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你陪我一起走吧。”

  “去哪？”

  “去海边。”

  “哪里的海？”

  “阳江。

  “有点远。”

  “我很想去，吹吹海风，踩踩沙子。”

  海浪翻滚，一个单薄模糊的白色身影在海边越走越远。

  “真羡慕你有男朋友，他还对你那么好。”

  “你的工作真好。自由，独立，又能赚钱，成了富婆可不要忘记了我啊，说过同患难共享乐的哦！”

  长发飘飘女孩的笑容，绽放在阳光四射的海边。

  海的另一边是山，乌云滚滚。一座山窝里，十几栋新盖好的高大商品房，拔地而起。

  “宋倾城！你走快点！快到了！我的房子在18楼，125平，精装修哦！买家具，你可得借钱给我！呀，还有车位也要买啊！二十五万一个车位，好贵呢！”

  女孩的声音干脆急促，宋倾城气喘吁吁地爬楼，怎么也跟不上女孩的脚步。

  “城城，别去！”

  “跟爷爷回家！”

  宋倾城听到爷爷的声音，站在原地，转身看了看，爷爷慈祥地站在下一层楼梯处，他朝她招手。

  “走，你妈妈种的西瓜熟了，我们去摘。”

  宋倾城犹豫着，她抬头看站在上一层转角处的女孩，她没有回头，沉默地等了她一会儿，身影便消失了。

  妈妈的瓜田里，西瓜还没长成熟，香瓜却腐烂了。宋倾城拎着空空的瓜篮，一无所获。

  她转身叫爷爷，但他不见了。

  清脆的鸟叫声。

  闹钟响了。

  宋倾城睁开了双眼。熟悉的天蓝色导轨蚊帐，提示着她，之前那些都是梦境。

  梦里那个女孩，是宋恬。

  她想去大海里吗？想要无拘无束吗？想要四海为家吗？想要她帮忙处理她的遗产吗？

  宋倾城呆坐着床头，细细回忆梦境。抬眼望着书架上那一套《权利的游戏》，再想想那一张笑脸，她的眼眶湿润了。那套书，是宋恬刚工作的那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总笑她，女孩子家家，总爱好这种权谋小说，会光棍一辈子。

  “城城，吃饭了。”

  尧慕妃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回到家已经三天了，老妈喊她的声音依然不带一点嫌弃。

  宋倾城吃完饭，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尧慕妃：“妈，这是我所有银行卡、信用卡、支付宝、微信的支付密码，手机屏保密码也是一样，其他东西的账号跟密码，都在这张纸里，你拍好，收好，我以后要是改了，我再跟你说。”

  尧慕妃吓了一跳，瞪着女儿：“给我干嘛，你想干嘛？”

  宋倾城忙解释：“我没事。宋恬走时，啥信息也没留下，这给她家里人处理她的财产留下比较大的麻烦。人生无常，这个只是为防万一。我不想给你们造成啥麻烦。”

  尧慕妃顿了几秒，明白她所想，听话地将纸张拍了照折好收好，“我的银行卡、存折、支付宝、微信啊这些，密码都是一个，之前也跟你说了的，一直没改，你也要记得啊。”

  宋倾城点点头。

  “你真的要去送她？”

  “嗯。”

  “……你奶奶叫你别去。不吉利。”

  “没事。”

  “……那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嗯。”

  宋倾城跟妈妈告别后，开车出了村子，沿着国道，一路到了市区。她和宋恬的小堂哥、大堂姐、两个高中老同学，汇合了，一起送宋恬去阳江的海边。

  轻生这种事，按老家的习俗，死者是不能搞什么葬礼的，甚至连遗骸也不能葬在村里。抚养宋恬长大的小堂哥一家，也不想这事让村里人知道，更不想让他们的爷爷知道。爷爷年纪九十，身体本就不好，若是知道大儿子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也没了，身心定会遭受重创，他们不敢拿爷爷的生命去冒险，只能瞒一时是一时。

  宋恬的小堂哥宋祥，原想将她的骨灰撒在村口的那条大河里。他征询宋倾城意见时，她坚决反对，理由是村口的大河有个大电站，时不时就要储水发电，动不动就收满上游飘来的垃圾，时不时就臭气熏天的，太脏了，宋恬那么爱漂亮爱干净的女孩，肯定不会喜欢的。她提议葬在宋恬父亲墓旁，但宋祥反对，这样一来，全村人都知道宋恬死了，到时他们爷爷肯定知道。

  宋倾城提议了阳江的海。那是宋恬一直想去没去成的地方。或许于她而言，那是一个不错的归属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阔天空，自在无羁。她骨子里，一直都是个喜欢浪漫无羁的女孩。

  宋祥和他的家人，都同意。宋恬名义上的爸爸吴瑄，也同意，但没有陪同。

  开往阳江的车，是宋祥的。轻巧的白色卡罗拉。车上五人，只有宋祥和宋倾城，能熟练开车。七百里，九小时的车程，两人轮流着开。

  一路上，后座上的三人在聊天过程中，破解了宋恬的手机屏保密码。在她的备忘录、百度搜索记录、设置三天可见的微信朋友圈里，终于查到了她自杀的根源——抑郁症。

  六个月前的某天傍晚，她在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里说——“今天感觉好丧，干什么都没有动力，没有激情，生活好无聊啊。”

  五个月前的某天凌晨，她在朋友圈发表寥寥数语——“失眠N天了……”

  四个月前的某天，她将微信头像由原来的笑脸自拍换成了一张紫色画，画里有个躺在床上的女孩，女孩旁边有只布偶兔，床周围是一片静寂的夜空，一轮弯月悬挂在床上方。她那天的朋友圈——“假如，爸爸妈妈还在，那该多好啊……”

  三个月前的某天凌晨，她在备忘录写着——“突然觉得活在这世界没有任何意义，好想离开。可是，爸爸和三娘他们，对我这么好，我就这样离开，是不是很不孝？他们会不会很伤心？”这条备忘录，她放在了删除文件夹里。

  她备忘录里的其他内容，大多是一些工作和考试的笔记，也有一条让人心疼不已——“幸运的人能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却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从两个半月前开始，她的百度搜索记录里，便隔三差五就是关于自杀和抑郁症的内容——

  “人为什么会有自杀的念头？”

  “自杀的方式有哪些？”

  “什么样的自杀方式看起来像自然死亡？”

  “抑郁症的症状有哪些？”

  “抑郁症怎么治？”

  “人为什么会失眠？”

  “安眠药哪里才能买得到？”

  “溺水死亡痛苦吗？”

  “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痛不痛苦？”

  “上吊自杀的死亡症状是什么？”

  “围巾上吊的打结方式怎样？”

  “自杀后，家人朋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有心理阴影吗？”

  “遗书怎么写才能有法律效力？”

  ……

  宋倾城坐在副驾驶，捧着宋恬的手机，看着她生前那一条条刺目惊心的搜索记录，脸色苍白，双手发抖，泪如雨下。

  她没想到，过去的半年里，她那看起来阳光上进的发小，每天夜晚都受着失眠的身心折磨，每天都用两张脸在工作生活，每天在生死之间徘徊挣扎。而她自诩是她的好友，对此却一无所知，但凡她能多细微关照早点发现早点干预，她也不会轻易选择放弃生命。

  但，她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终究是选择，孤独无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于她而言，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的人事物了，所谓的亲人、好友、同事，所谓的房子、车子、票子，都是过往云烟。

  只有离开，她才能解脱。

  她无惧一切，在四天前的凌晨四点，挑了一条她最喜欢的围巾，搭上从某宝上淘来的绳索，按照从搜索里学来的方法，以她认为最好的方式，彻底离开了。

  “我们都有错。”

  宋祥将纸巾递到了宋倾城眼前，低沉着声音说。

  宋倾城接过纸巾，没有说话。许久，她回头看了一眼后座，大堂姐怀里抱着宋恬的骨灰坛。是啊，都有错。

  夜里的海，静谧，幽黑，远方的渔船，星光点点。骨灰，一点点，随着浪，随着风，消逝而去。

  从此，那个漂亮的女孩儿，无拘无束，漂洋过海，天下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