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明珠下(3)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4124
  房内两人反复争执,宋域沉觉得再听不到什么新内容了,于是轻轻地在窗棂上敲了敲。

  房里争得正激烈的两人,立刻呆住了。

  宋域沉轻声说道:“叶家姐姐,有客人的话,为什么不请到家中好生招待呢?”

  他说得轻言细语,客气婉转,那位史师兄却不由打了个寒战。

  叶明珠则仓皇失措,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宋域沉说完这句话便施施然离去了,想想叶明珠两人此刻的表情与心情,他突然间觉得很轻松。鹰奴也微带笑意,很是为他高兴。

  小观主前些时候的心情可不算太好。

  宋域沉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因此,第二天清早,那位史师兄迫不及待地前来三清观拜访宋域沉时,却被告知,宋域沉一早便出城监工去了。等到下午,那位史师兄赶往长春堂想要见一见宋域沉,又被拦在门外,说有穷诊病时概不见客。待到宋域沉从长春堂出来,史师兄急急忙忙地上前说话,却被鹰奴挡了开去,喝道:“盐帮的内务盐帮自己处理,休来搅扰!”

  史师兄连连受挫,按捺不住,反驳道:“有穷道长早已插手盐帮内务,此时又何必撇清?”

  叶明珠当日在喜堂上捏破的迷梦香丸效力惊人,后来费正义一查,便查到了有穷身上。若不是顾忌到有穷如今呆在宣州,宣州将军府对有穷的态度实在太过亲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盐帮只怕早已打上门来。

  鹰奴却不以为意地答道:“小观主乐意便插手,不乐意便放手,如此而已。”

  史师兄还要纠缠,鹰奴不耐烦地扣住他左肩胛,略一用力,史师兄几乎痛昏,被鹰奴毫不留情地摔了出去。

  史师兄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肩骨欲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宋域沉悄无声息地到了他的窗外,让向来自视颇高的史师兄大大吃了一惊,等到回过神来,又觉得有穷不过是轻功过人罢了,威慑他人靠的也不过是无尽道人留给他的那些奇药和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的庇护而已。

  但是今日相遇,鹰奴一出手便让他没有还手之力,扣住他的肩胛时,雪山崩塌一样的巨大压力逼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样的恐怖感觉一回想起来便觉得悚然心惊。

  意识到这一点,史师兄不敢再直接去找宋域沉,转而去见叶明珠,将鹰奴说的那句话略略做了一点修饰,对叶明珠说,有穷不会一直庇护她,她必须早做决断。

  叶明珠本来就因为瞒着宋域沉去见史师兄而心存愧疚,被宋域沉当场揭破之后,更是心虚得不敢去见他。听了史师兄这些话,她踌躇许久,还是决定去向宋域沉解释一下她为何会偷偷地去见史师兄。

  叶明珠想在第二天清早去见宋域沉,然而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夜深人静时,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拿着赵安的信物敲门求见宋域沉。

  那少年自称姓冷名小泉,宋域沉看他的形容举止、呼吸吐纳,显然是内外兼修,以他的年纪能够修习到这等程度,不知与乔空山的秘药可有关系。

  冷小泉正正经经地敲门拜访,是因为赵安告诫过他,不可自恃轻功了得,贸然闯入有穷所居之地。乔空山与韩迎两人教出来的弟子,还不知会在居处安排下什么样的阵仗来对付不速之客。

  冷小泉给宋域沉送来一封信。

  一拿到手中,宋域沉便知是赵安亲笔。其实他只见过一次赵安的手书,不知为何印象深刻,决不会认错。

  赵安的信中详细说明了叶明珠之事的来龙去脉,大体上与叶明珠所说的以及宋域沉派人打听到的没有什么出入,只是多了几件事情:

  叶明珠当年被带到盐帮之后,便拜了一位盐帮长老为师,费昆仑是她大师兄,平日对她多有照顾,二人相处甚欢。

  叶明珠被掳到芜湖时,费昆仑恰好不在,叶明珠脱险之后,费昆仑的行事风格明显有了变化,以前对盐帮事务不太上心,只专注于修习武功、教授师弟师妹,此后则全力笼络盐帮年轻一辈,史天瑞也就在这个时候成为了费昆仑的心腹之一。

  费正义原本打算自己夺了盐帮帮主之位,但是他在盐帮中其实不如费昆仑更得人心,而也是费昆仑自己坚持娶叶明珠为妻,并且当着盐帮各位长老与堂主舵主的面立誓,日后必定将帮主之位传给自己和叶明珠所生之子。

  当日喜堂上,费昆仑离叶明珠太近,迷梦香的效力又太强,费正义事先骗他服下的迷香解药不太管用,但叶明珠并没有挟持加害近在身旁、已被迷倒的费昆仑,而是舍近求远去对付费正义。

  而费昆仑刚刚接掌帮务,便将傅老帮主父女以清修之名保护起来,现在费昆仑正在极力说服费正义收回对叶明珠的缉拿令,理由很充足——为了尽快捏合盐帮新旧两派人马,收拢人心,整理帮务,以免外敌窥伺。

  在信中,赵安评说费昆仑年纪虽轻,但是为人爽快,处事公正,在盐帮年轻一辈中威望极高。便是年长一辈,大多也承认自家子弟不如他。盐帮之中,虽然不少人对费正义不满,但对费昆仑的印象还不错,如果费昆仑与叶明珠真的成婚,盐帮的内乱或许指日可平。

  对照那天夜里听到的叶明珠与史天瑞的对话,宋域沉恍然明白,叶明珠为什么会偷偷溜出去见史天瑞了。

  在叶明珠心中,费正义可恶可恨,但费昆仑是值得信任的,他派来的信使自然不能不去相见——哪怕冒着开罪宋域沉的风险。

  将赵安的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注意到落款日期,宋域沉忽而问道:“你到宣州多久了?”

  “五日。”冷小泉脱口而出后,立刻意识到宋域沉问这句话的真正用意,赶紧解释道,“赵师妹说,一定要等到费昆仑的使者见过叶姑娘,而观主又发现这件事情之后,才能将信交给观主。”

  宋域沉微微一怔。

  他明白赵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叮嘱。赵安不希望她的信会影响甚至左右自己的判断。

  这样体贴入微的尊重,宋域沉能够理解。疏不间亲,在赵安和其他许多人看来,叶明珠与他的确关系亲密,即使赵安算是他的表姐,也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赵安一定要等到宋域沉亲自发现叶明珠不曾言明的某些关键,才将这封信交给他。

  宋域沉的确能够明白赵安为什么会这样做,然而明白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莫名的郁闷。

  停了一停,宋域沉才收起信,转向冷小泉道:“姑苏赵府的好意,有穷铭记在心,将来必当报之。”

  冷小泉直愣愣地答道:“赵师妹说,你记得她的人情就好。”

  赵安的意思是,这是“她”送给宋域沉的人情,而非姑苏赵府。

  宋域沉心下诧异,忽而想到广宏子对他讲过的姑苏赵府如今的情形。迁居南荒之后,家主赵鹏为了广结善缘,纳了好几位土著贵女,各宅夫人及其子女之间的争斗,往往与南荒各土邦之间的争斗连成一体,能够从中脱颖而出的,都非寻常之辈。

  赵府本宅在南荒的大邦吕宋,赵安的生母便是吕宋土王之女。姑苏赵府向来子嗣艰难,即使是女儿,也十分看重,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之便,赵安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赵鹏的亲自教养。只是其他各宅虎视眈眈,从未放松过对赵安与她年仅七岁的同母幼弟赵宁的窥伺。若非赵安自幼聪敏机灵、善察人意、善动人心,颇得赵鹏看重,又甚合东海公主心意,与东海弟子来往密切,只怕她连这大小姐的位置都难以坐稳,更不用说被派回江东主持赵府产业了。

  看起来长袖善舞,所到之处风生水起的赵安,其实与宋域沉的处境是这般相似。

  他选择了逃离宣州将军府,而她选择了留在姑苏赵府。

  但他们都不能不想方设法地飞快成长起来,同时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盟友,好让自己在与诸多兄弟姐妹的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宋域沉在恍惚之间觉得,他与赵安相识未久,寥寥数面而已,但奇怪的是,他能够轻易理解赵安的所思所想,明白她的所作所为。

  就像赵安能够明了他的所思所为一样。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让他的心境变得平静愉悦,隐隐约约之间,被背叛的愤怒似乎也变得淡薄了许多。

  所以,当再次见到叶明珠时,宋域沉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听她讲述来意。

  叶明珠的解释半遮半露,大意是说,费昆仑对她没有恶意,但是费昆仑也有很多难处,因此,她为了外祖父与母亲的安全,还是决定回到扬州去,帮助费昆仑安抚盐帮。

  叶明珠觉得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宋域沉冒着开罪盐帮的风险帮了她,她却动摇退缩,枉费了宋域沉这一番好意。

  她不会忘记,每次见到宋域沉时心中生出的那种身不由己的欣喜,仿佛在海上突然遇见缥缈仙山,在荒野中突然看见百花盛开。

  那是太过熟悉亲近的费昆仑从来没有给过她的感受。

  然而,在她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一次,你应该选择那个最爱护你的人,选择接受而不是给予。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再辛苦劳累地追逐在另一个人身后了。

  她知道费正义不怀好意,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会处境艰难,可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费昆仑对她的心意,就像她坚信宋域沉总能够在危难之际帮助她。

  宋域沉默然注视着她,良久,缓缓说道:“费家父子各有主见,各有一班人马,争持不下,你会变成他们角力的砝码。傅老帮主的分量,恐怕还是抵不过费正义拉拢的外援。”

  叶明珠抬起头,轻声答道:“盐帮百年经营,根深叶茂,不会轻易便被外来人夺了基业,哪怕费家父子大权在握,也需要以厚待我来招揽人心。”

  一如镇守宣州的乌朗赛音图厚待昭文。

  宋域沉忽而说道:“叶家姐姐,我认你为义姐可好?”

  隐在暗处的鹰奴听得分明,不觉暗自皱眉。他不太明白,小观主为何对这位叶姑娘如此温和容让,似乎叶明珠总能踩中小观主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不忍也不愿拒绝。

  叶明珠怔了一怔,明白了宋域沉的用意,不觉心绪翻涌,几欲落泪,终究还是微笑摇头:“多谢你了小七。真有危急之事,我必会向你求援,不过那个大泥沼,你还是不要陷进去了。”

  她不愿太过牵累宋域沉。

  更重要的是,不见可欲,则心不乱。她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可再牵绊不清,徒增伤感。

  宋域沉看着面前神情严肃、郑重其事的叶明珠,对视许久,终究还是一笑:“好。”

  有无名分,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义姐义弟一说,倒是他着相了。

  他们之间一直有着某种奇特的牵绊,以至于让宋域沉暗暗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牵绊网罗在尘世之中,屡屡想要挣脱,又生出不舍之心,徘徊犹豫,不能决断。

  现在终于尘埃落定。

  宋域沉觉得惆怅失落,却又有着莫名的安宁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