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武士的职责在于教育，教化农工商三民，而非相互仇杀！”

  后水尾天皇元和八年六月。

  日本长崎港以西，唐馆（1）大街，人声鼎沸。

  一位立志为主君报仇雪恨，谨遵武士之道，为忠舍命的落魄武士，风风雨雨十二载，终于在长崎寻到了他的仇家。

  他独自一人拦下仇家舆车。

  不惧对面十几名武士。

  举起一把破旧而锋利的太刀。

  寒光照亮车舆内仇家惶恐的脸。

  一群长崎町人站在街道两旁指指点点，怂恿武士赶紧动手，别耽误大家做生意。

  是啊，长崎是生意人的天下。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胭脂味，几个穿着薄如轻纱和服，披着浓密黑发将牙齿涂黑的女人像麻雀似得叽叽喳喳，惊恐望向这边。

  长崎是德川幕府治下唯一对外贸易城市，也是座风俗城市。

  白天黑夜，任何时候都不缺女人。

  长崎地处群山之间，仅在南面一狭长峡谷与外海相连。

  十六世纪，在耶稣会传教士和葡萄牙商人的积极经营下，这个边陲小港成为拥有大教堂和教会学校的日本传教中心。

  刘招孙率开原军入关靖难，奉命监国的同时，幕府风云再起。

  不愿放弃传教使命的葡萄牙势力与德川幕府之间的矛盾，达到了极点。

  庆长十五年，荷兰远东商会会长亚当斯提醒德川秀忠：

  葡萄牙人热衷传教的表面之下，是为了“解放”日本人灵魂，从而渐渐使日本臣服于罗马教皇。

  更让幕府不安的是，旧教国家葡萄牙、西班牙野心勃勃，试图殖民日本，并与丰臣氏为首的反幕势力联合，威胁尚未站稳脚跟的统一政权。

  消灭丰臣氏后，幕府开始打击在日天主教。

  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决定放弃家康时代对红毛夷、天主教的暧昧态度。

  他下定决心，对日本境内的天主教徒实行血腥清洗，彻底驱逐葡萄牙势力。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位于旋涡之中的长崎出岛（2）却是风平浪静。

  “若是宫本武藏在就好了，电光火石结束战斗，实在不行，他还可以使用手铳。”

  “哈哈哈，宫本那个小人，也配称作武士？”

  “听说他死在明国了，被唐人武士杀死·······”

  眼前那个复仇的落魄武士被一群敌人包围，看上去形势不妙。

  德川幕府希望用儒教重塑各藩，因此并不禁止武士“复仇”“为主公雪恨”。

  只要提前备案，不在江户、大阪核心城区动手杀人就可以了。

  大家对武士复仇早已司空见惯。

  有人提起宫本武藏。

  这个声名大噪的西国武士终于死了。

  擅长八卦的长崎人立即开始滔滔不绝讲述从明国商人那里得到的消息。

  “平辽王（倭人口误）帐下的东厂太监做的，在明国都城宁波，宫本被一刀劈成了两半！”

  于是沈炼变成了太监。

  远处人群一阵骚动，接着町人尖叫起来。

  一队铠甲精良的旗本武士簇拥着家老的车舆，匆匆穿过人群，一群人立即跪下。

  待车舆走远，有人惊呼：

  “是宫本武藏的父亲，宫本德成大人！”

  对宫本武藏的议论停止下来。

  宫本家老脾气古怪，性情暴躁，这次失去独子，已然是心魂落魄，如山中猛虎，不可招惹。

  宫本胜成的车舆快速穿过人群，坐在马车内的家老对町人议论充耳不闻，甚至对街道上的武士决斗也像没看见一样。

  他要赶往长崎奉行府邸，拜见奉行大人。

  从明国死里逃生，这半年多来，他多次游说细川氏，请求藩主劝说幕府将军，对明国动兵。

  细川氏怀疑这位家老因悲伤过度，已经发疯，让他回家休养，痊愈之后再来效忠本藩。

  宫本则胜成变卖家产，离开了细川氏，前往各藩游说。

  时间跨越春夏秋三季。

  从白雪皑皑到樱花重新绽放。

  从萨摩乡村到大阪都市。

  到处都是老人倔强的身影。

  他乞求藩主们劝说幕府将军兴兵攻打明国。

  得到的，都是一口拒绝。

  “纳尼？幕府忙着对付红毛夷和教民！让将军攻打明国？你这个傻子！”

  伐明，听起来确实天方夜谭。

  须知，不久前刚败亡的丰臣氏，妄想吞并大明，发动文禄?庆长の役。

  后来丰臣兵败朝鲜，郁郁而终。

  这才有德川氏的崛起。

  只要德川秀忠头脑还是清醒，没有被江户女色遮蔽耳目，就绝无可能同意西征。

  然而为了报仇，为让宫本武藏的灵魂能得到安宁。宫本胜成决定竭尽余生，擒获那个斩杀儿子的仇人。

  他将凶手活埋到樱花树下，这样，来年樱花绽放时，儿子的亡灵便能得到安息。

  暮色四合。

  操着关西腔的艺伎们，将牙齿涂成墨黑色，嘴里散发铜臭味，在中国商人面前卖弄风骚。

  宫本家老冷漠审视这座城市。

  灰不溜秋的长崎，就像是从青翠的大山大张着的脚趾之间渗出的软泥。

  海藻、污水的气味，还有无数根烟囱冒出的烟雾，在海面上飘荡着一团团水草，街道繁闹有比江户。

  街道上残留着血迹。

  复仇的武士和他仇家一起消失不见。

  望着街道上来往不绝的武士，望着这些失魂落魄的贵族，为了些许小事争斗不休。

  他想起江户流行的一首打油诗：

  “因刀鞘碰撞之小事而大吵，打丝毫没有意义的架，将砍倒对方，全身而归视为武士本色。”（3）

  这是宫本胜成第三次来长崎，是为向长崎奉行（4）答谢。

  他第一次见马场利重时吃了闭门羹。

  长崎奉行名叫马场利重，是幕府将军德川秀忠的旧部。

  德川秀忠将富甲天下的贸易港口交给此人打理，可见对他的信任。

  长崎奉行每年需要前往江户参勤交代（5），这样的人物，最适合说服秀忠攻伐明国。

  不过当他听说宫本要让自己去劝说幕府攻打大明时，立即派家臣送客。

  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被赶了出来。

  第二次面见，宫本准备的礼物更加丰厚。

  马场利重收下宫本家老从明国劫掠的金银珠宝，给这位立志为独子报仇的父亲一个忠告：

  政夷大将军渴望长生，担心自己不能像父亲那样长寿。

  他曾在府邸研究红毛夷巫术。

  所以，将军对财货珠玉并不上心。

  想取得将军信任，须进献更珍贵的礼物。

  同时，马场利重承诺，他将给幕府上书，汇报辽东商贸公司不断侵害日本商贸利益，控诉在长崎的明国商人各种违法之事：

  比如嫖，妓赊欠，酗酒斗殴……

  宫本胜成谢过奉行。

  半个月前，宫本携带礼物，拜访甲贺藩深处的不知火山。

  传言不知火山上的高僧已洞悉世间永生的秘密。

  宫本历经艰险，登上不知火山，站在东大寺前。

  高僧迟迟没有出来，只派弟子转告，让家老回藩等待。

  宫本不肯这样离去。

  他守在寺门口，不惧酷暑，等了三天三夜。

  家老虔诚向佛态度谦卑，终于感动了慧然。

  慧然收下礼物。

  他答应走一趟江户，劝说幕府对明国用兵。

  惠然活跃于文保年间（1310年至1319年）。

  他十六岁时受菩萨戒，为不知火山东大寺戒坛院长老。

  他长住该寺，修律、台密、华严等各宗教义。

  后宇多天皇（6）曾赐其‘惠然国师’之号。

  算起来，高僧现在已有四百多岁了。

  注：

  1、唐馆：长崎港口中国商人聚集之处

  2、出岛：江户时代幕府执行的锁国政策所建造的人工岛，面积相当于两个足球场，最初计划是收留葡萄牙人居住，葡萄牙人被驱逐后，改由荷兰商人居住，中国商人亦可登岛。

  3、井原西鹤《武家义理物语》

  4、长崎奉行，督办幕府吩咐任务，掌管长崎政务之长官。

  5、参勤，原来也写作参觐，觐的日语发音“まみえる”（mamieru）也就是拜谒、谒见的意思。所谓参勤交代，是指江户时代诸大名在规定的一段时间内在自己的领地和江户交替述职的制度。诸大名在江户的觐见述职被称为“参勤”，回到自己的封国处理事务就叫“交代”，大名的子女妻眷也必须留在江户生活，大名往往一段时间要回领地处理事务，剩下的时间才能回江户和妻女团聚。

  6、后宇多天皇（日语：後宇多天皇/ごうだてんのう Go-uda Tennō；1267年12月17日－1324年7月16日），第91代日本天皇，文永十一年（1274年），龟山天皇让位给8岁的世仁亲王，是为后宇多天皇。在位期间，蒙古（元朝）军侵略日本，是为文永·弘安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