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罪歌·意难平(3)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9 06:41      字数:4004
  按赖小五的话说——“这狗屁楼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他隔三差五便向樊华嚷嚷,要下山去找殷少离和尹飞灵。可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他那一身的伤,却不是那么容易好的。赖小五躺了一个多月,被侍天商踹断的骨头才稍稍长好,只是他那只被剜去的眼珠子,却再也寻不回来了。

  而在这一个月里,樊华终究是打定主意,拜了韦霄为师。这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如今整日地扎马步、练拳法。养伤的赖小五闲得几乎要发霉,一无聊就支开窗户,趴在窗棂上看樊华打拳。向来只会大谈诗书礼乐的书生,豁出了吃奶的劲儿想走上武道,可他人生的小二十年里,都与“武”字毫无关系。半点基本功都没有的他,那武练得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按照赖小五的说法,那就是:“蹲马步像拉大便,挥拳头像摇扇子,举个剑像抓毛笔,换个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比你能打!”

  “哎呀!”眼见立于校场上汗流浃背的樊华忽然虚晃一下,韦念安发出一声惊呼,软软的童音道,“樊哥哥又不行了。”

  几次相处下来,韦念安渐渐发现这个看上去凶巴巴的独眼哥哥,似乎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凶神恶煞。眼下的她,不再如前几日那般,小心翼翼地躲在兔子布偶后面偷偷地观察赖小五,而是与他一起趴在窗台上,笑眯眯地看着校场上的樊华。后者果然如她所料,腿脚一软,整个人向旁侧栽倒。积雪早已消融,樊华这一摔,半边胳膊磕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疼得他眉头都皱到了一起。

  “就知道!”赖小五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早让他别学什么武功,根本就不是这块料,还逞什么能?”

  听到这句,韦念安倒不高兴了,她学着赖小五撇嘴,不满地道:“独眼哥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爹爹说过,只要心存道义,谁都可以学武功的。樊哥哥也说了,他学武,退能强身健体,进能锄强扶弱、报仇雪恨。”

  “呦,你这小丫头还挺能说。”赖小五先是惊讶,继而伸手揉乱韦念安脑门上的发丝,道,“别听樊小子胡扯,什么强身健体、锄强扶弱,学武功不就是为了那双拳头么?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至于他那小身板,还想练武,我看他给人练了还差不多。想学出点名堂来,等下辈子吧!”

  女娃娃嘟着嘴,抱紧了怀里的布偶,再不看赖小五,转头望向窗外的少年,嘀咕道:“你才胡说,爹爹说了,樊哥哥很用功的,一定能学有所成。”

  顺着她的目光,赖小五再度望向校场,只见樊华一手捂着胳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一言不发地抿起双唇,然后再次迈开腿脚,继续蹲起了马步。然而没多久,他的双腿又摇晃起来,嘴唇也开始轻轻颤动。

  “啧,这傻缺,就是实心眼。”赖小五撇嘴道,“又没人看着,偷点懒会死啊。”

  韦念安跳下窗台,迈着小短腿走到桌边,放下布偶,踮起脚尖,伸出软软的小手抓住茶杯,倒了一杯热茶用双手捧着。眼看小家伙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托着茶杯往门外走,赖小五歪斜着嘴角,忽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当下长臂一伸,从念安掌中抓过茶杯,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咂嘴道:“好茶好茶,好香好香。”

  “独眼哥哥!”韦念安气得直跺脚,抓住赖小五的衣角摇晃道,“这是给樊哥哥的!你要喝茶自己倒啊!”

  “抢来的比较香啊。”脸皮堪比城墙拐弯的赖小五歪嘴笑答。

  韦念安伸长手臂,想从赖小五手里夺回茶杯,可后者哪会让她如愿,他故意将茶杯摆在距离她指尖半寸的位置,气得安安涨红了脸。

  就在这时,忽听窗外一声闷响,只见樊华再一次不支倒地。三名天波楼弟子正巧路过校场,看见樊华摔倒,他们不但不搀扶,反而抱着双手站在一边,嗤笑道:“就这草包样儿,还想学咱们天波楼的功夫,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是,咱们天波楼的弟子,哪个不是从小就练功夫的?韦师叔也真是,怎么会收了这么个半路跑来的小白脸?这么怂的徒弟,也不怕丢了自己的颜面。”

  “师叔估计是看大师兄的面子吧,毕竟是大师兄保的人……”

  “停停停,提到大师兄我就来火!就是这小子,还有那个独眼小坏蛋,简直是俩扫把星。如果不是他们惹事,大师兄怎么会被师父赶出天波楼?”

  那三人正站在廊下,他们的对话被赖小五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他剑眉一拧,当下把那茶杯往韦念安手里一塞,然后大脚一开,“哐当”一声踹开屋门,怒吼道:“你他妈的说谁是扫把星?”

  眼见赖小五怒气冲天地奔了出来,三人先是一怔,随即为首那人满不在乎地道:“就说你了,怎么着!还有那小白脸,大师兄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撞上你们这俩瘟神!”

  “瘟神”二字如一柄尖刀,直插赖小五的心窝:在江宁镇,镇民都视他如瘟神,避之不及;后来在财神庙碰上“死财神”散财,他还以为自己行了大运,却就此卷入诡谲江湖;樊家二十多条人命葬身火海,自己亲爹的死状历历在目;小叫花子为了救他,受了重伤险些丢了性命;殷大哥为了保他,被逐出师门……是他连累了爹爹,连累了小叫花子和殷大哥,他就是个扫把星……

  赖小五垂下眼,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拳。见他垂首不说话,那弟子更是变本加厉,抱着手道:“你个独眼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瞧瞧你那是什么德行!以为有大师兄引荐,就能进我们天波楼学武功么?别做梦了!”

  “够了!”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弟子的嘲讽。只见樊华双眉紧锁,疾奔而来。

  这位初入武道的读书郎站定在赖小五身前,抬手冲三名天波楼弟子抱了抱拳,沉声道:“在下明白,三位是为殷大哥抱不平。而连累殷大哥,樊某与赖小五心中亦有愧疚。但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是因恶人滥杀无辜而起,殷大哥侠义心肠,趟下这摊浑水,导致这般结果。这笔账要算,也该算在罪魁祸首的头上,怎能归罪于赖小五?还请三位师兄明鉴,收回前言。”

  “呦,这绣花枕头小白脸,功夫不行,说话倒是一套套的。”另一名弟子讥讽道,“就你那怂样儿,还想教训人?有本事过一招,能挡住我一招,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那便请了。”樊华面色苍白,抱拳行礼,摆了一个守势。

  他话音刚落,那弟子忽然抬起脚,往他膝后一勾。樊华哪料到会有此一招,当下膝盖一屈,竟是单膝跪倒在对方面前。

  看他面露错愕之色,三名弟子大笑起来,为首那人还冲他勾了勾手指:“乖师弟,倒还算是有点礼貌……”

  那人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花,竟是赖小五举着拳头扑了上来。别说赖小五重伤未愈,就是他好胳膊好腿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打得过习武多年的天波楼弟子?只见那人冷哼一声,微一侧身便躲过赖小五这毫无章法的一拳,继而横起手刀,眼看就要砸上赖小五,就在此时,樊华猛然起身,抬起胳膊为友人挡下了这一击。

  本就磕青了的手臂眼下又遭重击,樊华的脸色格外惨白,他左手捂着胳膊不吭声,冷汗却顺着鬓角滑落,凝于瘦削的下颌骨。眼见自家朋友挨打,赖小五大吼一声,也不管自己还没长好的肋骨,照着那弟子就扑了上去,抱着对方的腰往地上摔。后者哪会让他得逞,拳头照着赖小五的背心就捶了上去。眼看这一拳下去,赖小五那被踹断的肋骨就要再度错位,忽听风声过耳,一颗石子“嗖”地击在那弟子肩上,竟让他双手脱了力,软绵绵地耷拉下去。

  众人停下动作,扭头一看,只见陆平生与韦霄二人正大步跨过校场大门,身后还跟着个小小的韦念安。显然是女娃娃见情况不对,便奔去通风报信,将自家爹爹唤了来。

  陆平生面若寒霜,凌厉的眼神扫过众人,那三名弟子立马慌了神,忙不迭地俯首躬身,恭恭敬敬地齐声唤道:“师父、韦师叔。”

  “是谁先动的手?”陆平生冷声质问。

  那为首的弟子战战兢兢地答道:“弟子与樊师弟本是正当切磋,可赖小兄弟见樊师弟败落,就突然出拳扑上。”

  “没错。”另二人纷纷点头,证明他所言非虚。

  陆平生冷眼扫向赖小五和樊华,道:“可有此事?”

  “是他们出口伤人在先,我才……”赖小五刚说了半句,便被陆平生打断:“住口!依照门规,挑衅滋事打斗者,应受杖刑二十。子苍,带他二人去后堂领刑。”

  那被唤为“子苍”的弟子,正是先前出手那人,他当下抱拳领命。另二人不由分说,便押着樊赖二人的肩膀,将他们往后堂押去。

  赖小五死命挣扎,梗着脖子冲陆平生吼道:“什么狗屁规矩!我又不是天波楼的弟子,凭什么守你们的规矩?你个瞎了眼的糟老头子,善恶不分、是非不断,还没我一只眼看得清楚明白!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个睁眼瞎,将来肯定不得好死,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呜呜!”

  他还没骂完,便被徐子苍扯了块布塞进嘴里。眼看二人就要被拖走,韦霄忽道:“且慢。”

  这位不惑之年的武者,体格健硕,一张端正的国字脸,眼神深邃。他站如青松,脊背挺得笔直,光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以英武之感。而小念安则抱着他的大腿,乞求似的摇晃着他的衣角。韦霄安抚地揉了揉女儿的头,转而向陆平生道:“师兄,这孩子虽出言不逊,但此事也并非都是他的过错。再者,眼下他的伤仍未痊愈,真要受了那二十杖,怕是这辈子都得瘫在床上。念在他年少无知,这杖责押后再罚吧。”

  听见陆平生竟要让自己残废,赖小五拼命挣扎、死命踢脚,一只眼恶狠狠地向陆平生瞪去,嘴里塞着布条,仍是止不住地“呜呜”着,若他能说话,早已把陆平生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儿。而樊华听得这句,慌忙向韦霄哀求道:“师父,赖小五虽口不择言,但他绝对没有坏心,不能……不能……”

  韦霄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莫再说下去。樊华见状,只得闭口不言。韦霄转头笑道:“师兄,就当卖师弟一个面子。新收的弟子若被打残了,我这当师父的脸面,上哪儿去搁呢?”

  陆平生冷哼道:“这两人目无尊长,违规乱纪,若不加严惩,我天波楼颜面何存?”

  “那就罚他们殿外忏悔,背诵门规好了。”韦霄接口道,继而望向樊华,沉声呵斥,“还不谢过掌门师伯?”

  樊华会意,忙抱拳行礼。可赖小五却仍是气不过,右眼恨瞪陆平生。后者只是冷眼瞥过这一脸愤懑的少年,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