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四年后，乔·哈德森才知道当初智子拼命赶他离开别墅，以及最后一句话的真实用意。

  那句话其实没有什么意思，或者说意思很明确，不需要太过思考就能明白，况且，三体人也不会搞这些文字游戏。

  当时，空中有一颗发出蓝光的星星，其亮度压过了所有的星光，它位置恒定，很容易同运行在近地轨道上的太空设施区分开，是一颗太阳系外的恒星。

  近三个世纪以来，那是人们仰望夜空时看得最多的一个位置。

  那颗星的光度在达到峰值后渐渐减弱，由白变红，大约半个小时后，完全熄灭了。

  三体世界，就这样在人类眼前毁灭了。

  通过智子提供的有限信息和人类的观测数据，可以大致勾勒出三体世界毁灭的景象。

  灾难发生时，三体行星正处于一个稳定的恒纪元中，围绕着三星中的一颗恒星运行，轨道半径约0.6个天文单位。

  恒星被光粒击中后，光球层和对流层上被击出一个巨大的裂孔，孔的直径达五万千米，可以并排放下四个地球。不知是偶然还是攻击者有意为之，光粒击中恒星的位置正在行星运行的黄道面上。

  从三体行星上看去，那个太阳的表面出现了一个光度极强的亮斑，它像熔炉的大门，太阳深处的强辐射通过裂孔，穿透光球层、对流层和色球层，直接照射到行星上。暴露在光斑下的那个半球之上，处于室外的生命在几秒钟内就被烤焦。

  接着，恒星内部的物质从裂孔喷涌而出，形成了一股五万千米粗的烈焰喷泉。喷出的太阳物质温度高达千万度，一部分在引力的作用下落回太阳表面，一部分则达到了逃逸速度，直冲太空。

  又过了两个小时，运行中的行星接触了火树的树梢，然后在喷出物质带中运行了三十分钟，这段时间，行星等于是在太阳内部运行，喷出物质经过太空的冷却后仍有几万摄氏度的高温。

  当行星移出喷出物质带后，它已经是一个发出暗红色光芒的天体，表面均被烧熔，岩浆的海洋覆盖了一切。行星的后面拖着后面拖着一道白色的尾迹，那是被蒸发的海洋的水蒸气；而后尾迹被太阳风吹散，行星变成了一颗披散着白色长发的彗星。

  这时，行星表面已经没有生命，三体世界已经毁灭，但灾难的引信才刚刚点燃。

  喷出带对行星产生了巨大的阻力，行星在穿过后运行速度降低，轨道下降了一些。火树像太阳伸出的魔爪，一次次拉低行星，只要穿过喷出带十次左右，行星就会坠落到太阳表面，三体星系中漫长的宇宙橄榄球赛将迎来大结局，但这个太阳没有活到成为冠军的那一刻。

  由于喷出物质导致压力降低，恒星内部的核聚变反应暂时变弱，于是这个太阳迅速暗下去，最后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这使得太阳表面的火焰巨树更加醒目耀眼，仿佛是在宇宙的底片上用尖利物划出来的。随着聚变的熄灭，内部辐射压力已不足以支撑恒星的外壳，太阳开始坍缩，最终黯淡下去的外壳接触并挤压内核，引发了最终的大爆发。

  这就是三天前地球上的人们看到的那一幕。

  恒星爆发摧毁了三体星系的一切，星系内正在逃离的大部分飞船和太空城都被毁灭，只有极少数的飞船侥幸逃脱——当时，这些飞船正处于另外两颗太阳后面，这两颗没有受到打击的恒星在大爆发中起到了掩体的作用。

  以后，剩下的两轮太阳将组成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但再也没有生命来享受有规律的日出日落了。爆发的恒星物质和破碎的行星在两轮太阳周围形成广阔的吸积盘，像两片灰色的墓场。

  ……

  当天夜晚，人类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太空，会看到繁星点点，会不由自主的祈祷人类文明和三体文明可以度过这次难关。

  距离地球大约2.56光年，一艘艘宏伟的战舰，以较为混乱的方阵，正马不停蹄地向太阳系远征。

  这就是人类世界和三体世界现在的焦点：三体第一舰队！

  只不过这个焦点，恐怕要出事辽。

  「舰队呼叫三体母星，收到请回答，重复，舰队呼叫三体母星，收到请回答……」

  前不久，舰队检测到一股强大未知的冲击波，出现在三体星系。

  且由于距离案发现场较远，三体第一舰队没有被波及到。

  通过智子传回来的影像，远征中的三体第一舰队，得知了三体母星在黑暗森林打击中被毁灭。

  这时候向母星发送呼叫信号，无异于向猎人暴露自己还有残余势力。

  所以，他们发送了一次，就不敢再发了。

  他们就静静地，在案发现场没多远的地方，等待着回信……

  随后从智子那里，他们收到了一份来自三体最高执政官的通知，里面包裹着一个未知坐标。

  「注意！由于担心被其他外星势力接收到，这将会是最后一次向你们发送我们要前往的地点坐标，下面是对你们的详细安排。」

  「一、三体第一舰队取消太阳系远征计划，并改变航道，与三体第二舰队汇合。」

  「二、启动应急预案，三体第一舰队至多保留一百艘战舰，所有人从现在开始，只需活命！无视其他！」

  「三、不要回复！不要回复！不要回复！」

  负责接收智子信息的三体人，愣在座位上很久。

  舰长看到显示屏上的信息，顿时脸色大变，匆忙调出全息显示触摸屏，往上面操作着什么。

  武器权限！

  看到舰长匆匆忙忙的样子，愣着的三体人呵呵一笑，低声说了一句。

  “黑暗森林，我们永远退不出去，只有死……”

  下一秒，这艘战舰的所有三体人，通通暴毙而亡，死状极其难看。

  三体第一舰队之间的战役，开始了。

  对方抢先一步使用某种武器，将战舰里的三体人瞬间暴毙。

  而一些及时开启抵御的战舰，得以在“第一枪”中活下来。

  第一枪，灭了将近两百艘战舰。

  战舰里里外外，都是物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向任何一方，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那样会破坏战舰的，得不偿失。

  可前提是确保自己可以得到，否则，一切免谈。

  第一轮攻击之后，一部分战舰选择逃避，结果直接被赏了几颗来自不同方位的反物质炮弹。

  这一波攻击，再次灭了近两百艘战舰。

  剩下的一千六百多艘战舰，进入下一轮，直接展开大混战。

  侵入对方战舰系统，将其过载崩溃，或者借刀杀人，让系统在战舰内部大开杀戒。

  这还是最斯文的打法，装死的、战舰丧失战斗力的，都普遍使用。

  但斯文的，扛不了发疯的。

  一些战舰不惜一切代价，见到一艘战舰，无论内部是死是活，要么声波武器伺候、要么反物质武器伺候。

  三体人用来对付人类的武器，此时竟都拿出来打自己人，何其讽刺。

  最后，大约剩下三百艘战舰，在粮尽弹绝的情况下，他们才一致同意停火，并派遣一部分人员出去收获“战利品”。

  大混战所形成的尘埃团，是隐藏战舰的好去处，而且资源大部分集中于此，不少战舰选择跑进去，再进行资源整合。

  谁保证谁不会在捡装备中，出尔反尔？

  所幸的是，没人打扰补充物资这一环节。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通过智子，得知了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

  在他们的反方向，也就是三体第二舰队，竟然开战了！

  同时，它们也发现了，所谓的三体第二舰队，说到底，其实是一支由不同战舰组成的逃亡舰队。

  在发现黑暗森林打击出现时，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出于有这方面的演习，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战舰逃离母星，在后来自称为三体第二舰队。

  不过由于他们行动匆忙，物资方面一直是个未知数。

  在逃离三体星系一段时间后，便有人率先开枪了。

  几百年不见，这个“三体第二舰队”所展现的实力，着实吓着三体第一舰队。

  其中，最新型的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惊艳全场。

  没有任何东西是它不能穿透的，连初代都能一举歼灭。

  用最简单的撞击，破坏最复杂的控制系统。

  瞧瞧，就连一支不算正规军事舰队的“三体第二舰队”，都比他们强大。

  那对方叫他们过来汇合干什么？

  真的只是前往几光年外的新家园？

  细思极恐……

  等等，如果这是一个陷阱，那为什么他们可以通过智子，观察三体第二舰队的所作所为？

  不应该屏蔽这一段的吗？

  还是说知道三体第一舰队不敢使用智子“回复”三体第二舰队？

  要知道，只有三体最高执政官和科学执政官，拥有智子最高权限，才有资格这么做。

  这点隐瞒，他们还是会的。

  结合之前收到的通知，他们确定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三体最高执政官、科学执政官，以及部分执政官，已经牺牲了。

  发通知的，其实是其他存活的执政官，利用“代理最高执政官”的权限，“引诱”三体第一舰队自相残杀。

  然后剩余的战舰，携带着一千多艘战舰的物资，笑嘻嘻地把自己的全部，补充于进行逃亡的三体第二舰队。

  再怎么集权也忍不了了。

  于是乎，在资源整合后，他们发起一场全民投票，内容是：三体第一舰队是否独立。

  要拿自己的所有，包括生命，都奉献给别人，这不是自己的义务，连责任都算不上。

  这毫无悬念，全票通过。

  自此，远征太阳系的三体第一舰队，不再是三体母星全体人员的希望，他们也开始了逃亡。

  在宣布独立后的十分钟，他们继续做出违背三体执政官的决定。

  继续前往太阳系！

  三体母星被毁，三体星系以及周边星系，便成为了一个危险区。

  被坐标吸引的，可不止一个文明，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向三体星系进行黑暗森林打击。

  对它们而言，一次就够，但对三体星系以及周边星系而言，却是无数次。

  很不巧，三体第一舰队和三体第二舰队，都无法在短时间内逃出这个危险区。

  双方之间相隔一个“危险中心”三体星系，更加不敢跑过去汇合。

  而之前三体第二舰队要求三体第一舰队过来，完全是怀着试一试的态度。

  如果三体第一舰队顺利通过三体星系，并找到三体第二舰队，那就成为后者的补给。

  如果不能通过，那少了一个潜在的威胁，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在黑暗战役之后，三体第一舰队的物资也变成了未知数。

  不知道啥时候狗急跳墙，反过来针对三体第二舰队。

  这种情况，三体第二舰队刚刚才亲身经历过。

  之前行动匆忙，各个战舰在短时间内补充大量物资，确保有足够的能源前往新家园。

  但由于种种原因，战舰所持有的物资都成了未知数。

  万一新家园不适宜生存的呢？

  不知道对方还有多少物资？

  遇上战争的话还能逃吗……

  如果对方物资比自己多，那就在对方察觉之前干掉。

  反之，也一样。

  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物资。

  你不知道我还有多少物资。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还有多少物资。

  你不知道我是否知道你还有多少物资。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还有多少物资所以使用智子检测你有多少物资。

  你不知道我是否知道你还有多少物资所以使用智子检测我有多少物资……

  要疯了，没完了都，劳资不想了！

  它们不知道这些，所以解决这个猜疑链最好的办法，就是消灭对方，让猜疑链不成立。

  所以三体第一舰队的独立，是情有可原，预料之中的。

  返航不行，左右为难，唯有继续前进。

  当然，舰队还要前行两百多个地球年才能到达，等到那时候，太阳系还有没有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