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罪歌·意难平(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9 06:41      字数:3772
  大年初二,江宁镇的财神庙掉下个死“财神”,并且遗落大量的珠宝财物。谁料这些宝贝中居然暗藏着四处拐卖小孩的“玄坛”的账簿,将第一个捡到珠宝的赖小五和樊家牵扯进了江湖纠葛。赖小五的父亲和樊华的家人尽数被“玄坛”所杀,而他俩则被大侠殷少离所救。为报家仇、为救苍生,樊华和赖小五随着殷少离来到武林大派——天波楼。

  雪落无声,天地苍茫。

  偌大的演武场早已被落雪湮没。满目银白中,忽地滴落一点赤红血珠,坠入无瑕雪地中,宛若血色红梅于隆冬绽放。

  一声,又一声。似是重物撞击的沉闷声响,打破了这冷寂冬日。只见那空旷校场上,两名弟子正高举木棍,重重击打着一个少年的脊背。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单薄破旧的短衫,寻常市井贫民的打扮,那挺直的鼻梁、紧锁的双眉之间,显出些许不忿与傲气,倒也有些俊俏。只可惜他那一双剑眉之下,左眼眼窝却是皮肉翻出、眼珠已失,只剩下狰狞的创痕,给他添上了几分戾气。

  此时此刻,这衣衫褴褛的少年,正挺直了脊背受着杖责之刑。他用那仅剩的右眼,恨恨地瞪着面前的大殿,继而咬紧牙关,狠狠地捏紧了双拳——

  “去死,去死,去死……”

  每挨一杖,他便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咒骂。他背上的衣衫本就破败不堪,眼下更是被鲜血浸湿,狼狈地贴在斑驳血肉上。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脊背蜿蜒滑落,凝在灰黑的衣角处无声坠落,在雪地上凝成朱红细流。如白羽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覆在少年的发上、眉间,仅存的右眼视线,亦被雪羽所模糊。立于刺骨寒风中的他,胳膊冻得几乎失了知觉,可他仍是咬着牙,硬挨着那一棍又一棍,独眼中写满了愤恨之色:“去死啊!”

  在这数九寒冬里,万物冷寂,只有这满腔热血和心头恨火仍炽热鼓动。恨意沸反盈天,满满当当,几乎撑爆少年的胸臆。他恨恶者当道,恨至亲别离,恨自己求个公道的希冀竟被那无情无义的所谓“高人”面无表情地丢入炭火中,化为星火余烬,无迹可寻。

  这名少年正是赖小五。本是箍桶匠之子的他,从小生活在市井街巷,生性顽劣,在乡民口中是个神憎鬼厌的“癞骨子”。然而,一张银票、一本账簿,却改变了他的命运。无意中被卷入江湖血雨腥风的他,发现号称“云天大侠”的紫云门人侍天商,竟然做起了人口贩子的买卖,一个名为“玄坛”的神秘组织,以武林门派招收弟子为由头,拐卖懵懂少年。之后,侍天商欲杀人灭口,将赖小五等人置于死地,千钧一发之际,幸有天波楼大弟子殷少离出现,救下了三个少年人,并带他们投奔天波楼,以策万全。

  然而,赖小五万万想不到的是,殷少离口中的“师尊”,竟是一个胆小怕事、贪生怕死的无耻之徒。就在半个时辰前,赖小五、樊华与尹飞灵三人随着殷少离步入天波楼大殿,向这位长者细说详情时,那位两鬓斑白、面若寒霜、身如青松的青袍剑者,竟不询问“玄坛”一事,而是怒视自家爱徒,愤然拂袖道:“少离,你可知丢失本门秘笈,使得本门绝学流传于外,该当何罪?”

  身受重创的殷少离顾不得满身的伤痛,忙踏前一步,在师尊陆平生面前跪下,垂首道:“私自外传本门武功心法,依门规该受杖刑一百,并逐出师门。”

  这位在敌人面前不曾退缩半步的剑者,此时抿起了一贯上扬的嘴角,他抱起双拳,深深地埋下头去,沉声恳求道:“弟子愿受责罚,只求师父念在事态紧迫,给徒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陆平生一手抚须,长叹一声,道:“少离,你是天波楼第九代弟子之首,连你都违规破纪,若不重罚,我天波楼还有何规矩可言?”

  听他之言,殷少离埋首更深,沉默片刻后,他向陆平生重重叩首,哑声道:“是,徒儿遵命。”

  陆平生侧过身,抬手示意自家门徒下堂领杖责之刑。眼看两名弟子提着长棍,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大师兄”,殷少离苦笑着随他们走出正殿。赖小五脑袋一热,一个箭步冲到陆平生面前,大声道:“喂,你活了这么一把岁数,怎能如此是非不分?我还以为殷大哥的师父是个好人,没想到竟然是个老眼昏花的糊涂蛋!”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殷少离急唤一声“小兄弟”,却截不住赖小五的话头。只见这个满身血污、失了一眼的少年,从贴身衣襟里掏出那本账簿,怒视陆平生:“你知不知道,为了这本账簿,有多少人丢了性命?樊华全家二十三口,还有我爹,都被侍天商杀了……”

  说到这里,赖小五顿了一顿,咬住下唇,身子却止不住地颤抖。他平息了片刻,继续大声道:“如果不是殷大哥出手相救,我们早就死在侍天商的手里了。而那本武功秘笈,也是殷大哥为了保护我们,为了保下这账簿,不得已才会让侍天商夺去的。这里有多少秘密,关系着多少人的性命,难道这么多条人命,还不及你一套武功心法吗?”

  “放肆!”陆平生怒而振袖,呵斥道,“少离锄强扶弱,是他武者本分,吾亦觉欣慰。但门规不可违,赏罚两分,怎能混为一谈!”

  “什么赏罚两分,这世上的事哪能分得那么清楚明白?”赖小五独眼瞥向陆平生,讥讽道,“难不成你拉屎撒尿还得去两次茅房吗?”

  身为一派之主,陆平生何时被人如此顶撞过?他面色青白,当下振袖一挥,澎湃掌气如平地生风,竟将赖小五的身子扫飞了出去。后者被拍得穿过大殿,背心重重地撞击在朱红立柱上。而原本被他捏在手中的账簿却掉出了他的手心,正落在地上取暖用的炭盆里。

  五脏六腑像错了位似的,赖小五却连痛呼都来不及。大惊失色的他,想也不想地将双手探入火盆,夺出那本他们几个豁了命去保护的账簿。可他动作虽快,火舌却卷得更快,大半个账簿都已化为黑炭,微一触碰,便碎成了片片灰烬,飘散在这冬日寒风里。

  凛冽的风刮在赖小五的脸上,刮在他被烧伤的双手上,他怔怔地望着手中只剩不到巴掌大的残本,片刻后,他发疯一般朝陆平生扑了过去,却被樊华一把抱住了腰际。那位弱不禁风的文弱少年死死地将他拦着,哑声道:“赖小五,别冲动!”

  “我冲动?”赖小五死命向前挣扎,他捏紧了拳头,恨瞪陆平生,“什么狗屁天波楼,什么狗屁楼主,根本就是个黑白不分的老糊涂!外面有人拐卖孩童杀人放火你不去管,在这里逞什么威风!口口声声说什么门派规矩,却打压好人,烧我证据……殷大哥,这样的师父你要他作甚!咱们走,这样的狗屁楼,不来也罢!”

  “够了!”殷少离面色微变,出言制止,“我本是山间弃婴,若不是师父怜悯相救,我早已冻死于山野。此次丢失秘笈,是我思虑不周,理应受罚。小兄弟,我知道你是为我打抱不平,不过还请你勿再出言辱及家师。”

  听到殷少离这句话,赖小五只得住了口,他憋了满肚子的气没处撒,只能恨瞪陆平生。见他住口,殷少离无奈地牵扯了嘴角,道了一声“多谢”,随后在正殿外的演武场上站定,挺直了脊背,等着自家师弟施以杖刑。两名弟子对望一眼,又瞧了瞧堂上掌门人的脸色,终究是缓缓抬起手里的木棍,再重重捶打下去。

  只听一声闷响,棍棒重重地击在殷少离的脊背上。剑者挺直了脊梁骨,咬紧牙关,不声不响,冷汗却已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殷少离虽然武艺上乘,剑法不俗,但与“财神爷”邵功名一战时中了诡计、伤及心脉在先,后与侍天商又有搏命之斗,重伤未愈的他在这一棍之下,登时气海翻腾,喉头涌上一阵腥甜,鲜血溢出嘴角。

  “大师兄,你……”立于殷少离身侧的天波楼弟子见此情景怔了怔,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殷少离毫不在意地抬起手,以手背抹去嘴角血痕,淡然笑道:“无妨,再来。”

  眼看那弟子再度举起手中木棍,赖小五再也看不下去,当下咆哮一声:“住手!”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殿外武场上,厉声道:“要打就打我好了!我替他受!”

  “小兄弟,你何必……”笑容凝固在唇边,殷少离怔然。

  “我还想问你何必呢?”赖小五用他仅剩的右眼牢牢地盯住对方,坚定地道,“我赖小五从不信人,只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与我非亲非故,却不顾重伤,救下我们三个,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我赖小五有仇必报,有恩也必还,我欠你一条命,挨几棍子算什么!”

  说罢,赖小五不由分说地站在殷少离背后,把脖子一梗,狠狠地瞪着陆平生。华发长者面无表情地看着场内的少年,默然挥袖。两名行刑弟子当下会意,高举木棍,又重重击下!

  “呜……”这一棍子,打得赖小五一个趔趄,顿时栽倒在地,脸孔埋入了厚厚的积雪中。他挣扎着抬起手,硬撑着自身的重量,好一会儿才爬起身,不顾满头满脸的落雪,再度挺起脊背。

  殷少离挺身想拦,却被殿上的陆平生出言制止:“少离,退下。我倒要看看这小儿究竟能撑到几时。”

  青年剑者双眉紧锁,不忍地望向那狼狈的少年,终究退了开去。只见赖小五挑衅地瞪向陆平生,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去死”的咒骂。听得他的诅咒,陆平生仍是面色如常,平静地看着那满脸愤恨的少年。

  一杖,又一杖。背上皮开肉绽,血水凝在衣角上,又坠落于无瑕雪地,绽开一点一滴的血色红莲。纷扬落雪在天地间拉开雪幕,也让赖小五的视线越发模糊起来。摇摇欲坠的他,只觉耳中传来纷杂的声响:“陆楼主,我愿替赖小五受杖责之刑!”

  那个书呆子,连抓鸡的力气都没有,两棍子就得被打趴下……

  “师兄,他虽出言不逊,但毕竟是个孩子……”

  一个从未听过的沉厚声音,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赖小五来不及分辨,只觉得后颈一疼,顿时两眼一黑,陷入无限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