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偶遇
作者:森千树      更新:2022-05-26 23:48      字数:4082
  春雨下了一夜,官道上行人匆匆,溅起的细泥沾到了裤腿上。夏决低头看着云靴,鞋面有些湿了,他把纸伞朝前倾了倾。

  道旁开着些野花,倒比远处山道上隐约的杏花更让人心生怜意。他低着头朝钟国寺走去,故六皇子遇刺一事渐渐平息,皇上催促起他的婚事来,待他完婚只怕就要南攻了。

  夏决走到了石阶下,抬头望着山门上“钟国寺”三个大字,藏蓝锦衣贴合在他身上。

  一个青衣小沙弥走过来行礼说:“阿弥陀佛,夏将军这边请,住持大师在观音殿。”

  夏决点了点头,跟着他朝观音殿走去。后山小道上偶尔可见打坐的僧人,细雨打湿了僧衣,他们的面色却是一派祥和。

  诵经声渐远,夏决收了伞,仰望着山壁上的观音殿。殿前经幡飘动,他一步步走上光滑的石板路,右侧石壁上冒出了些许青绿。

  观音殿在石壁左侧,外侧是悬崖,殿后有小路通往后山。石阶扫得干干净净,殿中飘出妙香的青烟。

  夏决沉眼望着殿门,风从殿后吹来,他突然有些踟蹰。皇上特许他前来钟国寺求签,求他与童四娘的姻缘,可在慈悲的观音大士面前,他此刻满心想的都是那人,他只想知道与那人今生的缘分,童四娘的样子被稀落的雨丝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竟想不起她是何模样。

  “夏将军,请。”

  无我微笑着示意他入殿,将他引到了签筒前。

  夏决脸色沉郁,跪倒在了签筒前,虔诚地闭上了眼。

  “夏将军,在心中默念姻缘,脑中想着对方的样子,就能求得两人的命签。”

  无我淡淡地说,随后退到了殿外,经幡被风吹得七倒八歪,他上前将经幡立起。

  夏决的心跳得很快,脑中闪过了无数画面,从都宫初见,到幽洲所历,还有湖上弥漫的薄雾。最后一次见她,是搜查九王府那日,她自尘光中抬眸,满脸惊惶与羞赧。他的唇角不自觉上扬,沉郁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啪嗒!”一支竹签落在了他脚边,他睁开眼拿起竹签,上面的烫金小楷映入他眼中。

  夏决起身观摩着殿中雕像,观音大士慈眉善目的模样映入他眼中,殿中垂着无数经幡,从大殿顶部直直落在人眼前。

  他叹了口气朝殿后走去,推开木门眼前是一条青石路,蜿蜒通向巍峨的后山。

  “夏将军,请将竹签放回签筒,若夏将军需要解签,我必定知无不言。”

  夏决看了无我一眼,沉默地将竹签放入了签筒,他听见清脆的入筒声,像被春雨压折的弱茎。

  无我微笑着走出了殿门,站在檐下看雨,似是没看到夏决往后山去了。

  夏决走上小道,巍峨连绵的后山落在他眼中,他突然觉得憋闷,近日他时常觉得他的命轻得像飞絮,夏氏一族也好,皇上也罢,他表面应付着,却时常觉得生亦何欢。唯有那人,像连绵的群山生生落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却让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夏决停在了一处湿透的杏花树下,他折了一支花枝拿在手里把玩。竹签说,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好一个怜取眼前人,这就是闻名天下的观音殿给他批的姻缘签。

  夏决嘲讽地将花枝扔向了深沟,急步走入了后山的路口。他望着山巅隐约的白点,知道那是一座白塔,塔上经文据闻是前朝惊才绝艳的小公爷所书,今日休沐正好前去看看。

  雨渐渐歇了,夏决走出了一身薄汗,他随手脱下外裳,攀着石阶朝山顶爬去。春日的风吹过山巅,白塔四角挂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夏决站在塔前,九层塔久经风雨,白砖有些风化,塔底的青石路面上落着些白屑。塔墙上的经文也模糊不清了,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骨。

  他微微叹气,千年时间吞没了多少前尘往事。

  白塔另一侧走出了一个人,一身黑衣,脸上戴着金色面具,看不清面容。男子坐到外侧的石凳上,俯视着群山。

  夏决微愣,这冷清的白塔上还有人在?他以为只有他才有这番心境独上高塔。他暗暗打量男子,男子虽看不清面容,周身气势逼人,令人无法直视。

  雍京城几时来了这样气势迫人的男子?夏决收回目光,静静望着烟雾缭绕的山间悬崖。

  “听闻钟国寺后山有不少高僧埋名修行,实力堪比海外仙者。”

  夏决回头看了一眼,男子是在同他说话?

  黑衣男子站起身朝他走来,一股冰冷的气息弥漫过来。男子看着他说:“大雍征国大将军,久仰。”

  夏决没有说话,浅浅阳光浮现在远方山巅,天慢慢晴了。

  黑衣男子往山下走去,风吹起他的长发,乌黑中闪过一丝银白。

  夏决在塔前站了许久,身子被吹得透凉方才收回眼,沉默地往山下走去。

  明日就是他大婚之日,族中长老们今日悉数到了府中替他操办,父亲还在府中等着他与童四娘的吉签。

  夏决叹了口气,将儿女情长收起来罢,放下那人,谨守君臣之礼,不要再有半分念想。

  后山十分安静,偶有鸟雀抖落雨滴,肃穆的庙宇掩映在山间。一个身影从藏经楼前闪过,隐在了檐下。

  这里已经是他找过的第三十山,整座山被建成了藏经楼,收藏着天下最全的经书和医书。

  “哼,天下第一寺倒是名不虚传。”

  男子进入了藏经楼第一层,屋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经书,他飞快地翻阅了一眼,往最里间走去。这里藏书甚丰,若是一本一本地翻,不知要翻到何年何月。他只能粗略地翻一翻,从经书上找寻蛛丝马迹。

  男子面具下的眼神暗了暗,这天下肯定还有什么地方能藏人,钟国寺的藏经楼里也许记载了。

  他烦躁地将经书扔回原处,悄悄推开门往山上走去。藏经楼由两名修行者看管,他必须小心行事,不能被发觉。

  突然,他听到了细微的衣袂声,他的身影瞬间隐入了墙。

  一个青色锦衣的年轻公子朝藏经楼看了一眼,径直往前面的山走去。四周静悄悄地,仿佛没有人注意到青衣男子。

  黑衣男子冷笑,钟国寺后山守卫未免太薄弱了,这男子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深入后山。

  很快,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麻布僧衣的僧人从小路旁走出,朝青衣男子行礼说:“七皇子,师叔在七十三峰。”

  华天歌淡淡地说:“你带路吧,后山多歧路,免得误了时辰。”

  僧人领着华天歌朝后山走去,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

  大雍七皇子与钟国寺后山僧人还有这份交情?

  黑衣男子慢慢走到檐下,一只黑鹰出现在他身后,他拍了拍黑鹰,黑鹰驮着他往后山飞去。

  七十三峰雾气缭绕,半山腰的杏花看不真切。僧人已经退下了,华天歌朝山顶走去,耳边隐约传来琴声,平山大师在峰顶。

  华天歌站在山顶的庙前,杏花吹落了满地。树下的男子正在抚琴,长发随指飞舞,看见他男子脸上扬起了笑意。

  琴声戛然而止,男子起身恭敬地行礼说:“燕公子。”

  华天歌挥手止住了他,低声问:“可有消息?”

  平山摇摇头说:“天姬现世后,二十年不知踪迹。钟国寺中确有暗牢,属臣潜入其中并未发现天姬。”

  华天歌沉吟不语,天姬追随惑臣陵卿逃遁到了外世,王族已有二十年未召集朝会。祭宫占卜出了天魔踪迹,神魔大战端倪初现,天姬却不在神宫,大臣们一时拿不定主意,主战主留分为了两派。

  妖魔横出,唯有神族能压制,天姬是最后的神族,她不在,王族中人不敢妄动。

  谁能想到睥睨天下的幽洲王族眼下只是个空壳?

  华天歌心里暗叹,若是能找到天姬就好了,只可惜天姬一心遁世,抹去了所有踪迹,幽洲暗探竟不能探出丝毫消息。

  华天歌抚着长笛轻声说:“你继续探听,一有消息就传给我。”

  平山恭敬地点头,华天歌朝山下走去,雾气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

  平山有些无奈,明明是燕家之人,却隐藏身份装作属臣混入了大雍皇室,燕公子行事真让人猜不透。梅家和明家之人可是一门心思往王族凑,这些年屡立奇功,隐隐有踩下燕家之势。

  平山苦笑,燕公子这般行事,他们这些属臣真是有苦说不出。天姬有心遁世,凭他们又怎能找到她?

  华天歌随意地看着山路上的草木,又是一年春归时,潜入大雍已是第六年,依旧毫无所获。天姬被伤透了心,只怕永世不会再回幽洲了。

  他想起年幼时父亲的叹息,燕家是四大贵族之一,按祖制四大贵族本家的男童当入神宫伴读,成为伴臣。待天姬及笄,须从四大伴臣中择一人为侣,共治神宫。

  上代天姬偏偏遇上了梅家低贱的没落属臣陵卿,为陵卿所惑摒弃了四大伴臣。

  此举违逆了天道,陵卿被神宫罚为贱民,十世不得轮回。

  陵卿拒不认罪,冲撞天道,受到了天罚。天姬为陵卿求情被关入了神牢,神宫乱成一团,陵卿撑着一口气靠着天姬的令牌逃去了外界。

  天姬随后从神牢逃出,带着侍臣追随陵卿去了外界,二十年踪迹全无。

  华天歌凝眉,陵卿是神宫祸害,扰乱了天道,按天罚陵卿应已飞灰湮灭,永世不得超生,天姬为何还不回神宫?莫非她找到了抵御天罚的法子?

  天道是数千年前神魔大战后,神族亲自定下的规矩,世间万物受天道制约。天姬莫非想叛祖,毁了天道?

  后山茫茫,华天歌心里滑过一丝冰凉。天道无情本就是世间常事,在其位承其重,便是天道不公,天姬也不能毁了它,数千年来无法相守的痴男怨女不也忍了过来?

  终究是陵卿蛊惑了天姬,罪该万死!

  他向来清冷的容颜染上了一丝怒色。

  眼下魔道蠢蠢欲动,只能由贵族之人前去镇压了。

  “咻!”一枝断枝扎入了身后石壁。

  华天歌侧过身,神色淡漠地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

  男子拍了拍掌,似笑非笑地说:“大雍七皇子?倒是警觉。”

  华天歌没有说话,方才在藏经楼便是这男子吧,能混入钟国寺倒是有几分本事。

  男子面具下的眼神暗了暗,在他的威压下还能神色如常,“七皇子”真是深藏不露。

  男子退开了几步,似真似假地说:“未曾想七皇子在此赏花,一时惊扰了七皇子,是在下的错。不扰七皇子雅兴,在下告退。”

  华天歌了然,这男子在藏经楼时就动了自己的心思,偷袭不成令男子警觉了起来,此时退下是怕后山僧人发现。

  正好他也不想节外生枝,随男子去吧。华天歌转身朝小道走去。

  男子的目光落在他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