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初秋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2      字数:4768
  十三阿哥走后,这纷繁热闹的京城顿时在我眼中以几十倍的速度冷下去,绿叶不再青翠,红花不再艳丽,就连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也黯然失色,我在祠堂跪足了三日之后,捂着脑袋在临水小筑一睡不起,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这期间阿爸来看过我一次,以为我是在祠堂罚跪的时候染了风寒,还带了几味药过来,提到了要我准备准备同他们一块去山里的庄子上泡温泉。

  可我压根就不想去,别说我提不起兴致来,就冲着阿妈总是一副看不惯我的样子,我泡什么温泉呐,别给大家添堵才是。

  没想到六月二十那日,八公主竟然破天荒地来了谦府,我大惊失色,迎出二门外正好在谦湖桥上碰见了一身鹅黄色长裙的八公主,她欢呼雀跃如出笼的鸟儿,冲着我就扑了上来,我三天没好好吃饭了,晃了几下差点没站住,她却满面红光,压低了声音跟我说是如何装病不随驾北上,又是如何求了暂管后宫的惠妃娘娘,说是要出宫探望生病的兰静姑母,惠妃娘娘本就是个性子和顺的人,对待晚辈向来通达,哪里经得住八公主的软磨硬泡,三番五次后便应下来,派了五六个经得住事儿的嬷嬷跟着来了临水小筑,扛着三大箱子公主专用的碗筷茶具,打算在谦府小住几日。

  “几日呐?”我问。

  她抱着梅树来回摩挲,又扑进小帐篷里咯咯直笑,听我问此,从帐帘里探出脑袋来笑道:“七八日吧。”

  我笑了:“那还不如住够十日。”

  “怎么说?”

  我狡黠地眨眨眼睛,“下月初一带你去香楼喝茶。”

  “香楼?”她疑惑,“为何?”

  我笑:“因为那儿的茶好喝。”

  因着上次木兰秋狝作废,皇上便极为重视此次蒙古巡视,点了许多人随驾,紫禁城差不多空了大半,朝堂上留了直郡王主持朝局,直郡王面慈心宽,朝堂也风平浪静,城中迎来初秋时节,花草开始沉睡,树木脱下旧衣,整座城市染了一层即将迎来丰收季节的喜庆,一片祥和静谧。

  八公主在谦府住下来的这段日子,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逍遥自在,有一日她竟然跟我说,从没有如此悠然地睡过一个懒觉。不过她从小受教,尽管如释重负一身轻,但仍处处小心,步步着礼,尊敬阿爸,体贴阿妈,也常常与下人们坐在一起笑闹不止,甚至还亲自教不认字儿的小丫鬟们写自己的名字。就连杜自芳见到她,也总是一副又尊敬又疼爱的模样,而转身一看见我,慈祥的表情变得比啥都快。

  六月底,阿爸当真带着阿妈去了山里泡温泉,据说阿爸考中传胪出仕那年祖上封赏了一座山庄,就在京北城郊外的谷山里,山庄别的没有,但紧靠一处天然热流,天**漫的阿爸便让人引流到了庄子后院,在那儿建了座温泉池子,这个季节城里热得发慌,山里林子厚却很清凉,坐在葡萄架下纳纳凉,再往天然的硫磺池里泡一泡,简直快乐赛神仙。因为八公主在府中做客,我就有了不跟去的理由,两位宫里来的教习姑姑对一个连饭都不吃的人无可奈何,也无用武之地,便在阿妈的盛邀之下随着花朵嬷嬷跟着一同进山去了。

  唯有杜自芳这人,挂念谦府胜过帝王挂念天下,就连皇上都放心得下朝廷大事北上赏秋去了,他却偏偏一副没了他谦府就要塌的大义凛然,身先士卒地说要留下来照看府里上下,说白了就是看着我呗,不过教习姑姑们跟着阿妈一走,我心头重压顿时卸掉大半,杜自芳那点小把戏也就杯水车薪,不算什么了。

  眼看初一已至,天才刚亮我就盘算着溜出府去,上次撞了头人也多,没能在苏爷爷那儿问出什么来,这次趁着朝中空虚,府中也无人的时候,正好去秀水药庐找苏爷爷好好问问他是如何用一副药便把阿妈从重病中抢了回来。

  杜自芳就在我刚爬上墙头的时候,带着几个小厮推开了临水小筑的院门,他挤眉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待八公主也转过头去时,他大惊失色,吓得连连说道,“八公主,您快下来,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八公主脸一红,扶着蔺兰和萨梅小心翼翼地下去了,我却居高临下地看着杜自芳,学着阿爸的口吻道:“老杜,那我呢?你就不怕我摔着吗?”

  杜自芳一本正经地答道,“大小姐,您翻墙就像长了翅膀似的,还能摔着的话,那没人不跌跤了。”

  此话惹得众人大笑,我气得直接跳下去,咬牙切齿道,“好啊,我这临水小筑里还出了奸细,究竟是谁告的密,现在站出来我且饶了她,若是被我查了出来,有她好看!”

  杜自芳立马指了指听风亭的方向说道:“大小姐,您翻墙的时候我正好在亭子里拆帘子呢,巧不巧的偏就一眼看到了。”

  我脸一红,嘴硬道:“一大早的你拆帘子做什么?”

  杜自芳抱着手慢言慢语道:“老爷临出门前让老奴把旧帘子拆下来送给城北的那些棚户家,再去绸庄买两匹新的回来,老爷特地交代了让老奴请着大小姐一起去,说听风亭是大小姐最喜欢去的地方,让大小姐自己选一选新帘子的颜色和花样。”

  我愣了一下,随即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高兴地飞起,抱着八公主热泪盈眶:“还是阿爸懂我。”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八公主坐在天桥旁的茶水铺子里,仰头看着挂满了已微微偏黄的树干,若有所思。

  “八公主,这我可听不懂,”萨梅笑道,“不过您是在歌颂初秋吧?我们边西的秋比这儿美上一百倍,澄黄的草叶堆满藏原,天池变成深蓝色,山头飘雪,极光万丈……”

  八公主瞪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当真这么美丽么?”

  萨梅使劲点头:“我给您唱首歌。”

  “……”

  我看着街道上繁忙的人来人往,心想当初第一天撞入这繁杂的京城时,我就站在这儿想要是萨梅看到如此景象,定会高兴地唱起歌儿来,没想到那样的想象当真实现了,不过换了场景,也多了听歌的人,所以说岁月流转,世事变迁,一个人会迎来怎样的人生,无论如何都是猜想不到的。

  杜自芳抱着我精心挑选的一匹月白色洒小碎花的布,还在念叨着太素了,蔺兰笑道:“听风亭立的高而看的远,别人看过来,第一入眼也是那儿,自然不能选太粉饰的颜色,否则让人以为我们谦府多俗呢。”

  我朝蔺兰竖大拇指,杜自芳这才闭了嘴。

  因为有八公主在,杜自芳跟得忒紧,茶水没验过毒不准喝,糖人沾了灰不让吃,就连在茶铺的凳子上坐下时都要三擦五吹的,我看他那模样,直接放弃了去秀水药庐的打算,我有本事甩掉额鲁,却没本事甩掉杜自芳,如果带着八公主,就得带着她身边的一众侍卫嬷嬷,这么大的阵仗往秀水药庐那儿一站,苏爷爷保准生气,更别提问药的事儿了。

  想到这儿,我大手一挥:“走吧,请你们香楼喝茶。”

  至少得赴约,再难也要想办法。

  八公主两眼发亮地看着我:“去喝好喝的茶么?”

  我点点头,萨梅却不信:“你哪儿来的钱?”

  我指了指杜自芳的腰间:“没看到钱袋子在那儿么?”

  杜自芳捂紧了钱袋,瞪大了眼睛哀嚎:“大小姐可饶了老奴,这钱都是规划好的,可不能挥霍。”

  我两眼一竖,正色道:“八公主是谦府的贵客,难不成请她去香楼吃顿晚饭这种平凡至极的待客之道也做不了?”

  八公主简直就是杜自芳的软肋,他顿时泄了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关系,钱包还鼓就行。

  我和八公主一左一右趴在香楼三楼雅间的窗边,微凉的风儿将湛青色的帘子拂起又放下,撩在人的脸上微微发痒,我用手蹭了蹭脸颊,委委屈屈道:“这天怎么还热呢?”

  八公主咯咯笑道:“热了不好吗?”

  “……”我趴在支在窗棱上的手肘心里,闷闷地想,天凉了他才能回来,可我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的夏天。

  “上次的话咱们还没说完呢。”八公主突然开口。

  “什么?”我问,却突然想到她指的应当是那日在乾清宫茶会上问我婚约一事,我突然有些紧张,就目前来说,我最不愿提起的就是这始终抹不掉的婚约。

  她看我的目光带着审视,幽幽问道,“你和小哥哥是认真的?”

  “是,”我坚决如初,然后弱弱地补了一句:“至少我是。”

  八公主拧着眉:“什么叫至少你是?”

  我没说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不是说我不信十三阿哥,而是我没有信心,无法替他做决定。

  “他已经当街为你揍人了,你竟然说‘至少你是’?”八公主有些着急,“你当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么?”

  我愣住了,她短叹一声,“你不懂他。”

  “我……”

  “你也不懂我们的世界,”她悄然道:“因为你没有在宫中长大,你根本就不知道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的可怕。”

  “什么意思?”

  她看了看紧闭的包厢门,杜自芳带着其余众人坐在一楼听说书,房里就只剩我俩:“你和四哥有婚约在身,皇上指婚非同小可,别说无法朝令夕改,就算你们能撼动圣意,你也不明白四哥和小哥哥之间的感情有多深,若有一天要小哥哥做选择,我无法肯定他会不会选……”

  “选我吗?”我很冷静,“是的,我也无法肯定,温恪你说得对,我甚至到现在也不懂他在想什么。但是就像你喜欢秦大哥一个样,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没有道理,我会努力,我相信他也会去试,真的到了无路可走的那一天,我再去想怎么办……”

  八公主眼里的不安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温情。

  “也许你是对的,”她喃喃道,“就算你不懂这样的处境有多危险,小哥哥也是明白的,但连他也……”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我看了八公主一眼,朝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谁?”我问。

  下一瞬外面便没了声响,今儿香楼请了余音楼里说书说的最好的万先生在这儿摆台,喝茶吃饭的客人大都去了一楼,这里除了我们几乎没人,莫非是秦诺到了?

  我示意八公主别担心,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左右看看空无一人的回廊,刚要退回来,就被一只手捂住嘴巴拽得跌进了隔壁一间空着的雅间里。

  我瞪大眼睛看着一身深蓝衣裳的秦诺,‘唔唔唔’地发不出声儿来。

  他压低声音说:“这儿隔音不好。”这才松开了我。

  我见桌上有杯冒着热气的茶水,茶杯旁还搁着他的那把折扇,便知他已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顿时有些脸红:“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他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回答,轻声道:“我有事儿跟你说。”

  我叹气:“就知道你哪有那个闲情逸致请我喝茶呢!”

  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来京城是为了两件事儿,一是两个月前董梦烟给我寄了封信,要我救她,可我来京城一个月了,压根打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董府也已经……”

  “被抄了……”我帮他说完,他看我一眼点点头:“我想请你帮我……”

  “你要救她?”我拧眉,“你不是说再也不理会朝廷的事儿吗?”

  他锁眉,神色痛苦:“董家我可以不管,但我不能不管她。”

  我沉默不语,他当初被董家害得那样惨,重伤之后董梦烟对他也是一副放任不管的样子,甚至为了迎合太子,不惜出卖他与妹妹的感情……可他还是要救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小声道,“但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第二件事是什么?”我问。

  他沉吟半晌,轻声道:“我们帮太子做事的时候曾和他在京西芽儿关的私兵有过联系,知晓他们的行事风格,一个月前我们的人探到他们有异动,且不同寻常。”

  “他有私兵?”我大惊。

  秦诺比我还惊讶:“你不知道吗?上次在布衣山庄外围攻你们那些不就是吗?”

  太子竟然圈养私兵!?这可是比结党营私还要重的忌讳,既然秦诺都知道,十三阿哥没理由不知道,可他却缄口不提,难怪当时在乾清宫算太子总账的时候他抹去了我们在布衣山庄外被围攻追杀的那件事。

  自从太子守陵回京之后,他和八贝勒的争斗转为地下,双方都不再高调行事,观湖之平静许久,我竟然忘了下面隐藏着多大的漩涡风暴,八贝勒并未放弃储位之争,十三阿哥也并未忘记弑母之仇,他留着太子圈养私兵这件事不说,难道是另有所谋?

  也许,十三阿哥的心结比我想的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