙袋，铅弹撞在上面会减缓冲击，顶不上大用，但也聊胜于无。”

  黄金祥又飞快地问道：“周将军设置了几条防线？兵力布置如何？在下想听听，看看能否拾漏补缺。”

  周世禄道：“我们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是在四眼桥，那里届时会交给周伦兄弟指挥，防守的力量主要也是大新营兄弟。”

  黄金祥看向周伦，他立刻颔首接着道：“那里安排了五十名战兵，也准备了柴草，只要叛军不是大举来攻，至少能守一个时辰。”

  “第二道防线便在宣武门百步范围，只布置三十人，他们会几人一组分散到街巷中，在各处拖延叛军就行，根据情况点燃各处堆积的柴火，他们已经全部换上了广宁军的衣服，周将军的人则全部用来守着城墙两侧土垒和城梯。”

  黄金祥皱眉问周伦道：“这两处加起来才有八十人的大新营人马，其余的你都布置到哪了？”

  周伦道：“在城隍庙附近，那里也有我们的两个据点，控制了那里，便等于将广宁城内东西分割，届时大人进城平叛会容易许多。”

  “不过我都让他们暂时隐蔽了，没得信号，不得主动同叛军作战。”

  黄金祥忧虑道：“清风观附近呢？叛军如果不走四眼桥，可能绕道那里，顺化胡坊往北再折向西，同样可以绕到西门。”

  周伦犹豫一下道：“一旦那样，就只能让周将军的人过去一些去抢，不许其他部来抢，也不准其他部过路。”

  周世禄也道：“我这里的兵鱼龙混杂，很多都是王抚之前硬塞过来的泼皮和流民，打仗没有什么战斗力，但要是说是分给自己抢的地方，这些丘八就会拼命了，即便打起来，叛军也会认为是因为争抢利益，一时不会拼命来攻西门。”

  黄金祥瞟了一眼周伦，这家伙阴谋诡计不少，又心狠手辣，果然是安全局的好苗子。

  “大人，大人，江参将的兵败了！”一名安排在外面观察的安全局队员跑过来急急道。

  三人同时往城墙下看去，只见原先铳炮声最响的那个地方，果然炸响声稀落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叛军响彻夜空的欢呼声。

  黄金祥沉静的对着两人道：“叛军腾出手了，下面的事情就全靠周将军了，一定要撑到大人的援军过来！”

  他又专门对着周伦道：“你在前面要随机应变，方才说的主意就很好，即便打起来，也要装作是利益之争，这能给咱们多争取时间。”

  黄金祥心里补充道：也能给叛军多争取劫掠缙绅的时间。

  “各自保重了！”

  ……

  广宁城中朝廷守军的抵抗已经被肃清，但叛军的杀喊声却是一浪高过一浪，一重重黑烟在城池的上空飘着，街巷之中充斥着广宁居民的哭喊声，成群结队的叛军冲到了他们的家里。

  满眼血丝的孙得功站在巡抚衙门跟前，辽东都司府的文武官员绑了一大串儿，却偏偏没有辽东巡抚王化贞，这让他的功绩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

  黄进却是不计较这些，他从那群俘虏中随意提出一个文官一刀杀了，好像终于解了多年来被他们呼来喝去的屈辱似的，仰头哈哈大笑。

  其余文官看着这个疯子都是禁不住瑟瑟发抖，竟也没人站出来斥责他们背主卖国。

  孙得功瞅了黄进一眼道：“这些人都是要献俘给大汗的，你没来由的杀他做什么？”

  黄进不在乎的笑道：“痛快就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想不到，这广宁城真的这么容易就到手了，哈哈哈。”

  虽然没有抓住王化贞，但他逃出广宁也就是个无用书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鲍承先长舒一口气，如果当初孙得功没找上自己，恐怕这里被押解着的文武官员里，也少不了自己。

  这孙得功的兵半年来深得都司府的厚爱，不欠饷，军械铠甲也是样样顶足，战斗力确实不是自己手底那帮面有菜色的士兵能比的。

  这王化贞真的是，唉……

  鲍承先心底感慨一番，然后抱拳对着孙得功郑重道：“孙大人，广宁城是拿下了，但咱们可不是八旗兵，抢一把就能回老家，以后这城里靠谁来管，对这些都司府官员该如何对待，您还得早些拿个主意。”

  说着他又看了黄进一眼，道：“另外，城中的百姓富户是要抢，但最好别随便杀人，仇结得深了，以后不好治理。”

  孙得功闻言瞪了黄进一眼道：“约束好你手底下的丘八，抢东西可以，玩女人也可以，无故杀人，得穿箭游行。”

  黄进笑道：“人都散开去抢了，我到哪里一个个告诉他们去。”

  孙得功大怒，正要呵斥他几句，却见手下心腹孙仕虎跑过来道：“大人，说周世禄带人抢富户去了，一时找不来。”

  孙得功闻言，禁不住将眼睛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