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云木川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4      字数:4759
  碎银胡同位于云木川最繁华热闹的主街东侧,胡同虽窄,但前后并无人家,唯独耸立着魏家那道涂得鲜艳通红的大门。我们到时,魏同已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了,他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儿,看起来比阿爸的年纪还要大些,脸庞红润,镶了金牙,一身上好的绸缎剪裁成俗气的款式,再加上帽顶上镶着的那颗青玉,一副典型的富商打扮。

  我本就疲于应付这些场合,近几年来更是几乎断绝了跟外人的所有往来,所以一顿饭吃下来总有些无精打采,更何况魏同的那个儿子老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我问话,而我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弄得饭桌上时常陷入尴尬的窘境。

  “小月年纪不小了吧?”魏夫人笑问道,她是一个同样圆润且打扮俗丽的中年女人。

  我见饭桌上热热闹闹的攀谈竟又转向了自己,颇有些无奈,阿爸赶在我开口之前答应了一声‘嗯’以作回应。

  “可有婚配?”

  阿爸愣了愣,有些尴尬。

  “夫人!”魏同说道,“你怎这样着急,我们不是说好的……”

  “老爷,”胖夫人不以为然,“说是说好了,但我一看到乌家女儿竟这般天仙美貌就忘了,现下说都说了,就说开了吧。”说着转向阿爸,笑眯眯道:“乌老爷,我家云鹤年纪也不小了,正求婚配,您看怎么样?”

  我简直不能用吃惊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了,本想着应付了事,早早回去睡觉,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自坐下后,第一次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正上上下下审视我的魏夫人,她一脸喜色,通红的脸庞和明亮的双眼衬得脖颈里挂满的金银珠宝闪烁个不停。

  而她口中的云鹤,正是魏同的独子,从刚才起便一直坐在我身侧,可我却连他长什么样都没有印象,我顺着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脸色有些潮红,略微低着头痴笑的魏云鹤,目测他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

  “不妥不妥……”阿爸惊讶地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有啥不妥的?”魏夫人笑道,“都说女子大一点好,我看小月也没有比云鹤大多少,他俩坐在一起可谓天上人间绝配啊。”

  您不去当媒婆真是屈才了,我心想。眼看着一顿饭演化成一场年龄差距巨大的相亲宴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爸,阿爸比我还要尴尬,一时无话可说。

  就在此时,门房跑了进来,解了我们几人一时的尴尬场面,急急说道,“老爷,县太爷来了,还带了个生人,说是幽州知府。”

  “快请!”魏同赶忙起身出去迎接,趁着这个空档,魏夫人却挪到我身边抓起了我的手笑眯眯道:“世间竟有如此可人。”

  而我的脑子里却嗡嗡地在想另外一件事,当年在雾灵山下,我和幽州知府富宁安曾有过一面之缘,若这几年富宁安没有调任的话,那这个幽州知府定是认识我的,幸而阿爸当年作为京官,并未见过富宁安,否则今晚就要露马脚了。

  “魏伯母,”我抽出手来,“我想回避一下。”

  她一愣,但很快答应了,“当然,我们女眷不宜见官客。”

  我看向阿爸,阿爸即刻知道了我的心事,便朝我点了点头。

  我躲在暖阁后面,见来人果然是富宁安,不由得心有余悸,躲了几年不见人,没想到偶然出一次门,也能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北方小镇上遇见熟人,真是巧得很。

  “咦?老魏,你这有客人呐?”名为张文的瘦高县令看着阿爸说道。

  魏同连忙做了介绍,“这是在下结交多年的好友,姓乌名里。”

  阿爸分别和来人寒暄了几句,张县令笑道:“富宁安大人难得来云木川这种小地方,不来老魏家尝尝有名的香米酒,实在是说不过去。我们不请自来,不会唐突了吧?”

  魏同连忙摆手:“当然不会,这是在下的荣幸,正好在下在招待客人,大人不介意同小人们一起罢?”

  富宁安惜字如金,不太说话,此时也只是淡淡地微笑摇头。

  “云木川距离幽州路途遥远,不知大人此行是为公还是为私?”阿爸小心翼翼地问道。

  富宁安本来说话含含糊糊,多有保守,可几杯热酒下肚之后,眼神飘忽起来,笑道:“官难当,书难读,一旦上头含糊不清,下面的人就难了。”

  “哦?”魏同和阿爸都作不解的样子。

  富宁安叹口气,“当年的和硕特部七公主你们听说过没有?”

  阿爸一愣,本能地摇摇头,反而是从商多年的魏同使劲点头:“听说过听说过,听说那位七公主长得倾国倾城,美貌异常,先是许给了雍亲王,可她心大,想嫁的是太子爷,诶,呸呸呸,是废太子,可惜命运不济,最后没嫁成,还落得个削位离京的下场。”

  都七年了,外间的传言从一开始的离奇玄幻变作了如今这般模样。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当年边西公主过世之后边藏就在走下坡路了,后来七公主出事,边藏更是从曾经大清最宠的地界儿变作可有可无,所以策妄阿拉布坦要反也正常。”

  “策妄阿拉布坦反了!”魏同惊道。

  “反了!”富宁安点头,“这不,我奉皇命北上归化集结喀尔喀蒙古兵,怕是要入藏……”

  阿爸忍不住说道:“策妄要反,不代表和硕特部会反呀!”

  富宁安看了一眼阿爸,好在他喝了几杯酒反应迟钝,没觉察出异样,说道:“是不代表和硕特部会反,但谁也说不清啊。”

  “这跟官难做有何关系?”魏同忍不住问道。

  富宁安红着脸,有些半醉了,摇摇晃晃地朝桌上众人伸出四根手指头,又拿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十三’二字,这才说道:“依我看,上面怕是不想再留着和硕特部了,但如今权倾天下的这两位与那七公主纠缠不清,所以这一进藏到底是要将藏权挪入囊中还是从策妄手里保住和硕特……谁也说不清啊,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人更是不知该怎么打才好了。”

  “自然是上面让怎么打就怎么打啊。”魏同脱口而出。

  富宁安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你们知道啥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我们这些人必须时时刻刻揣度上意,万一走错一步一家老小可都得赔进去。”

  富宁安醉了,说话没了边界,不管不顾起来。

  “大人是说如今四王爷已经稳了?”张县令急急问道。

  “稳了!”富宁安斩钉截铁。

  “那十三爷……”张县令摸着胡子思索道,“皇上不是属意十三爷么?”

  富宁安长叹一声:“我原本也看好十三爷,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十三爷要没那个意思恁是皇上再有心也无力啊。”

  “十三爷没那个意思?”张县令啧啧叹道,“听说十三爷娶妻多年却一直无子,现在连皇帝都不想当了,难不成是那方面有问题?”

  眼见他们的话越发离谱越界,魏夫人拉了我的手笑嘻嘻地要往里走,我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紧紧地拽住博古架架沿,指甲都嵌进了木头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

  半夜的时候,我痛醒了,剧烈的疼痛如同有无数只手在揉搓撕扯一般让我大汗淋漓,已经许久没这么痛过了,我咬着牙想要爬起来点灯,却试了几次都没能够着,反而累得满头大汗。

  “莘夕哥哥,”我缩成一团哭泣,因为疼痛而使想念愈发入骨入髓,“莘夕哥哥,莘夕哥哥……”,若是就这么疼死了也好,好歹不会再想你了。

  门上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恰骨伊从和硕特部回来了,他说,策妄阿拉布坦的确屯兵于青海境外,但并无大动作,拉藏汗坚持说策妄不会反,而且策妄的小儿子同五个妻妾仍然住在拉萨的府邸中,就算策妄如清廷所说真的想反,他也投鼠忌器。清廷半个月前大量集结兵力于藏边也是事实,但并无出兵迹象。拉藏汗的原话是,如若清廷出兵,势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雪区境内多股势力的变动,而且清廷也深深畏惧雪区的特殊地形,所以出兵进藏一说暂属无稽之谈,至于策妄要反简直就是无中生有。

  阿尼的话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数日来悬在半空的心落回了原处,可也更加疑惑,如果策妄如阿尼说的不会反,那清廷囤积兵力于幽州边境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他们真的想动边藏?

  ……

  七夕那日,刚过黄昏,便从东市坊的方向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据说张县令为京城来的大官儿接风洗尘,不仅从燕城请来了有名的戏班子,还要放烟花,不胫而走的消息使云木川的百姓天天盼着七夕到来,都想一睹名角的风采,看看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烟花。

  被夕阳余晖染红的小院很暖和也很安静,恰骨伊同和卓一早去了城外买米还未回来,我靠在藤椅里看方嫂和蔺兰姑姑做七夕巧果,她们把发好的面团捏成各种形状,在里面裹上铜钱或是红枣。方嫂上下翻飞着双手如同变魔术般变出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猪儿,边说着吉利话,边从簸箕里摸出一枚铜钱来,从小猪儿的肚子里塞了进去,再轻揉几下,便封了口,动作利落得很。

  “方嫂这个绝技可了不得。”蔺兰接过小猪儿左看右看,啧啧称奇。

  “为什么要放铜钱呢?”我就着蔺兰的手也看了看,问道。

  方嫂笑道:“等月亮出来,牛郎织女相会的时候,就要吃巧果,若是吃到铜钱,预示女子有福,若吃到枣儿,那就是要早嫁啦!”

  听到这有趣的民间俗话,我和蔺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蔺兰调侃道:“做个小猪儿,塞个枣儿进去,点上红心做个标记,专门留给萨姑娘吃。”

  方嫂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说曹操曹操到,我们的笑声还未隐去,萨梅便唉声叹气地从外面回来了。

  “咦,你不是和梅涟漪去东市坊看戏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方嫂连忙问道。

  萨梅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的石凳上,用手扇风:“别提了,人多的了不得,梅涟漪那个鬼丫头放我鸽子,我在街口等了好久都不见人,只好去她家找,没想到反被她那个凶狠的继母骂了一顿。”

  “怎么会?”蔺兰皱眉,“涟漪那个小丫头不是早几日就盼着今晚的烟花了么?”

  萨梅撇嘴道:“她后母说她要嫁人了,让我别再跟着掺和,你说她嫁人就嫁人吧,说我干什么?我掺和什么了?”

  萨梅的脸色的确不好看,当年她跟着我离了京城,满腹委屈和思念没处说,算是我耽误了她。

  “这么小就要嫁人?”我应了她一声,免得她心里堵。

  “在我们这乡下地方,十二岁已经不小了……”方嫂啧啧说道,“难怪前两日梅家嫂子到处说她家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可能结上了一门好亲罢。”

  蔺兰叹息一声,“再好的亲也还是小了点儿。”

  萨梅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回房去了。

  蔺兰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嘴上不说,心里是舍不得涟漪的,这几年我们这帮人差不多是看着涟漪这小丫头长大的,突然要嫁人了,自然难舍。”

  我看着萨梅的背影,知道她一直都委屈,当年突然离京,这些年来便再也没有提过一次和卓的名字,她一个什么话都要往外说的性格,只怕真的是伤心了吧,况且这两年来我们生活水平大不如前,且一切从简,对于从小到大从未吃过苦的萨梅来说,这几年她忍住没有抱怨已经算了不起了,这一次怕是又让她想起了过去。

  院门被人推开,在马房里喂完马的老杨边拍着身上的草叶子边说道:“姐儿,外面有位公子要见您。”

  我偏头看了一眼,就看见站在门边有些紧张的魏云鹤,他一身青衣,脸色微红,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

  “姑姑,刚才你没说清楚?”我问蔺兰。

  蔺兰也看见了,哑然失笑:“我说的很清楚了,小姐身子不适不想去看烟花,都半个晚上了怎么还在那儿?这魏公子也算固执的了。”

  “哟,”方嫂捏着手里的小猪仔,眼睛却不断地瞟向门边,“魏老爷家的公子么?那不得了,魏家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姐儿走运了。”

  我轻叹一声,拦住还要去说道的蔺兰,站起身:“好歹魏家有恩于我们,这样三番五次拒绝也不太好,我就出去一趟。”

  然后便朝紧闭的房门说道:“如果有人还想看烟花的话,这可是好机会,魏家在东市坊定下的位置一定不会坏。”

  没多一会儿萨梅便将门拉开了一个缝,露出半张脸来:“你一个人跟着人家公子出去多没意思。”

  我和蔺兰相视一笑,道:“夜里有风,带件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