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之城(7)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2 23:49      字数:6546
  柒

  又过两日,姜平与魏老大都已下葬,魏紫收拾了包裹,便准备离开。她外表柔弱,未想一打定主意,竟是这般迅速坚决。也同是这一日,魏英华即将被施以家法。魏紫特意起早离开,她对叶云生说,尽管魏英华杀死其父,但毕竟二人一起长大,不愿看着他身死。

  离开小村那一日,魏紫并没有要魏梦送行,她说魏梦年少柔弱,徒增伤感,姐妹二人只是在家中相别。魏家人禁止出谷,因此魏紫实是偷偷离去,而前来送行之人,也只有龙昌河一人而已。

  魏紫身穿重孝,发上别着一根珍珠银簪,正是她与叶云生初次相见时别的那一根。只是簪虽相同,心态却已与当时大不一样了。

  叶云生站在她身前一步,与龙昌河拱手告别,他对这位昔年的侠盗颇有好感,临别前忍不住问道:“龙先生,您当真不愿再回到江湖么?”

  龙昌河“呵呵”一笑:“叶小哥,你看我有多大年纪?”

  叶云生一怔,龙昌河满脸虬髯,形貌威武,但却也看不出他究竟年纪几何,他试探着问道:“看您样子,似乎已过知天命之年。”

  龙昌河哈哈大笑:“五十?叶小哥,你少说了二十年!”

  叶云生吃了一惊,却听龙昌河道:“我已经是这个年纪,在这里也住得惯了。罢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叶云生见他神态自然,这番言语发自内心,便也不再劝,拱一拱手道:“龙先生,别了。”

  魏紫挽着小包裹站在他身旁,半低了头,只是一语不发。龙昌河叹道:“去吧,君子堂的人我信得过,倒也不说什么好好照顾之类的空话了。”

  就在三人即将分手之时,外面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丝初时细微,但不久转为大雨,幸好他们所处之地是村口处一座茅草亭,尚可避雨。龙昌河看着外面的天气,“呵”了一声:“这可真是巧了。”

  魏紫抓着小包裹,指关节有些发白,终于她开口道:“叶公子,这点雨没关系的,我们还是离开吧。”

  叶云生犹豫一下,此刻雨势似乎更大,离开委实不甚合适。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下雨天留客,看来,这是天意啊!”

  随着这笑声,一个年轻公子缓步走了出来。这人与叶云生年纪相仿,浅碧衫,白玉佩,唇边带笑,眉眼如刀。他手中撑着一把朱红色的伞,身后则跟着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

  叶云生一见那人,霎时欢喜得几乎跳起来:“阿莫,你来了!”

  这个年轻公子,正是叶云生的好友,悠然公子莫寻欢。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人,竟是魏英华。

  叶云生又是高兴又是惊讶,握住莫寻欢双手:“阿莫,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莫寻欢笑道:“我一早就来了,只比你晚了一天。”

  叶云生一怔:“你早就来了?”他随即想到那天早晨与魏紫谈话时,凤凰木畔传来的一声轻笑,“原来那天早晨真的是你?可你怎么不出来见我?”

  莫寻欢笑了笑,还没讲话,龙昌河已吃惊道:“是你,你是那个木匠!”

  莫寻欢笑道:“龙先生,好眼力!”

  原来姜家寻来的那个小木匠竟然便是莫寻欢!这些时日莫寻欢一直躲在屋中,不与外人见面。龙昌河见过他一次,当时莫寻欢短衣打扮,面涂灶灰,龙昌河眼神锐利,只辨出那小木匠的身形轮廓,竟与面前这公子哥一般模样。

  叶云生也惊道:“阿莫,你为何要这样?”

  莫寻欢笑道:“不如此,怎么能查出真凶呢?”

  叶云生素来信服莫寻欢,听他话音不对,忙问道:“那么真凶是何人?”

  莫寻欢笑而不言,一双眼上上下下,只打量着叶云生身后的魏紫。

  魏紫容颜倾城,莫寻欢又是有名的浪子,然而此刻这名浪子的眼神可没有什么惊艳的味道,反倒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叶云生惊道:“你是说……魏姑娘?”龙昌河也十分惊讶,魏紫睫毛一颤,头低得更甚,一滴眼泪便随着叶云生的这句话掉落下来。

  莫寻欢微笑颔首,叶云生正色道:“阿莫,此事关系重大,你曾说过,一个人做一件事,必有其意图所在,但姜平与魏老大之死,对魏姑娘有什么好处?”

  莫寻欢叹了口气:“叶子啊叶子,你这个人就是太老实了。这几天我看你东查西查,什么人都查过了,可怎就没想到查查你身后这位魏姑娘?”

  叶云生一怔:“她没有……”

  莫寻欢抢道:“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何况这位魏姑娘与两名死者生前接触都是十分紧密,焉有不查的道理?”

  叶云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莫寻欢又道:“叶子,我来问你,姜平之死,造成的最直接影响是什么?”

  叶云生道:“姜家父母十分悲痛……”

  莫寻欢笑道:“错了!是魏姑娘不必再嫁过去!”他双眼带笑,语气却颇尖锐,“魏姑娘,只怕你一早也就没想到要嫁过去吧?还有三天就要出嫁,你的嫁衣却只做了一半,那件嫁衣我曾见过,上面的绣花十分繁复,真想做完,至少也得要一个月的时间吧。”

  魏紫的眼泪忽然停了,她目光炯炯地看着莫寻欢,一语不发。叶云生也怔了,那件嫁衣他也曾见过,当时不过是慨叹魏紫命运之不幸,谁曾想其中还有这样的玄机。

  莫寻欢叹了口气,拍了拍叶云生的肩膀:“叶子,你查了这几天,有些事情调查得是不差的,可有些事情却也不然。比如魏老大之死,魏英华为了白城的秘密杀他,可为何一早不杀?”

  叶云生怔住,他起先也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但与魏老大、白城相关的也只有魏英华一人,何况魏英华后来承认罪名,他也就没有多想。

  莫寻欢放缓了语气,看着魏紫:“魏姑娘,其实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离开这里吧。

  “这样一个小村,除非是村长这种在江湖上打滚半生,已然疲惫之人,否则谁又愿意在其中住上一世?何况你又有一个醉酒后便会毒打你们姐妹的父亲。”

  这几句话语气柔和,魏紫肩头微微一动,轻轻叹了一声。

  只听莫寻欢又道:“与你有同样念头的,大概就是魏英华。他父母双亡,又个性不羁,还偷学武功,想离开这小村,更加容易。你曾请他带你一同离开,可惜你父亲却把你许配给了姜平。魏英华与姜平是好友,他虽对你有好感,却不肯辜负了朋友的义气……”

  魏紫面色惨白,看向莫寻欢:“你说谎,他对我并无感情。”

  莫寻欢笑道:“你是个年轻女孩子,未婚夫又刚刚过世。听我方才所言,为何不反驳‘你请他带你一起离开’这句话?”

  魏紫霎时语塞,莫寻欢悠悠续道:“魏英华确实与姜平一起在查白城的事情,所为的正是这湖水中的财宝。但二人的目的并不相同,魏英华是想拿着财宝出外谋生;姜平的思想却有趣,他想要钱,又没心思出去,或许,他只是喜欢这些财宝,并想把它们留给子孙吧!二人所为违背祖训,因此他们曾发下誓言,若谁把这件事透露给别人,谁就死于白刃之下。”

  莫寻欢这番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仿佛亲眼所见,叶云生忍不住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魏英华,只见魏英华面色惨白,已没有了先前的傲气,心想:你落到阿莫的手里,当然是什么都说出来了。忽又想到一事,惊道:“所以魏英华说姜平之死与他有关……”

  莫寻欢笑嘻嘻地道:“可不是,那天清晨,姜平与这位魏姑娘去山谷时,恰被我们这位魏公子看见了,他以为姜平背誓,一怒之下索性通知了周遭村民,可是赶到山谷时,看到的竟是姜平身死的情形,恰是应了那句‘死于白刃之下’!魏英华,说不定那时你心里还想着莫非姜平真的是应誓而死吧?你虽气他,但姜平毕竟是你好友,你并不愿真的见他死去。”

  叶云生此刻也想到魏英华先前的佯狂神态,这时方知是什么原因。

  “直到叶子你找上他,指证他是凶手,这小子才发现真正的凶手是何人。只因他对那位凶手情有独钟,才甘愿顶罪。”悠然公子笑了,“叶子你指证的都对,只有一点,那香料,却是这位魏姑娘调的。魏氏本是名门大族,虽经百年,还是留下了一些调香制毒的本事。那种小白花名叫夜开明合,夜晚绽放,白日凋零,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毒药。单纯闻上一闻,就令人人事不知,提炼出来后更是厉害,少许可让人昏迷,量多则让人身死。更重要的是,使用这种毒药,事后完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看向魏英华,语带调笑,“你暗器上的毒药,真是你自己配的?你现在配一个给我看看?”

  魏英华脸色更白,把头一转,也不答话。叶云生则想到了初次来魏家时,魏紫拿出的那一支香,那时他还想魏家僻处山村,怎会有这样的名贵香料,现在看来,只怕便是魏紫本人所调。

  莫寻欢又笑道:“不过,一开始,这位魏姑娘想的还不是用飞雪剑杀人,比较起来,先把姜平迷倒,再把他的头浸到湖水里之类多半是更好的选择吧。只是当时村民临近,她又恰好看到了你,才想到了用剑杀人的办法。魏老大就省事多了,直接用香毒死,别人也只会认为他是酒喝多了身亡……”

  沉默了许久的魏紫忽然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坚定:“莫公子,你说的这些只是推测,至今为止,你能证明的只有我擅长调香这一点,除此之外,你可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人?”

  这句话十分了得,莫寻欢不慌不忙地笑道:“没有证据又怎样呢?反正我说了这么些话,你以为叶子也好,村长也好,还会带你离开这村子?必然是让你在里面困守一生一世了。叶子,你说是不是?”

  叶云生其实没有很明白莫寻欢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是决不会给莫寻欢拆台的,便答了个:“是。”

  这一个“是”字,竟比方才莫寻欢那长篇大论还要动人心魄,魏紫连退两步,面色惨白如纸,眼睛中如要蹿出火来,亮得惊人。她转眼看向村长,只见龙昌河亦是面色严肃,显是十分赞同莫寻欢的言语。

  她眼神中的亮度,终是一点点熄灭了下去。

  莫寻欢看着外面的雨幕,微笑道:“其实外面真的很美,单说江南,江花胜火,江水如蓝;再看塞北,飞雪无边,如花灿烂;至于人,更是各色各样,怎样有趣的人物都有。可惜得很,魏姑娘,你这辈子是再也看不到了。”

  魏紫忽然发出一声惨呼:“你……你住口,再说,我便连你也杀了!”这句话一出,无异于已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莫寻欢上前一步:“好,我不说,魏姑娘……”

  魏紫精神却几近崩溃,她双手捂脸,待到放下时,已是泪流满面:“你、你懂什么,你们这些外面的人,怎会懂得我这种想出去的人的苦!”

  莫寻欢柔声道:“我懂的,魏姑娘,我懂的。”

  魏紫颤声道:“不,你不懂……我一早就想离开这里,我不想困守在这里一辈子,何况家里又有个喝了酒就会毒打我们的父亲……可这村子道路特异,我一个女子根本没法出去。英华原说要带我走,可当我父亲把我许给姜平后,他说要守朋友间的义气,竟然反悔。那姜家,叶公子你是见过的,姜母是那样一个人,我到了姜家,和进了地狱又有什么两样?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不想……”

  所以她杀了姜平,杀了魏老大,那是为了报复,是为了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也是为了在除去他们之后,自己还有希望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自己一天都不想呆下去的地方。

  尾声

  魏紫被交给了龙昌河。而叶云生与莫寻欢这两位好友也终于有时间坐在一起,一叙离情。

  莫寻欢笑道:“叶子,这事都是我的错,我原说和你在青翠山见,其实是我弄错了,我想约你见面的地方就是这里。后来我到了,发现了这里的案子,正巧赶上姜家出丧,索性扮个小木匠来转转。”

  叶云生奇道:“你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莫寻欢笑着一指山谷中的大湖:“喏,那座城。”

  叶云生更奇:“你……”他本想说莫非你是为了城中的财宝,再一想应该不会。

  莫寻欢笑道:“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看这些江湖上的奇景,偶然间听说了这座湖水下的白城,才想到约你来看看,谁想我也弄错了地点。没想到错打错着,咱们反而在这里见面了。”

  叶云生也笑了,道:“那我们现在如何,等天黑时阳光照入湖水那一刻么?”

  莫寻欢摇了摇头:“只有每个月十五那一天,光线射入湖底才能看到白城,现在可不成。”

  叶云生犹豫:“这……”他想到龙昌河也曾下湖探查,但湖底一片漆黑,一无所获。他二人武功水性与龙昌河相差不多,纵是下了湖,也不见得会有多少收获。

  却见莫寻欢从身上取出两样物事,这物事十分奇特,乃是几块皮子上附有两块透明的薄片。莫寻欢笑着指那薄片:“这是大食的玻璃。”又指指那物事,“这是我为了来这里特意弄的,在水下也能看到东西,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水镜’。”说着拿起其中一件缚到头上,两块薄片恰好在眼睛位置,看外面还是十分清楚。

  这副模样十分好笑,叶云生忍着笑,自己也戴上。莫寻欢笑道:“好了,我们下去吧。”

  叶云生道:“下去?下大湖?”

  莫寻欢笑道:“去找那座白城啊,你我两人在一起,还怕什么?”

  叶云生亦是一笑,豪气顿生:“好!”

  二人各抱了一块大石,在先前叶云生所见白城之处跳入,白衫与碧衣在清澈湖水中漂漂荡荡,不久便沉了下去。

  有大石相助,沉落速度极快。这水中乱流漩涡无数,但二人皆是武功高明,又能彼此相助,虽然遇到一些风险,但并无大碍。

  时隔不久,叶云生忽觉脚下一沉,透过那“水镜”,他一眼看到水下情形,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一声叫出,便有水涌入口中,竟是咸味。叶云生连忙闭口,却仍是为眼下情形所惊叹。

  那是一座极其巨大的白色珊瑚礁,蜿蜒绵长,巍峨壮丽,大大小小的鱼儿在其中穿梭往来,仿佛一座无与伦比的水下宫殿。这大自然所造就的奇景,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

  他曾与莫寻欢一起,看到许多这世间的山水,那些山,有的雄壮威严,有的险峻奇拔。那些水,有的秀美温软,有的绮丽莫名。然而没有一处,能如他今日看到的景致一般,将“奇”与“美”两字如此恰当地融合在一起。不知该让人赞叹这美丽,还是要感慨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叶云生惊诧至极,又震撼至极,他双脚所触之处,正在珊瑚礁上。一时间他竟不能移动双脚,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一切,忘却了世间万物。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他,叶云生一怔,却见莫寻欢站在他身边,浅碧色衫子在水中荡漾,仿佛水中翠竹。见叶云生不动,莫寻欢又用力一拉,叶云生这才想起胸中气息将尽,连忙同莫寻欢一起浮了上去。

  “这就是朝露之城的真相……”莫寻欢坐在湖边上下抛动着几样物事,沉吟道,“先前有村民去水中,却因身无武功,都被漩涡吞噬。只有魏老大成功下去,他没有水镜,还以为真的是一座城池,加上他又摸上来了这个,便以为真的有财宝……”

  他的手中,赫然是几颗大珍珠,与先前魏紫发上银簪所镶的珍珠一般无二,乃是方才他在叶云生出神时,从珊瑚礁上的几只大蚌中摸来的。

  “后来魏老大的妻子病死,在魏老大心里,只怕会认为是自己下湖,招来诅咒才害死了妻子吧。所以他后来才会酗酒,又时常打骂两个女儿,那是一种变相的自责,也是发泄。可是他心中对女儿依旧是有感情的,所以那颗珍珠,依然被他镶成了银簪,戴在了女儿的发上……”

  想到魏紫所为,叶云生不觉又是难过,又是心痛:“魏姑娘她……”

  “她触犯了族规,明日会被沉湖。”莫寻欢淡淡道。

  叶云生一惊站起:“这……”诚然,魏紫犯下杀人重罪,其中一人更是她生父,然而想到魏紫一生遭遇,却又不免心生同情。

  却听莫寻欢又道:“在沉湖用的竹笼上,我偷偷剪开了一道口子。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竹笼剪开一道口子,魏紫便有逃生的可能,然而魏紫是否熟悉水性暂且不论,就算她会水,这大湖中漩涡众多,魏紫一个弱女子,纵然逃出竹笼,亦是有极大可能死在湖中。叶云生想到这里,心生黯然。然而若说放了魏紫,他却又实在做不出来。

  莫寻欢笑了,他把那几颗珍珠,一颗一颗扔到湖中打着水漂:“这湖水是咸的,多年前只怕这里便是一片大海,所以水下才会有珊瑚礁,才会有那般大的鱼……沧海桑田,连这般大的事物都会发生变化,那么人心发生一些变化,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他这几句话,似是感慨魏紫,又似在感慨世间,叶云生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莫寻欢笑着把他从湖边拉起来:“不想这些,我们走吧。”

  “去哪里?”

  “江南,江南有一座小城,传说那里,出现了可以让女子容颜永驻,不可思议的梦幻之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