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举着手机，看起来有些失落。

  “实在抱歉，老师。我们真的很想回去过节，但村子还离不开我们。”

  阿尔伯特挂了电话，他扫了眼坐在屋子各处的其他老师，摊了摊手，“你们都听到了。”

  怒发之前一直静静坐在办公桌前喝茶，他刚刚“教训”完乔纳森回来没多久，恰好听到阿尔伯特和乌阳的通话。

  “哼，两个不顶用的小鬼，手底下才一桩村子就感觉责任比天大了？”

  阿尔伯特瘪瘪嘴，跟老吉米和半边屁股坐在办公桌上的爱格尼丝互相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达利娅和文书呢？”老吉米问。

  坐在沙发上翻阅一叠厚厚账本的小四说：“文书要当晚才来，达利娅……算算时间，应该早就到了才对。”

  一道不属于房间内任何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爱格尼丝背后半空，一副八爪鱼的姿态捆了上去，同时喊道：“猜猜我是谁？！”

  那道身影扑了个空，身体下落，鼻头狠狠磕在办公桌边缘。

  短短一瞬间，爱格尼丝就已经闪到那身影背后，两只手围了上去，又在即将掐住对方时停下。

  “爱娜！你怎么溜进来的？”阿尔伯特问。

  “嘿嘿。”爱娜看向某处空地，挑起下巴说，“出来吧，可可，达利娅。”

  那处空地上，艾蕾和达利娅的身形一点点显现，好像她们从来就没离开过，一直站在那里。

  ————

  茉莉今天带回家一大堆食材，她得先处理一部分，明天就能更轻松些。

  前几天乔纳森又一次在她下班前闯进门，侧躺在客厅沙发上等她回来，好像他才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贝贝呢？”

  乔纳森瞥了她一眼，视线很快回到电视机上，“你总是用这句话打招呼。”

  茉莉甩掉皮鞋，并把外衣撇到乔纳森身上，食指点了他额头一下，“我可不想独自应付你。”

  她坐到侧面的单人沙发上，为自己和乔纳森分别削了颗苹果，“你再不经过我允许就闯进来，我就把你抓起来。”

  乔纳森懒得理会这句拙劣的玩笑话，“你找到男朋友了吗？”

  “你长到一米七了吗？”茉莉反问。

  乔纳森再次瞥了她一眼，“你该感谢我长大了，搁小时候，你最差也得鼻青脸肿。”

  “我谢谢您了，我的乔纳森大人。”茉莉说完，小声嘟囔，“只许你讽刺我呗？”

  “我可没那闲工夫逗你玩。”乔纳森有些迟疑，最终还是问出这次来的真正目的，“你的年节准备怎么过？”

  茉莉这回真有些讶异了，“你今年不在这过年节了？”她马上补充一句，“没事，贝贝来就行。”

  “贝贝也不来。”乔纳森低着头说，“在很多地方，16岁甚至14岁就是成年了。我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他们非要拉着我和贝贝在科特……”

  “奥，奥。”茉莉笑了笑说，“没关系，就是咱们三条单身狗，只剩下我一只独狼来面对石灰和嫂子了……”

  “谁管你寂不寂寞啦？”乔纳森说，“而且贝贝有玛莎。”

  “是吗？”茉莉有些惊讶，“他们不是兄妹感情吗？就像我和石灰。”

  “啊？”乔纳森皱眉，“反正他们以前总通信，买手机之后就变成经常打电话了。”

  对于两个都没什么恋爱经验的人来说，这类分歧难住他们了。

  “你到底来干嘛啊？拐弯抹角的。”茉莉说。

  ……

  茉莉刚把食材摆放好，正准备拿刀切菜，门铃响了起来。

  她小跑到门口开门，一脸惊喜地说：“兰妮，小伊那！”她赶紧把人领进屋，“你们怎么来了？”

  茉莉后知后觉这话大概不妥当，“我是说……”

  兰妮·维赫曼笑容温婉，“感谢你邀请我和伊那一起过年节，我们来帮帮忙。”

  “那太好了。”茉莉为兰妮·维赫曼找了身围裙，并揉了揉小伊那的脑袋瓜，“你也要帮忙吗？”

  小伊那幅度颇大地不停点头，“我可以洗菜，刷碗，搅鸡蛋。”

  小伊那接着跳到茉莉背上，贴着耳朵说“其实我还会切菜，我切菜可好了，但是妈妈不让。”

  茉莉笑着点头，为小伊那找了个板凳，好让她可以够到厨面。

  “说起来，寒奇迪的年节也是今天吗？”

  兰妮·维赫曼摇摇头，“寒奇迪没有年节。不过很久以前，人们为了庆祝又一次熬过寒冬，会在初春第一天举行盛大的游庆仪式；现在没那么艰难了，不过传统保留下来，是寒奇迪每年最盛大的节日。”

  茉莉哦了声，“我还以为极北淼洲的气温都一个样呢。”

  “温差不大。”兰妮说，“不过也有暖和的时候。”

  她听到什么动静，忽然警惕地看向门外。

  “别担心。”茉莉笑着说，“肯定是我那不懂礼貌的老哥，真该把他的钥匙收走。”

  ————

  杂役部的人为乔纳森擦拭身子后，将其平放在操场中央的草坪上默默离开。

  应爱娜的要求，杂役部在这里堆砌了七个小土坡，方便无聊时，躺得更舒服些，乔纳森就在他专属的那个最左边的土坡上。

  说起来大概没人相信，乔纳森觉着这冷清寡淡的冬日阳光比炎夏时节的烈日暴晒暖和多了。

  他瘫在土坡上，全身每一条肌肉都在细微颤动，使他没法动弹。不过还好，这对他来说也仅是稀松平常的某种状态，就像吃饱了想睡觉，膀胱涨了想撒尿，挨揍疼了动弹不了……

  虽然身体痛苦不堪，但冷风吹过，光芒照下，也都使人平静。

  上一次像这样享受日光是什么时候来着？乔纳森不记得了，他想高举右手，五指张开，看一看太阳在指间的模样，可惜他暂时动不了。

  “乔纳森！”

  听见米贝的声音，乔纳森咧了咧嘴，他很快发现跟在米贝身后的三个家伙，又收敛笑容。

  “橙瞳和娜娜都回来了！”米贝说着，在乔纳森右手边躺了下来。

  “我又不聋。”

  艾蕾一路带着不明显的笑意，并没躺在自己的专属土坡上，而是转到乔纳森和米贝头顶蹲坐下来。

  橙瞳跑到乔纳森跟前，俯视对方嘿了一声，“被怒发老师收拾一顿还有力气说话，你挺精神呐。”

  橙瞳蹲下来拔下一根草，来回拨弄乔纳森两只鼻孔。

  “你完了！”乔纳森说，“等我恢复体力，你最好已经滚回浮卢洲了！”

  爱娜夹在乔纳森和米贝中间趴下，让“宝贝甜心”做了份黑林堡蛋糕喂自己，“赤火和乌阳年节回不来。”

  “回不来就回不来呗。”乔纳森说，“又不是一年都见不上几面的兄弟姐妹，非要在重大节日时聚会。矫不矫情？”

  爱娜绊起两只脚悠闲地晃来晃去，笑嘻嘻地说：“你知道我父亲怎样对待口是心非的人吗？”

  爱娜懒得看乔纳森那张臭脸，也没指望他搭话，“他会拔掉那人的舌头，然后让厨师剁成肉酱做成汤，再喂他喝下去。”

  “不过我用不着那么残忍。”爱娜接着对“宝贝甜心”说，“尝一尝乔纳森的舌头，然后做个相同味道的米粥喂给他喝。”

  身材火辣的“宝贝甜心”俯下身，掐住乔纳森的腮帮子，身形忽然停顿静止。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嘛。”爱娜心虚地笑笑，“大过年的，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乔纳森抿抿嘴，“其实我倒不介意私下里和你的‘宝贝甜心’发生点什么，不过一想到她能把一坨屎变成美味且富含营养的食物，我就……”

  “我倒不介意。”橙瞳说，“如果你允许让‘宝贝甜心’和我独处一阵子的话。”

  “你们想得美！”爱娜说。

  蹲坐在乔纳森和米贝头顶的艾蕾推了下眼睛，一脸好奇地说：“说起来，你有没有试过让‘宝贝甜心’和某个生物交配？我最近恰好在查阅类似的书籍，不过只得到一些片面的语言，说是有那种可以跨越种族诞生后代的生物。”

  小伙伴们看着一脸正经的艾蕾讪笑几声，默契地揭过话题。

  “米贝，怎么不说话？”乔纳森问。

  被叫了声名字，一直发愣米贝，眼球恢复神采，“啊，什么？”

  乔纳森重复一遍。

  “我有吗？”米贝指着自己问。

  其他人看着他点点头。

  “可能是躺得太舒服，想睡觉了。”

  “你可不是喜欢享受的人，贝贝。”乔纳森说，“你的房间里没有空调没有风扇，没有沙发没有按摩椅。你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外加我塞给你的一台电脑而已。”

  “你怎么了？”乔纳森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乔纳森。”米贝说，“我在市政府工作了半年，我为副市长起草各种文书，参与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市政管理，我还查看数不过来的案例……”

  米贝看着乔纳森说：“我越来越迷茫了。我没法治理好一座城市，而战争使人们分离、失去、痛苦并陷入绝望……”

  “也许联邦已经做得很好了，也或许破晓才是正确的，总之……世界上不需要第三个破坏秩序的势力出现。”

  “你真这样想吗？”乔纳森盯着米贝的眼睛问，“挥洒金钱得以获得权力掌控他人生死是好？眼看山贼土匪霸占村庄烧杀奸淫是好？贪迷王权收揽大国却对弱小国家不管不顾是好？”

  乔纳森没问出一个问题，米贝的视线和脑袋就要更低一点，不过乔纳森显然不准备就这样放过他，反而从一开始的大喊逐渐变为吼声。

  “为达目地不惜杀害无辜市民是正确的？创造非人怪物剥夺人类情感是正确的？搜刮幼童从小培养成毫无人生意义的傀儡，然后去跟某个市长先生上床再一刀捅上去是他妈正确的？！”

  橙瞳拍拍爱娜，走出几步，发现爱娜还站在原地，小跑过去一把将其拉走；艾蕾也默默起身，跟在橙瞳身后。

  乔纳森喊住艾蕾：“扶我起来！”

  艾蕾跑到乔纳森身后，两只手架住他的咯吱窝，将他撑了起来。

  乔纳森尽力扭动上半身，右手略微抬起，随后猛地朝米贝脸上挥去，只不过他实在没力气，刚失去艾蕾的支撑，就瘫软下来，一巴掌只打在米贝脖子上，跟着趴倒在他身上。

  乔纳森忽然神经质地嘿嘿笑了两声，“其实我倒无所谓。我是个杀手，不是什么想要拯救世界的烂好人。”

  ————

  燚洲东南部，原贝伦迈公国偏远小村。

  相比安萨尔克一派灯红酒绿，巴巴拉顿则一点光亮都难看见。

  各处流浪而来的人们，或是原本拖家带口，或是在这安顿下来，组成新的家庭，每户人家都窝在属于自己的泥石屋里，点燃一根几个月舍不得用一回的蜡烛。

  家里有小的就开开荤，烧一只野兔，还要吃快些，省得蜡烛燃的太多；没有小的，则围坐在蜡烛周围，说说话，或是静静盯着火光看，等到回过神来就急忙吹灭蜡烛。

  赤火和乌阳的小院相对热闹很多。

  除了他俩，还有莎路拉，露比。密哈喇等关系熟络又还没成家的村民，以及来自诺拉洲的教官曼普金斯·哥德，缠着一起跟来村子的怪老头和他一并领来的小男孩，还有两名卫队队长。

  可供八人同时用餐的椭圆木桌上，中央摆一只烤野猪，还有几碟小菜。

  两个为队队长挨着曼普金斯，后者问一句，他俩达一句，搞得曼普金斯一点兴致不剩。

  怪老头乐呵呵地吃着菜，偶尔逗小男孩几句，看着桌上其他人聊天也不插嘴。

  到大半夜聊完天吃完饭，屋里人走个精光，年节也就过完了。

  乌阳扒下上衣，对往另一件卧室走的赤火说：“我还以为你会不习惯这种过节方式。”

  赤火刚一只手拉开门，回头问：“哪种？”

  “就是……”乌阳仰头想了想措辞，“不如以前在学院热闹。”

  “啊。”赤火应了声，没什么表情，语调也很平淡，“更冷清的也不是没有过。”他说着，一只脚迈出房间。

  黑漆漆的村子小路上，仍有兴致带小男孩瞎逛的怪老头忽然停顿身形，接着就拎起小男孩一步蹬起，没影了。

  脚下一点鞋印都没留下，只有零丁灰尘漂浮。

  小院屋内，客厅木桌旁忽然多出一扇光门，文书第一个从里面走出来。

  接着爱格尼丝，阿尔伯特，老吉米，达利娅，怒发，科林，乔纳森，艾蕾，米贝，爱娜，橙瞳挨个从里面钻了出来。

  “听说你两个不尊师重道的兔崽子不准备回安萨尔克过年了？”文书说。

  “没，没有！”乌阳急忙解释，“我们特别想回去！”

  “哼，等明年，你想回也没几个人陪着了。”文书说。

  怒发随便挑了个位子坐下，又丢给爱娜两支生命精气恢复药剂，大手一挥说：“上菜。”

  爱娜看了眼药剂规格，一支1000点，要是只追求样式味道，足够几百人吃个饱了。

  爱娜挨着赤火坐下，贴着他耳朵偷笑，“别看文书凶巴巴的，他老早就在你这‘挖’了个小孔偷看，等人散了立马‘开门’进来了，怕你手底下的人不适应。”

  “就你话多。”达利娅拍了下爱娜脑壳，就近坐下。

  “敬17岁！”爱娜第一个举杯高喊。

  “17岁快乐！”其他人跟着喊。

  乌阳默默举杯，小声喊了句：“18岁同乐。”

  赤火和乌阳俩人别提多激动了，脸上堆满笑容，可赤火目光一扫到乔纳森阴沉的脸，笑容就减一点，等到紧接着看见米贝也是差不多表情，扫兴就变成了疑惑。

  乌阳看看艾蕾，艾蕾摇摇头。

  “宝贝甜心”做了不少高度数酒酿，没人刻意用生命精气消化酒精，但这里就没个正常人类，就算直接灌乙醇也不会影响精神状态。

  不过不少人还是醉倒了，趴桌上躺地上，都有。

  米贝跑到外面，趴在围墙上吹风，乌阳默默来到他身边，没说话。

  “乌阳哥，你的仇不是报了吗？”米贝扭头看乌阳。

  “你呢，你父亲不是也早就死了吗？”乌阳说。

  乌阳没回答，米贝也没回答，他又问个问题：“你和赤火的雇佣军现在怎么样？”

  “很艰难。”乌阳说，“我只有贝伦迈的原住民可选，而他们大多习惯了被欺压，日子有一天没一天的。他们进入卫队都要宣誓，要为贝伦迈献出生命；可我清楚，他们只是希望能多一天吃饱饭。”

  米贝回过头，“我母亲还活着，我帮不上她。那么多人遭受苦难，我同样帮不上他们，我太弱小了。”

  乌阳也收回眼神，沉默。

  十几秒后，乌阳开口说：“你确实太弱小了。我也很弱小，但我会强大起来，赤火也会强大起来，乔纳森更不用说，他一直是个强者。”

  乌阳跳下围墙，回头走向屋子。

  “我的仇没报，还早呢。”

  米贝再次望向围墙外的那片黑暗。

  “是的，还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