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傩舞
作者:森千树      更新:2022-05-26 23:49      字数:4605
  “噗噗!”一只夜莺从帐门飞进来,落到娄朔手上。

  娄朔给它喂了些米粒,低声轻语了片刻,将它放出了营。

  夏决眉目沉稳,坐在案后飞快书写着,不时对着舆图摆放木人。

  “将军,杨将军率领大军驻扎在了洛城外二百里。杨将军身边多了一个南国女子,似是俘虏。”

  夏决微微抬头,杨一世收了个南国女子?行军打仗之中女子随行多有不便,杨一世倒是精力充沛。

  他低下了头,一面沉思一面部署着土垒和伏击木人,将战车和强弩的位置圈了出来。

  娄朔想了想又说:“据闻杨一世极其宠爱那女子,平日不许女子离身半步,一路搜寻了不少珍宝讨女子欢心。”

  夏决放下了狼毫,静静地看着他说:“二皇子那边有何动静?”

  娄朔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低声说:“二皇子领粮草督运一职,为东西两路大军提供粮草补给。杨将军在前开路,二皇子在后拾得盆满钵满。只是不知何故,过曲水城后押送粮草的将士们突发怪疾,行止似兽,二皇子亦深受其害。”

  夏决微惊,莫非中了蛊?可杨家军一路走到了洛城,二皇子在曲水城做了什么?

  他语气微沉地问:“眼下粮草由谁押送?”

  “将军,是户部郎中周韬。”

  夏决剑眉微皱,户部郎中?皇上近年来喜欢把这等差事交给文臣,前有胡简,后有周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岂能担起军备重任?

  粮草历来是兵家重物,他们过境千里在他国作战,十分依赖粮草。先运来的粮草堆放在营中隐蔽之所,由重兵把守,因战事拖延,粮草消耗极快,营中的粮草仅够十余日。

  周韬自雍京出发,离曲水城尚有几千里,二皇子那边的粮草又拖延不至,军中无粮必会人心涣散。

  士气不可滞!夏决当机立断,大声说:“娄朔,速招召夏綦和夏兖进帐!”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夏兖急忙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刚洗沐后的夏綦。

  “将军,有何吩咐?”夏兖拱手问。

  “粮草有异,夏兖,你速速带人入粮道,前往曲水城,十日内务必将粮草运回!”

  “末将遵命!”夏兖神色凝重,大步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夏綦疑惑地问:“将军,粮草有变故?”

  夏决点了点头说:“此事虚实未定,你我先议,再召幕僚共商行军之策。”

  洛城外杨家大营主帐中,杨一世一身白袍,发间微微滴水,他侧躺在榻上,神情莫测地看着郑媛。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轻纱,坐在软榻上绣花,纤细的十指飞快穿梭,一朵黑色祥云若隐若现。

  她神情专注,连他放肆的眼光也未曾在意。

  他轻咳一声,又问了一次:“你是说二皇子一行在曲水城招惹了蛊灵?”

  郑媛头也不抬地说:“是,曲水城信奉神女娘娘,神女娘娘赐器物于城民,城民死后器物当归还神女娘娘。蛊灵是神女娘娘的侍者,城中遗物都归蛊灵所有,若有带出,将被蛊灵惩罚。”

  杨一世大笑起来,二皇子一路行来捡惯了金玉珠宝,定没想过会在曲水城栽跟头,这督运的肥缺也落入了周韬手中。

  郑媛见他心情畅快,放下了绣针轻声说:“将军,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在黎州城外答应了带我去召陵,如今我与召陵仅一城之隔,将军放我出去吧。”

  杨一世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神情有些不快地说:“你想独自穿过洛城前往召陵?”

  郑媛迟疑地说:“我是午云之人,洛城将士想必不会为难我,只要进了城我就能南下,去往召陵。”

  杨一世沉脸不语,那日将她打晕带回了大营,她醒来后挣扎不休,无奈之下他只得答应带她去召陵。兵荒马乱之中跟着大军总比她一个弱女子独身前往强,她终于安静下来跟着他一路行来。

  “将军……”郑媛神色乞求地看着他,眼中微弱的光芒渐渐黯淡。

  “你去吧……我陪你过去。”

  杨一世深深叹了口气,他总是败在她眼下,每每看着她毫无生气的眼中仅存的一点光亮,他总是不忍令它熄灭。

  他出身世家,收用过不少婀娜女子,唯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生怕显露了半分轻薄,令她嫌恶。明明见了她他便有些把持不住,想要拥她入怀,却生生止了欲念,尽他所能地呵护着她。

  他怎会喜欢这样毫无生气又脆弱欲陨的女子!

  杨一世烦恼地摆了摆头,朝郑媛看去,见她神色欢喜,他也慢慢欢喜起来。

  郑媛神色快活地飞针走线,手下红袍上绽放出朵朵黑云。

  三日后,流江城。夏决高坐在歌楼上,不远处浓烟滚滚,风中弥漫着蚕丝燃烧的焦臭味。

  楼梯间传来急躁的脚步声,娄朔脸色通红的跑了上来,兴奋地说:“将军,拿……拿下了,崔家人大多被俘,族中绣品我已派人押送回雍京!”

  流江崔氏绣闻名天下,皇上特地下旨活擒崔家人,将崔家人押往大雍。流江地域遍布沼泽湖泊,其人善伏击,夏家军耗时四个月终于攻下了流江,擒住了崔家家主。

  夏决神色沉沉,流江战役夏逊阵亡,夏逊是他的左膀右臂,流江闵氏生生折了他一臂。

  娄朔慢慢收起了笑容,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四寸长的黑色符节,把它和一枚八寸长的红色符节放在木盒中,交给了身后的探子。

  探子行了个礼,飞快地离开了。

  娄朔低声说:“闵悟宁为玉碎,被围后自戕而亡。”

  夏决没有说话。

  两人默默地朝楼下看去。

  楼下将士拉起了绳索,催着绑了手的崔家人上路。

  一个姿容静美的女郎引起了娄朔的注意,他指着她大声问:“这女郎是谁?”

  “娄将军,这是崔氏七娘,据说是宫中若嫔娘娘指定要的人。”一名小兵恭敬地回答。

  崔七娘抬起了头,与娄朔四目相对,娄朔只觉通心清凉,八月的烈阳似乎消退了几分。

  “大雍之人真真小人,去岁上元节诱我午云长公主入雍,今竟食诺南攻!”

  娄朔惊在原地,这崔七娘看着安静,开口竟这般伶俐。

  夏决冷冷地看了崔七娘一眼。

  小兵急忙催促着崔家俘虏走开。

  “噗噗!”一只夜莺飞到了木栏上,蹦蹦跳跳地啄着栏杆。

  娄朔无奈地摸出米粒,夜莺欢快地鸣叫起来。

  他有些吃惊地说:“将军,杨将军传信说想要借道流江……只他与那女子。”

  夏决微微挑眉说:“杨一世与那女子?”

  娄朔也觉得奇怪。

  月色如水清澈,杨一世从主帐摸了出去,范尝在帐中替他打着掩护。

  郑媛一身白裙,焦急地等在山道后。远处传来马蹄声,她急忙探出头张望,月色下杨一世疾驰而来,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杨一世轻吁一声,宝马慢慢停下了,他翻身下马,撑着郑媛翻上了马背,随即坐在了她身后。

  两人离得很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郑媛有些不适地侧了侧身,将包袱背得更紧了。

  杨一世心头闷笑,低声说:“郑姑娘勿动,我们策马疾驰,晃动身子容易摔下去。”

  郑媛僵直了身子,紧紧抓着缰绳。

  两人迎着月色策马往流江城奔去,夜风夹杂着无名香气,官道两侧的湖面上散开了几圈涟漪,偶有游鱼探出水来。

  两人疾驰了两天两夜,终于到了召陵城外,此时已是黄昏。

  郑媛心绪万千,跳下了马背。眼前是奔腾的江水,自下马关流泻而出,一路淹过荒草丛生的江滩,流向南境。

  她怔怔地看着江水,她只听闻召陵被沧江倒淹,却不知整座召陵城已经消失,昔日繁华的南境门户召陵城永远沉下了沧江。

  昔日午云的第一雄关下马关成了泄口,满城江水自此泄下!

  难怪赵太后不派人防守南境,南海诸部根本进不了召陵城!

  她慢慢瘫坐在地上,她还以为召陵城只是没了活人,她可以自下马关入城,去梅杏长街祭拜。

  她捂住脸失声痛哭,哭声悲怆,撕心裂肺地回荡在沧江边。

  杨一世的心突然很疼,他站在她身后不知如何是好,既想拥着她安抚,又怕扰了她。

  郑媛满心绝望,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自责中,都怪祖父,都怪祖父,若不是祖父,她的少年怎会永远沉入冰冷的沧江水下。

  她恍惚记起卫军南退,她托人往军中带信,信中多有埋怨,怨他久不回信,怨他满心先帝,怨他不回都宫,一直在怨他,怨他离她而去,徒留她在都宫守望。

  那年夏祭,少年顾盼神飞,轻轻走到了她身边,欲语还休。

  郑媛满心悲戚,若没有那场内战,她及笄后会是他的妻,与世间所有夫妻一般,三餐四季,共立黄昏,终究不可得,终究不可得。

  郑媛哭声渐哑,她把脸贴在了地上,地面冰凉,像极了她被浸冷的心。沧江水出自雪山,终日冰寒,过南境仍不暖。

  她慢慢爬了起来,神情木然地说:“令将军见笑了,多谢将军带我来召陵。”

  杨一世皱了皱眉,他有许多话想问,又生生压下。她眼中的光熄灭了,整个人沉浸在死寂中。

  郑媛脸色晦暗,咯咯地笑着说:“将军一路护我,着实辛苦,郑媛别无所报,郑媛有舞一支,本是为召陵亡魂备的,将军要看看吗?”

  杨一世深深看着她,便是巫蛊之术,他也认了。

  郑媛打开了包袱,一件红色长袍叠得整整齐齐的,正是她前几日绣的那一件。

  她抖开了长袍,无所顾忌地解开了裙衫,白皙纤细的身上仅剩薄薄的亵衣。她静静穿上了祭服,大红色的祭服上黑云飘动。

  杨一世气息微滞,直直地看着她。

  郑媛神情肃穆地戴上了巫女面具,踏着石板开始扭动身子,随着火苗扑动,她身子扭曲似蛇,纤细的头颅不停颤动,似要与火苗融为一体。

  火光下只见肢体雪白,祭服血红,黑云翻涌,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四周慢慢响起了鼓声,鼓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密。

  她凌空翻起,血色盖天,火光四射,像落下了一场血雨。平地突然起风,吹起了她的祭服,她口中喃喃有声,吟唱起古老的巫咒,火光猛地蔓延开,燃成了一排,正好簇立在召陵城外。

  风中传来呜咽声,隐有金戈铁马之声,鼓声急躁,石板上开始冒出红色的蛊灵,围在郑媛脚边。

  “轰!”火光燃成一圈,将郑媛和杨一世围在其中。

  蛊灵越来越多,随着吟唱声它们开始走进火圈,火烧得更猛了。

  乌云蔽月,祭火燃了一夜,郑媛不知疲倦地舞了一夜,口中喃声未停。

  天光自东方浮起,蛊灵渐渐消失,火圈慢慢消失,鼓声也越来越远。

  “嘭!”郑媛砸在了石板上,血从面具下流出。

  “郑姑娘!”杨一世惊慌地大喊,踉跄着扑到了她身前,将她扶起,她口中还在喃喃吟唱巫语。

  他飞快地取下了她的面具,白皙的额上有一条细长的伤口汩汩冒血,他连忙撕开衣襟,慌乱地包扎起来。

  郑媛已经陷入了癫狂,四肢飞快地擦着地面舞动,口齿不清地叫喃。

  他只得出手点了她的穴,然而她仍在抽动四肢。

  他心头大骇,他早该反应过来这是傩舞,南下途中听说过傩舞,起舞的巫女若是心有异念,巫术就会反噬,被超度的亡魂会吞噬巫女。

  他蓦地想起她无所顾忌的神色,不由心头一紧,她似在赎罪,她是故意让亡魂吞噬,她想献祭给召陵水下的亡魂!

  “嘶!”杨一世愤怒地撕掉了她身上的祭服,拿起她脱下的裙衫给她套上,用腰带绑了她的手脚,将软布塞进了她口中。

  他的宝马昨夜受惊跑开了,眼下迟疑地站在远处看着他。

  他吹了声口哨,黑色宝马抬蹄跑了过来。

  他把郑媛放上马背,自己翻身上了马,拼命地护着她往南海诸部奔去。

  她快不行了,气息越来越弱,南海诸部多异术,定能救她。

  杨一世神色冷峻,策马跃入了南海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