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宋倾城脚步匆匆地奔向了柳悦芸的病房。轻轻敲了敲病房门后，她推门而入。

  柳悦芸脸色枯黄地躺在病床上，正虚弱地和丈夫叶远程说着话。白发苍苍的叶远程，坐在床边，伏低了身体，双手紧紧地握住妻子枯瘦的手，听着妻子的话，时不时地嘶哑着声音点头应答。

  唐东泽、董佳梦和姜雨灵，以及两位老人家的三位老友，神情担忧地围在床边。

  宋倾城进来后，只是朝唐东泽之外的人，微笑点头打招呼后，便安静地站到了唐东泽身边。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手心凉凉的，眼眶红红的。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畏惧和孤独。

  病房里的气氛很沉重。除了窗外冬夜风声，病房外走廊外忙碌的脚步声，病房里柳悦芸沉重的呼吸声和吊瓶点滴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沉闷。

  柳悦芸昏睡后，叶远程起身朝病房里的亲友们微微笑了笑，挥了挥手，轻声说道：“芸芸说了，她没事就是有点累了。今天也折腾一天了，你们都先回去休息吧。”

  唐东泽上前扶住叶远程微微颤抖的身体，说道：“爷爷，我留下来陪您。”

  叶远程摆了摆手，“没事儿，这有护工帮忙，不用担心。你和城城回去好好歇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九宫八卦坠，将它放进了唐东泽手心里，“阿芸让你带着这个，护身符，有用。”

  唐东泽看了两眼手中的坠子，很是熟悉。这是宋倾城几个月前在柳悦芸做手术前送给她，保佑她手术顺利平安康复的。

  “给奶奶留着吧。”

  唐东泽将坠子放到了柳悦芸枕边。他此刻根本就不想就接受祖母给他的任何东西。此情此景下，祖母带的话给他的东西，仿佛都像是在安排后事。他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安排，也不愿意面对那样的场景。

  二十二年前，得知父母双双遇难的消息时，他只有八岁，还未真正理解死亡为何物。在父母丧礼上，铺天盖地的白花圈和挽联，穿着黑色衣服亲朋好友的悼念，那沉重忧长的哀乐，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灰白绝望的神情，深深地刻在了他脑海里。

  那时，他才明白，疼他爱他的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孤儿。

  在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做噩梦。梦里，总有一架着火的飞机冲向他和他那个爸妈还在的家，火光冲天，残骸遍地，浑身燃烧的爸妈在废墟里悲惨地尖叫。

  父母去世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精神恍惚的。家里每天都有好多人进进出出。有亲人，也有陌生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他不知道他们每天都在他家讨论什么事情。他们有时会发出激烈的争吵声，也会发出和解的轻松笑声，但吵闹声总是大过笑声。他总是躲在房子中庭二楼的廊道里，蹲在一根罗马柱旁，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些大人们熙熙攘攘。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家会变成了这些人的聚会场所。

  直到有一天，有位身穿裁剪得体宝蓝色西服的中年叔叔来到他身边。他拿出一堆文件，和蔼地对他说，他是他父母生前特别授权的家庭财产信托律师，以后他和他的团队会帮他打理他应得的父母遗产，直到他长大成人。他平时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找他或他团队成员。

  那时，他才突然明白，楼下那堆人，每天熙熙攘攘地在争吵什么。原来是为争夺他父母的财产，以及父亲手中那些企业的控制权。

  他只有八岁，什么都不懂。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个多月后，这些人终于陆陆续续地散去了，不再往他家里聚。

  那段时间，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没有人真正地顾及和关心到他这个失去父母的小孩。饮食起居，自然是有保姆和管家照看的。只是精神和心理方面，却没人关注到。别人看他的眼神，无一不是同情和可怜的。

  他休学了好长一段时间。大概九岁时，他被人带离了他从小和爸妈一起生活的家。他住过好多亲人的家，大伯、二伯、三伯、大姑、二姑、三姑家，还有小舅家、三姨家，但每次都住不了多久，他们都受不了他变坏了的怪脾气。那个曾经的礼貌小绅士变成了一个动不动就撒泼或冷战的熊孩子。

  各家轮流了照看好几次，还是耐性最强的三姑姑家决定长久地抚养照顾他，但他也没呆几年，打打闹闹中，也让三姑姑家时常地鸡飞狗跳。最终，祖母柳悦芸决定将他从上海带回深圳，回到他父母原先住的房子，倾尽心力地陪伴和教养他成长。

  柳悦芸在他人生里的重要地位，在父母过世后，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取代。

  他明白生老病死，谁都不能逃脱，可他偏偏不想去面对，代替父母疼爱了他整整二十多年的祖母，也会年老，也会生病，也会死亡。

  他害怕，她死后，他会变成二十二年前那个躲在罗马柱旁的迷茫无助小孩。

  “别怕，我在。”

  停车场，安静的车里，宋倾城望着迟迟不发动车子的唐东泽，她伸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并解开了安全带，柔声说：“我来开车吧，你休息休息。”

  唐东泽眼睛酸涩地看了看宋倾城，点头微微苦笑，“我走神了。”

  宋倾城安慰他：“现在医学那么发达，奶奶不会有事的。”

  两人下车，换了位置。

  回家途中，唐东泽神情颓丧，一路沉默不语。他呆望着车窗外飞驰而逝的璀璨夜景，有那么一瞬在想，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所有的创业、投资、公益等等事业，甚至所有的亲朋好友，在那一瞬间，似乎于他而言，都没有了任何意义。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忙忙碌碌地活着是为了什么。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

  宋倾城踩下了刹车。车子猛地一耸，惯性将唐东泽拉回了现实。

  “老公。”

  宋倾城转头看向神情有些呆滞的唐东泽，亮晶晶的眼神落在他脸上，她柔柔地喊了他一声。

  望着眼前这张活灵活现的俏脸，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抑郁倾向了。他疲惫地揉了揉脸颊，深吸一口气，朝她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怎么了？”

  宋倾城转身，伸出双手捧住了唐东泽的脸，坚定地注视着他深邃清亮的眼睛，“你答应我，不论何时何地，都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人活着就是他活着的最大意义。”

  她总是能，一眼就看透他心里的阴暗。

  “好，我答应你。”

  唐东泽笑了笑，将她手放到了手心里，瞥了眼红绿灯，伸手摸了摸她脸蛋，“傻瓜，灯亮了，走吧。”

  “你手好凉。”

  “天冷了。”

  “回家我暖你！”

  宋倾城转头看向前方绿灯，眼神闪了闪，脚下一动，车子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