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肘底锤(4)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1 14:34      字数:9121
  【肆】

  像以前一样,杨宣成又回到警局,穿上了黑警服,拎着硬木警棍,跟在老甲后面上路巡街。还是那条熟悉的马路,还是那个熟悉的巡警局子,还是那个张口对他“那个谁谁谁”的白警长。之前别人嘴里“杨无敌的少公子”又变回了“那个只会打拳的愣子”。

  一切绕了一个圆圈又回到原地。就像某个进京赶考的秀才,做了一路金榜题名治国安邦然后回归林下读书养年的美梦,结果却名落孙山,不得已又重新回到自己读书的那间草房里,夕阳下、条案前,书卷在手,一声长叹,却分不清这经历过的种种到底是真还是梦。

  老甲还是老样子,仰着头将警棍挂在后腰的皮带上,两只手只管向两边的摊位上抓去,花生瓜子、黄豆香菜,没有他不要的。杨宣成就跟在后面假作不见。他心里空落落的,却什么事情都看不进、听不入、想不动,他只想混过这一天的时光,混到晚上回家,蒙头大睡一场,等睁眼醒来时再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梦。

  偏在这时候,欧秀珍主动找了来,想说些宽慰他的话,可看了杨宣成的脸色,却在怯生生一个微笑后,再也不敢说出什么来,就这么拎着书包,陪着杨宣成巡街。

  半晌过后,欧秀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其实,我觉得吧,你人聪明,又肯上进,又能吃苦,若是把这些用在读书上,将来未必不能出人头地。现在都是科学时代了,读书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我想,不管是武功还是江湖,那……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这话在欧秀珍看来,是中肯无比的大实话,也透着她对杨宣成的关心。她天天在学校里接触的就是老师、同学、实验、定理,自然觉得书里都是前所未闻的新鲜事物。而陌生的江湖对她而言,俨然是评书或者戏曲里才有的古时代的东西,是早已经不时髦的,犯不着为这么老旧的东西下苦功、流大汗,做个有文化、有见识的新潮青年,才是当下最流行的青年思想。

  杨宣成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位新派学生,暗想:也就是你这吃喝不愁,把上学当成正经差事的人,才会有这想法吧?我要上学且不说学校里的吃喝花费,难道我这八尺汉子还要指着老娘给我挣学费不成?可话又不能这样说出口,杨宣成只好顺了她的话头问道:“可你总有毕业的那一天呢,不上学了你做什么呢?”

  欧秀珍歪着头想了想,有些羞涩地低声道:“我最想做的是时装设计,这是眼下最时髦的工作了,我要设计出很多很多时尚、漂亮的衣服给人穿。或者呢,我就去做新闻记者,拿着一支笔去写人间不平事……”

  杨宣成不再答话,听她兴高采烈地说着,就这样低头走着,只不知不觉间把距离前后稍稍拉开来。

  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追上来,一个婆娘口喘粗气从后面急匆匆跑来,弯腰探手,一把抓住老甲的衣襟:“快……回家去,老四肚子疼!”

  老甲先是一愣,继而一巴掌打在那婆娘的肩头:“那还不直接抱着孩子看大夫去!还跑来喊我,你傻啊!”嘴里说着话,人已经跑出去十几步远。

  杨宣成看了也是一愣,这么长时间来,老甲从未对他说起过妻儿老小,看来这拼了命跑来的应该是老甲的婆娘无疑。杨宣成也就存了半是帮忙、半是看热闹的心,嘱咐欧秀珍先走,自己一路跟着老甲赶了过去。

  三拐两绕,杨宣成跟着老甲夫妻跑进一条巷子。这巷子破旧,两边住户的院门也全是破洞裂缝,看来都是些一样的穷户人家。

  老甲迈进院子就喊:“老四呢?在哪屋?”接着就跟媳妇一头撞进南屋去,转瞬间,老甲怀里抱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孩子与媳妇急匆匆跑出院去,隔着墙扔过来一句话:“兄弟,你帮我照看下那几个!”

  杨宣成再回头时,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三个半大孩子,抬头皱眉盯着他看。杨宣成就这么着被扔在院子里,孤零零地面对着三个孩子。

  这三个孩子个头不高,最小的一个还不住地吸溜鼻涕,三人身上穿的衣服都带补丁,且有大有小,一看便知是一身衣服老大穿完了给老二这样传下来的。

  杨宣成哪里带过孩子,他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冷着场,三个孩子却已抢先说话了:“你是俺爹的朋友么?你也是巡警?你认识俺爹?”杨宣成忙不迭地点头,并蹲下来看着三个孩子。

  “你有糖么?我要吃糖。我也想吃糖!”杨宣成下意识地摸摸上下口袋,遗憾又歉疚地缓缓摇头。

  大个儿的孩子眉头紧皱,老二嘴撅得老高,老三索性咧开嘴哭起来:“我不要你!我要俺爹!俺要找俺爹!”杨宣成顿时被串串眼泪击中,连忙摆手急声道:“别哭别哭!我有钱,咱能买糖,马上就买!”

  晚上老甲两口子带着孩子回来,强留下杨宣成吃饭。晚饭是一大锅飞了鸡蛋和萝卜丝的疙瘩汤,四个孩子与杨宣成每人一大碗,老甲两口子则是玉米面粥蒸红薯。饭后无茶,只有两碗白开水供以闲聊。

  老甲无奈地笑笑:“怠慢啦。”杨宣成看得出老甲家境窘迫,真诚地摇摇头表示不在意。老甲“嘿嘿”苦笑了几声:“我知道你们都看低我,说我是占小便宜的老油子。可是……可是这世道、这日子,要想好好过,难啊!”

  老甲说的是实话,以巡警的薪水,能养活杨宣成母子还稍稍有一点富余,可要养活老甲这老小六口,那是根本就不够用的。很多时候,人的所作所为都被环境所逼迫,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谓“礼义廉耻”,只是那些食有肉出有车的人,在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本身就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有人饥寒交迫,有人酒肉无度,却要求两者都遵守同一条道德底线,这显然就是空谈。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津主政的晋系官员随着军阀内战中阎锡山的倒台,纷纷跟随崔廷献回晋。奉系则借机崛起,成功取代了原来晋系在华北的势力,掌控了华北五省的地盘。几乎一夜之间,天津市政高级官员中操东北口音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原本亲晋的中下级官僚,或降职或干脆免职,而与东北方面早有暗通的人则纷纷走马上任、弹冠相庆。一边是垂头丧气、怨念纷纷、敢怒不敢言;一边则是喜笑颜开、呼朋唤友、忙摆就任宴。小小一座天津城,可谓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天一早,就有电话打进巡警局子,说有新到任的长官来训话,让好生准备着。至于新长官到底是谁,怕是电话那头自己还没搞清楚,所以说的也就支支吾吾。

  白警长不敢怠慢,忙指挥杨宣成在内的巡警们,犹如戏台上的龙套一般分两排站在大门口,静待着新上司的亲临。就在刚才白警长已经恶狠狠地用目光扫了所有人一遍:“都给我听着,都给我好好的,要是有人在这时候出漏子,我就把他的蛋黄捏出来!”

  其实对于一众巡警们而言,新上司是高是矮、是黑是白,与他们没多大干系。这些上司们每天坐在小汽车里,喇叭中来、黑烟中去,吃香喝辣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与最底层的小巡警们为难。再者说,即便有心钻营的,也是先紧着顶头上司巴结,要是越级献媚,人家看不上你的仨瓜俩枣不说,让顶头上司知道了还不要了小命。他们要做的,只不过是牢牢记住上司们的名讳,在遇到来头不善的主儿时,如果人家能张口叫出上司名讳的,那就先对人家客气点。别稀里糊涂地因为得罪上司的朋友而丢了差事。

  可对于白警长而言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生是死、是富是贵,很大程度上就捏在这位新上司的手里,上面动动嘴他就有可能乌纱帽不保,上面一句话,他就有可能官加一级。因此白警长是恨不得把新上司接到家里,当成灶王爷一样供奉起来。

  就在众人的期盼中,一辆挂着警徽的汽车稳稳驶来,停在巡警局的门口,白警长未等车停稳就一个箭步上去,殷勤地拉开车门,伸出右手遮在车门上框上,弯腰请来者下车,并在这位新上司直身时亮开嗓子高喊一声:“立——正!欢迎新长官驾到!”

  就在这一声高喝中,杨宣成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位新任的上司的上司竟然是那位罗家公子!只见他身着笔挺警服,足蹬光亮长靴,正神采奕奕地扫视两侧诸人,全无当日在杨宣成面前满地乱滚的狼狈之相。罗公子的目光在杨宣成脸上停留片刻,嘴角上翘微微冷笑,在白警长的陪同下迈步进院。

  大凡上司莅临,都要先召集下属训话。罗公子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面对一院子高矮不齐的巡警们,清清嗓子,在白警长的邀请下正式开始训话。

  他本就是洋学堂学生出身,又是广见世面的富家少爷,这人前的风采自然与普通人不同。他先自目前天津市的治安情况说起,再说巡警职责,再后话锋一转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吃几碗饭、挣几分钱才能明智。所以,这做人第一要本分,不要想方设法地走歪门邪道去钻营,更别想妄图耍些流氓手段去勾引清白人家的女孩子。有这样肮脏的心肝,你就是偶然混进了小康之家里,仍然是穷鬼一个!早晚会被打出原形,露出你那副穷相来!”

  罗公子看了看满目茫然的众人,偏过头盯着杨宣成挥了挥拳头接着道:“这样的流氓份子,我是决不允许他混在巡警队伍中的,我会亲自踢他屁股,把他踢出门、踢到垃圾堆里。让他滚蛋、让他走人!”

  罗公子自顾自说得慷慨激昂,院子里众人听得一头雾水,莫明其妙地还得跟着白警长一起使劲鼓掌。只有站在最后排的杨宣成心里明白,罗家公子是来示威的,这是在动手驱赶自己这小人物之前的吆喝。就好比富户们对朱门外的乞丐,在挥起拐棍赶打之前吆喝的那一声“滚”,你若是听话滚了,自然免了一顿皮肉之苦,你若不开眼地继续赖着,那就只有一顿好打等着你。

  杨宣成知道自己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这差事快要当到头了,摊着罗公子这样一个天天没事光琢磨着把自己撵走的上司的上司,这差事没人能继续当下去。但这件事还不能去跟母亲说,杨宣成自觉已经算是个大人,凡事要有些担当,别到这般年纪了还要让母亲再跟着伤心焦虑。

  可没差事就没饷可拿,没有每月那几块钱,这日子该怎么过?晚上杨宣成第一次瞪着眼难以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想不出结果来。

  转过天来上班,罗公子的车压着集合点卯的哨音停在了警局外面,他拿过花名册上下扫了一眼,手上一点道:“这个人来了么?”

  白警长顺着他手指在名册上瞄了一眼,忙抬头向着杨宣成喊道:“哎!那个谁谁谁啊!长官点你的名呢!”

  谁谁谁!这喊了几个月的谁谁谁!你到底是在喊谁!你这是当真不认字么?怎么给我去市政府践行的时候知道我叫杨宣成,等我回来后又变成谁谁谁呢?杨宣成心中气闷之余,还是应了道:“招募警杨宣成在!”

  罗公子随手合上花名册,笑吟吟问道:“杨宣成啊,你为什么要来当巡警呢?”

  杨宣成心中转了几转,暗想:他这般大庭广众下问我,定然准备下了套子,等我回答来找话茬羞辱我,我须说得冠冕堂皇些才好。当下便高声回答:“报告长官,我当巡警是为了……为了求中国之自由平等,为贯彻‘三民主义’而继续努力!”

  这句话是出自孙中山先生的《国父遗嘱》,杨宣成灵机一动将这顶大帽子抬出来,心想你罗公子再蛮横、再不讲理,你当着民国政府的官,还能站在这青天白日旗下面,说我讲《国父遗嘱》不对?

  这句别出心裁的回答果然将罗公子噎得一愣,可他看了杨宣成片刻,忽然捧腹大笑起来,像看到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声间歇中,罗公子手指着杨宣成颤声道:“哈哈……你这穷棒……还《国父遗嘱》……哈哈,你也配?……你也配!”

  白警长在一边赔着哈哈大笑:“长官训教的是,他不配,他哪里配说《国父遗嘱》。”

  罗公子笑完了,摸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我教给你,人命贵贱是天生的,有人天生是当富贵人做大事的,有人天生就是伺候人干贱活的。穷人们就得跟在富贵人的后面,听话、本份才行。你们没眼界、没见识,连名字都写不全,国家大事也配说个一二三?”接着罗公子扫视院中众人道,“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家传一条贱命还想一步登天的,趁早给我滚蛋,因为我根本看不上你!”

  这些话,就像一根穿了线的针,在杨宣成胸口的皮肉里来回游走,刺地疼、拉地疼、扯地疼、揪在一处地疼。杨宣成面色铁青,他强压怒火分开众人,走到队列前头一字一顿道:“你说的道理我没听说过,但我听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又不是牲口要论血统,更不必把自己爹妈牵出来与人炫耀,就在眼下,我就比任何人更适合当巡警。”

  这话顶得罗公子面色阴沉,眼看要滴出水来。白警长已经猜到这位罗长官再次莅临,就是专门针对杨宣成来的,他忙出来维护上司,指着杨宣成鼻子教训道:“你这臭小子,想造反不是!给我滚下去!看呆会儿我不好好收拾你!”

  罗公子抬手止住白警长的话头:“你说你比别人更适合当巡警?凭什么?”

  杨宣成扬扬下巴道:“我比别人能打,我比别人能跑。要不信,您试试?”

  要说打,罗公子当然知道杨宣成厉害,他撇撇嘴,“哼”了一声道:“好啊,试试就试试。你能跑是吧?你们全体都有,现在出发去跑到北大关,马路口的电线杆上盖个个人名戳,然后再跑回来!三十分钟内要是跑不回来的,统统除名!没盖戳的、敢坐车偷懒的,一律除名!”

  院中一片静默,瞬息之后除杨宣成之外的所有巡警呼啦一下子,纷纷扔掉手里的警棒、帽子等杂物,拼了命地挤出院门,争先恐后地拐弯向北跑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杨宣成站在台阶下仰首与罗公子对视着。罗公子读得出他眼神中的坚强与怨怒,杨宣成也读得出对方眼神中的轻蔑与不屑。杨宣成迎着罗公子的目光,缓缓后退几步,转身起跑。

  “站住!”白警长忽然瞪眼在他身后高喊一声,“你怎么当差的?从长官身边离开要敬礼的!你懂不懂规矩?罚你,对着长官敬礼一百次!”

  杨宣成对着白警长怒目而视。

  “看什么看?没敬完礼不许走,耽误了时间回不来也算你自己的!”白警长转头对罗公子媚笑一下,继续板着脸道,“这是对长官的尊重,也是规矩!”

  杨宣成咬着嘴唇,将目光越过对面,落在后面办事房的屋脊上,朝着那一丛从瓦缝中钻出来、在风吹中摇摆的杂草,一次次举起手臂敬礼。

  从巡警局子到北大关,这一趟着实不近,还要跑个来回,更兼这白警长有意讨好罗公子,故意延误杨宣成的时间,而且杨宣成必须要赶在大部分巡警的前头回来。若是他压着时间点回来,罗公子必定还会有借口等着找他麻烦,到时候提前把他关在外面也说不定。

  杨宣成走出院子,先将上衣脱了,卷了几下系在腰间,又从旁边卖布头的摊子上扯了两条布带绑住鞋子,再回头看了一眼巡警院子,这才拔脚朝北而去。

  这一回与上九峰山赎肉票不同,为的不是出人头地、维护脸面,而是要争一口气,一口纵然千斤压顶也不低头的硬气。杨宣成心里打定主意,要像屋脊上那丛杂草一样,不管风来雨去,要咬着牙、较着劲,顽强地活下去。让那些以为能一手掌握别人命运,以为能制造别人悲欢的人睁大眼睛看,我会一直活着!还活得很好!

  白警长见杨宣成出门了,又不放心,点手把家里几个躲在屋里的巡警叫出来:“你们几个赶紧追上去,想法拦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按点回来,他要是提前回来了,你们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看着这几个人蹿出院子后,白警长这才回过身来:“罗长官何必为这些臭穷棒子动怒呢,不用您动手,我动动手指头就把他碾死了。我这有好茶,给您沏上一杯,咱们坐在这等着看戏,看戏。”

  杨宣成这边刚跑出街口,身后有人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他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同事。没等他问话,另一个人扑上来将他拦腰抱住。杨宣成这才发觉大事不妙。要将两人奋力甩开,后面陆续有人扑上来,嘴里叫着:“放走了你,我们就没差事了。这却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们。”手里擎着大棍子照头砸过来。

  杨宣成甩不开抱着自己的人,头上却早挨了几下子,最重的一棒抽在耳门上,左耳针刺般地一疼,只觉一阵长鸣自耳中响起,立时街面上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杨宣成茫然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几个巡警向他扑来,这些人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五官中露出来的凶恶在平日里抓贼时都未曾见到过。再往后看,跑在最后的一个胖子,已经从旁边的摊子上捡起一把尖刀,颤巍巍地抱着冲了过来。

  只一句话,就使得平日里打头碰脸、日日相见的同事,成了拔刀相向、以死相拼的仇人,这番变脸何其迅捷。就在不久前,在饭馆中向着他杨侍卫大献殷勤的还是这些人。即便是为着肉骨头相互撕咬的野狗们,也不过如此吧?杨宣成此时却没闲心感叹世态炎凉,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成那根肉骨头,高高扔起在半空中,下面扑过来的,是一张张血盆大口。

  可此时的杨宣成,已经远非前日里被人追着砍手指头时的杨宣成可比。他抓过旁边炸糕摊子的小油锅,将半盆热油扣在低头抱自己腰的那人因为躬身而露出的后背上。一股焦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那人惨叫着松手。杨宣成接着反手一掌抽在揪住自己衣服那人的脸上,那人打了个趔趄却死揪着衣服不肯松手。杨宣成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紧他拇指,做了个撅柴火的动作,那人一声痛叫,松手倒地。

  后面大棍子当头砸到,杨宣成斜身举起左手,木棍顺着他手臂卸力滑下,被他夹在腋下,接着杨宣成起腿踢裆,攥右手成拳一记“翻天印”,掀在对方吃疼而俯下的脸上。借势倒地后仰,阻住后面来人,杨宣成上步迎住一人,向右拨开对方右拳,将那人抹得侧身对他,接着他脚下不停,跨步上前横肘过肩扫中那人的脸,将其打倒。后面来人张着两手跃起扑来,杨宣成后退半步,抡右臂拢手为掌重重拍在那人头顶,这人扑倒在地,拍起一团尘土。

  最后那个胖子颤巍巍跑到,却不敢再走近,隔着两步远只顾拿着尖刀在空中胡乱比划。杨宣成喘了口气,一脚将刀踢飞,上去一脚一拳将其打倒。杨宣成看了看倒地呻吟的这几位,匀了匀气息,向北发足飞奔而去。

  这场街头恶斗以一对六,不仅杨宣成毫发无伤,而且是干净利索地将诸人一一放倒。这与不久前在利顺德大酒店厕所中,被两个持刀的刺客逼得手忙脚乱大喊救命的杨宣成简直判若两人。这其间差别,一来是他近日里习武下了极大的苦功夫,而且已经在武道上初窥门径,反应与身手自然要高过普通人不少。二来是刚受了非难,心中强压的怒气正好有了泄处,自然也就没了惧意。三来这些日子他饱看人情冷暖,已明白此时若不想当那被人咬在嘴里的骨头,除了拼命再无他法,因此同以往相比下手时凶狠了许多。

  这边清理完累赘,时间也耗去了不少,杨宣成拔足径直跑上马路中央,将前面疾行的有轨电车当作目标,直追下去。(注:天津是近代第一个建设与开通公共交通的城市,1904年就开始修建第一条环城线路的有轨电车,时称“白牌线”,比上海提早两年有余。)随着白牌车一路叮叮当当,杨宣成发足狂奔,犹如野马脱缰、怒蟒穿山。他闪开汽车、自行车、行人、小摊贩,两脚发力越跑越快,一路扑到北大关,跳起来摸出自己的名戳,按在十字路口电线杆最高处,将印记盖在了所有巡警的戳记之上。

  他正要转身往回跑,忽听有人喊他名字,侧过来看时发现却是老甲,抱着脚腕子坐在城门洞底下:“怎么了这是?”

  “哎哟,别提了。哪个不长眼的嫌我挡路,推了我一把,就把脚崴了。哎哟,我可怎么办啊。”

  杨宣成低头看着,这张哭丧的脸与前几日那四张因为要糖而哭的孩子脸还真有几分相似。他直起腰来呼了几口气,蹲下身,扭住老甲的脚踝给他复了位,右手使劲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来,我带着你跑!”

  就这样,杨宣成把老甲架在右肩上,连扛带拽地拉着老甲往回跑。老甲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没跑出几里地就已经没了力气,整个人软在杨宣成身上,全凭他架着。但就这样老甲也迈不开步子,拖累得杨宣成也只能一路小跑着往前追。

  老甲带着哭腔道:“老弟啊,你快放手吧,我不行啦!我不能拖累你啊。这差事我干不了啦!”

  杨宣成急声道:“不行,你还有老婆孩子等你挣钱吃饭呢!你不行了让他们怎么活啊?”

  老甲索性哭出声来:“我没本事啊……我实在是一步都走不动啦……兄弟你别管我了!”

  “不成,他们越不让咱们活,咱们越要好好活,活下去!活给他们看!”

  杨宣成咬咬牙,蹲腰抄裆,一把将老甲横扛在肩头,背着他迈步疾奔。老甲伏在杨宣成肩膀上,急声道:“兄弟你这是何必啊!别管我了,你的心我领了,咱巡警局就你这么一个好人,我不能连累你啊。”杨宣成不答话,也没了说闲话的力气,只将老甲紧紧抓住了,弯腰仰着头,两眼瞪视前方,发足向着巡警局飞奔。

  杨宣成一路上左摇右晃,犹如久斗乏力才撞脱囚笼的困兽,忍着身上的酸疼、口中的焦渴,就是不敢停下来。从大步飞跑到小步快跑;从小步快跑到踉跄疾走;从踉跄疾走到跌跌撞撞,分秒不敢停歇地往回赶。

  路口望风的巡警见两人跑回来,忙跑进院子喊道:“白警长,杨宣成跑回来了!”白警长一愣,低头看表,距离时间还有三四分钟,他扭头看了看罗公子的脸色,急声挥手道:“关门!关门!提前关门!”

  两扇大门在吱吱呀呀声中关起,门外刚刚赶回来的巡警们哭爹喊娘地哀告着拼命往里挤,里面的人则用肩膀扛住门扇使劲往外推。

  就在这时杨宣成已经扛着老甲跑回来,一路拼死拼活地狂奔,眼看着大门就在眼前咫尺,又怎能让它关上?

  杨宣成解下腰间上衣,揉成一团奋力扔过去,搅住门轴,然后抓紧老甲,借着冲劲向挤在门缝处的人群后背直撞上去。这一撞势大力沉,将杨宣成与老甲连带着前面的几个巡警一同撞进了院子里,在地上滚作一团。

  虽然无比狼狈,但终究还是在限定时间内跑回来了。杨宣成翻身躺在地上,张开大口喘气,他已经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了。同时被撞进来的其他人,则顾不得休息,奋力向外爬开,剩下他们两个孤零零地躺在进门口的地面上。

  罗公子沉着脸走过来,摸出手绢挡在鼻子前面,皱眉道:“他一定是偷奸耍滑了!他历来就只会偷奸耍滑,占小便宜。”

  白警长接口道:“对!没错。他一定抄了近道回来,他一定没到北大关,没在电线杆上盖戳!你是抄近道回来的!你们……有谁看见他盖戳了吗?”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低头不语,院子里只剩下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声此起彼伏。白警长又提声问了一遍,正得意间,忽然一只手臂自他眼前高高举了起来,是老甲。他躺在地上用胳膊斜撑着身子,却奋力将右手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动作很简单,却很坚决,他看见了杨宣成盖戳,他愿意证明杨宣成到过北大关!

  白警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暗起来。杨宣成伸出手,将老甲的胳膊按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张几乎被汗湿透的纸,抖开了扬起在半空中。那是一张专门张贴在临街告示牌的《北大关百货店削价广告》,是他在路过时顺手从告示牌上揭下来的。

  杨宣成举着这张纸躺在地上,他的眼神缓缓从白警长与罗公子脸上扫过,这眼神中有得意,有轻蔑,更透着一股硬邦邦看得见的坚强。这眼神罗公子读得懂,他分明是在说:你们这些小人,你们打不倒我!

  罗公子的眼眸中寒光一闪,他冷声道:“好好当你的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