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作者:李恕恕      更新:2022-05-30 18:52      字数:11168
  最终李复书和魏可宗谁都没能说服谁,也没有继续再争论下去,眼下与支比国的战事最为紧要,设置节度使之事只能留待日后再议。

  李复书直接下旨将远东大将军汪良升了远东节度使,所有权责都参照朱绍的安南节度使,责令其务必狠狠地打回去,不但要收复失地,还要给支比国一个惨痛的教训。李复书给汪良的命令是当前在场所有人共同的心愿,即使是对设置节度使还存有疑异的人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

  经由中书和门下两省拟定和审核通过的诏令很快辗转到达了尚书省,传旨的侍从将诏令交给柳弗愠、吴自远和彭海三人,又低声与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离开。

  三人看着手上刚刚接到的诏令,面露为难之色,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上首的魏可宗。

  原来刚才侍从传达给他们的是两道旨意,李复书不但让汪良以节度使的身份调度东部边境诸州应战,还另计划将五个军事重镇及其附近州府划为屯田,分别设一位节度使管辖,责成吏部和兵部尽快推选出合适的人选担任,并让户部提前做好税务交接方面的准备。

  魏可宗如往常一样正在批阅奏章,对众人复杂的目光毫无所知。

  柳弗愠犹豫了许久,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往外走去。

  吴自远和彭海见状也跟了上去,三人十分有默契地先后进到偏殿的一个小房间里。

  全都坐定之后,柳弗愠一刻也不耽误,直言道:“在汪良之外再增设五个节度使,看来皇上是想趁此机会将设置节度使之事落定。传旨的侍从是皇上身边的人,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皇上的意思,他绕过魏相来找我们,便是皇上故意瞒着魏相了。但设置节度使之事非同寻常,一旦实施起来,根本不可能瞒得住魏相,所以皇上此举是想让魏相知难而退。”

  “魏相对设置节度使的担忧,我们都是知道的,也是赞同的,但皇上还是下了诏令,这是摆了两个难题给我们。第一,同时增设五个节度使的诏令,我们究竟要不要执行?如果不执行,那就没什么可讨论的了,就像魏相说的那样,执奏重议即可。只是连魏相都阻止不了皇上,只怕我们就更力不能及了。若是执行,那我们便要考虑第二个问题,我们该如何向魏相交代?”

  “皇上如何行事我们管不了,但魏相是尚书省的最高长官,我们又都素来敬重魏相的为人,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与魏相通禀一声,才不失尊重和道义。只是这样一来就背离了圣心,眼下东边刚刚丢失了两座城池,皇上正值盛怒,说不定还会气恼我们之前阻拦设置节度使耽误了战机,以至于远东军应对不及最终战败,若是我们这个时候触怒皇上,恐怕并非明智之举。”

  无论是他在设置节度使问题上的立场,还是身为魏可宗下属的身份,都不宜瞒着魏可宗擅自行事。

  否则即使没人能把他怎么样,背信弃义、谄言媚上的唾沫星子也能把他淹死。

  彭海的担忧和柳弗愠如出一辙,甚至比柳弗愠更甚,他殷切地对坐在对面的吴自远道:“吴尚书向来与皇上亲近,难道也不能劝劝皇上?”

  吴自远苦笑道:“皇上已经不是当初还在潜邸的时候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太子属官,在皇上面前我和彭尚书并无任何不同。”

  彭海有些失望,转而又诚挚地看着旁边的柳弗愠道:“皇后但有谏言,皇上无不纳谏如流,或许可以请皇后与皇上说说?”

  柳弗愠垂着眼眸道:“皇后再贤德也是后宫之人,哪里有前朝宰相把政务推给后宫妇孺的道理?”

  彭海心想赵学尔可不是一般地后宫妇人,撇了撇嘴终究没有说出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一时气急道:“难道魏相和我们这些人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拦设置节度使,故意让远东军打败仗吗?”明明他们的所忧所虑也都是为了国家和朝廷,可现在却仿佛他们做错了事情一样,不但不敢到李复书跟前去辩驳,反而还要被李复书为难。

  柳弗愠道:“我们当然知道不是,但是皇上知不知道就不一定了。毕竟朱相去年就提出了设置节度使,却因为我们的阻拦迟迟没有落音是事实,远东军打了败仗也是事实,而朱绍自从节度南境五州之后,置兵屯田,招兵买马,如火如荼,边防实力可谓一日胜过一日,如此两相一对比,很难不让人心理失衡。”

  吴自远原本也正烦闷着,但听见彭海和柳弗愠的话中有些赌气的意味,又赶忙道:“皇上当然也是知道的。虽然节度使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壮大边防军队,并且最大限度地节省国库军费开支,是加强边防军事实力最有效的办法,但是与此同时大量的土地划归屯田对国内经济的影响,和日益壮大的边防军队对京都造成的威胁也都是巨大的,所以设置节度使可以说是利弊相当。”

  “我们和魏相一再地对节度使的设置问题进行商榷,是为了保障国内经济稳定和京都的安全,这些皇上不会不知道。只是现在的情况你们也清楚,南有五国联军逼得皇上不得不下令放弃幽台,东边又打了败仗丢失了两座城池,皇上情急悲愤之下顾不得那么许多,这是形势所逼,却不代表皇上就不知道魏相和我们的苦心。”

  他知道彭海和柳弗愠心中有怨言,为了安抚他们,他不断地强调李复书明白他们和魏可宗的苦心。

  也许是习惯使然,他明明对李复书的做法并不认同,可是当他听见别人对李复书不满的时候,他还是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李复书。

  柳弗愠倒还好,很快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妥,颇有些难以为情地低着头。

  彭海却不同,他在魏可宗手下任职多年,对他来说魏可宗不仅仅是他的顶头上司,更像是他的老师和榜样,是他的精神领袖,李复书故意针对魏可宗的做法实在让他有些刺痛。他非但没有被吴自远的解释安抚,反而有些迁怒地道:“这么说来吴尚书是认为皇上的决定是对的了?倒是我、魏相和柳尚书没有家国情怀和担当,枉作小人了?”

  吴自远听彭海刚才还在说“我们”,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明晃晃地把他排除在“我们”之外,心中又笑又气,还得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自然不赞成急于求成的做法,只是我们也应该理解皇上的心情,否则盲目地反对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彭海道:“说来说去,还不是看皇上的脸色行事?我本以为吴尚书和我们的担忧是一样的,却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

  吴自远道:“皇上毕竟是天子,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绝非我们可以承受。何况就算我们不怕死,难道我们死了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只要还想让事情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我们就必须说服皇上,为达目的,不失时机地瞻仰天颜,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彭海本能地想反驳,却又不敢说他承受得了天子之怒,但又不想落了气势,最后只不轻不重地回道:“我没有和皇上一起长大的情谊,自然也就不懂得体谅和揣测皇上的心思了。”

  吴自远知道彭海只是嘴硬,并不生气,谦逊地道:“我刚才就说了,在皇上那里我和彭尚书并没有什么不同。何况我还是皇上伴读的时候,彭尚书就已经在朝为官了,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算是彭尚书看着长大的。皇上向来尊重元老,在皇上面前,您这位大前辈可比我有面子多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尽管彭海知道吴自远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但总算不生气了,回归正题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呢?皇上已经下了诏令,容不得我们慢慢瞻仰天颜循序渐进了。”

  他看着吴自远,等候高见,却只见吴自远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并无万全之策。

  再看看柳弗愠,闷着头一言不发,也不像有什么好谋略。

  此情此景,彭海别无他法,只得道:“不然就据实相告,魏相胆略兼人,或许能有更好的办法说服皇上呢?”

  柳弗愠道:“若是皇上能够听得进去魏相的话,我们也不必坐在这里为难了;若是魏相的话皇上根本不爱听,即使我们告诉了魏相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徒惹魏相劳心。”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就暂时瞒着魏相,一切遵诏行事?”彭海点了点头道:“虽然觉得愧对魏相,但圣意难违,只能这样了。”

  柳弗愠缓缓摇了摇头,道:“汪良节度东部诸州应战可以,但是另外增设五个节度使不行。”

  “你要执奏重议?”彭海惊讶道:“可你刚才不是还说连魏相都阻止不了皇上,我们就更无能为力了吗?”

  柳弗愠笑道:“难道只有魏相敢和皇上据理相争,我们就都是缩头乌龟吗?或许无用不假,但不妨碍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在承州掌兵多年,太清楚因兵而起的祸事有多惨重了。如果换做其他的事情,他不一定会执著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李复书争执,但这是一场可以预见到的巨大风暴,他务必竭尽全力甚至拼了性命也一定要将其拦下。

  吴自远和彭海将柳弗愠的话品味一番,忽然都看着他哈哈大笑。

  吴自远对柳弗愠道:“未免变成缩头乌龟,我也只能跟着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彭海道:“我也是,我也是。”忽然想到什么,道:“既然如此,告不告诉魏相又有什么不同?”

  柳弗愠道:“我是担心魏相太过执著,会令君臣生隙。”

  昨日议事时,他几次看到李复书快要到达爆发的边缘,只不过尊重魏可宗年高德勋才一直忍耐着。

  但正如吴自远所说,李复书是天子,万一他什么时候不想忍耐了,恐怕无人能够阻挡。

  柳弗愠虽然不像彭海跟随魏可宗多年,自进了京都之后才有更多机会与魏可宗接触,但这不妨碍他仍然被魏可宗的气度所折服,他不愿意见到一代名相晚年悲凉落幕。

  彭海没想到柳弗愠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发现有人喜欢并且维护着自己的偶像总是令人惊喜的,他看着柳弗愠别有意味地道:“难道正打算行不能行之事的人就不执着了,就不怕君臣生隙了?”

  柳弗愠怔愣了一会儿,而后哑然失笑,连自己都无畏了,何况沉浸朝堂多年的魏可宗,他实在多余担心了。

  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行不能行之事,听起来有些悲壮,但总有人前扑后继。

  三人回到了政事堂,魏可宗仍在办公,仿佛对一切毫不知情。

  但是当他们拿出李复书增设五位节度使的诏令之后,魏可宗却又毫不惊讶,他看都没看便直接提笔在那份让他们挣扎了许久的诏令上写下:“此令不妥,奏请重议。”拿着被他涂改过的诏令径直往外走去。

  仿佛本该如此,魏可宗没有丝毫犹豫,等柳弗愠、吴自远和彭海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门外,三人赶紧跟上去道:“魏相,我们和您一起去。”

  魏可宗欣慰地看着他们,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笑道:“我先去,若是无用,你们再去。”

  柳弗愠道:“既然是给我们的诏令,我们自然该与您一起去。”

  魏可宗道:“可你们都不在,各部的政务谁来管?”

  出头椽儿先朽烂,众人这会儿都争着做出头椽子,可若是整根缘子都烂了,又靠什么来支撑屋脊呢?

  尚书省六部哪一个都是重中之重,总要有人挑起来才行。

  三人瞬间明白魏可宗的意思,都点头道:“魏相说的是,我们留下来打理政务,等魏相回来之后,我们再去不迟。”说着便都无事一般回去各自的位子继续办公。

  魏可宗独自往院外走去,刚走出几步,又有人拦在他面前,是姚厚德。

  姚厚德行过礼后,走近魏可宗跟前,低声道:“皇上心意已定,再阻拦也无济于事。魏相,您何必再执着呢?”

  他与魏可宗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所属的衙门不同,性情不同,为官的理念不同,政务的处理上也常有争论。但是他们几乎同时为官,也同期被神武太后提拔重用,他们一起共事了几十年,朝夕相处,日日相对,谈不上惺惺相惜,却也不愿意见到魏可宗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去碰得头破血流。

  魏可宗多少明白姚厚德的心意,但还是道:“中书、门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实重。若遇诏敕有不便者,皆应更疏论执,才不枉费国家择才委付。若只惟署诏敕,行文书而已,人谁不堪?”

  没有训诫的意思,但无不怀着期望。

  姚厚德知道这是魏可宗一以贯之的风格,也不生气,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道了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情非得已,还望勿怪。”便行礼离开了。

  魏可宗又剩孤身一人,独自朝着安仁殿走去。

  北辰宫内,赵学尔刚处理完后宫事务,把宫中各司的负责人都打发走之后,她进去内书房练字静心。

  这时如鱼进来汇报前朝发生的事情,其中也包括李复书命汪良节度东部诸州,并且增设五位节度使之事。

  自朱绍成为南唐第一位节度使,设置节度使之事就一直在商议中,尤其五国联军退兵以后,李复书几乎每日都会召集宰相们商讨相关事项。如此重大的国防战略的调整,赵学尔自然是关注的,她有些惊讶地道:“你确定皇上在汪良之外还要再设五位节度使?”

  如鱼道:“是卫侍郎让人告诉我的,应该不会有假。”

  赵学尔放下手中的笔,想了想,又问道:“这个决定是宰相群议的结果吗?”

  如鱼道:“我去问过柳尚书,他说这是皇上自行决定的,之前并没有商议过,不过朱、傅、王、姜四位宰相肯定是同意的。柳尚书还说让皇后不要管这件事情,魏相已经驳回了诏令,刚刚去了安仁殿,现在应该正在和皇上说这件事。”

  赵学尔心情略微沉重,“如果皇上这么容易改变心意,也不会中书、门下两省都拦不住他了。”她思索良久,拿起压在桌案最下面的奏章,这是她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是一直没有送出去而已。

  如鱼见了,心领神会地道:“要把它交给卫侍郎吗?”

  赵学尔摇了摇头道:“不要给他添麻烦。把这个交给国公爷,让他誊抄一遍交给皇上。”

  如鱼知道赵学尔经过魏可宗的事情之后,担心会连累卫亦君,可她觉得让赵同来办这件事情更加不妥,“国公爷自进了京都之后,对朝事向来没什么主见,现在突然上奏,恐怕就算国公爷说这是他自己的主意,皇上也不会相信,倒不如交给卫侍郎或者柳尚书,尚且还能说是他们自己的主张。”

  赵学尔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皇上。”

  如鱼道:“可柳尚书说让您不要管这件事。”

  赵学尔道:“我也不想管,可皇上若只设汪良一位节度使,还可以说是为了收复失地,驱逐敌寇壮耀国威,但是皇上现在同时增设五位节度使,把三十多个州府划归屯田,这得养活多少兵力,你说皇上这是想干嘛?盛金穷兵黩武的后果还历历在目,眼下皇上一意孤行,宰相们根本拦不住他,我又怎么能不管呢?国公爷再不管事也是朝廷的官员,有正经官衔,吃国家俸禄,他关心国事、为君分忧是应该的。至于究竟是谁给他出的主意,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和赵同的父女关系是断不掉的,即便这篇奏章真的是赵同自己写的,李复书也会认为是她的主意,她让赵同誊抄一遍再交给李复书根本不是为了瞒着谁,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避免和李复书正面冲突让事情变得更糟糕而已。

  如鱼明白事情的利害和赵学尔的心意之后,当下也不再耽误,立即出去安排此事。

  书房里只剩下赵学尔一人,原本坚毅的眼神中划过一丝落寞,她透过狭小的窗口看向外面广阔的天空,想着她和李复书明明是夫妻,却连说几句话也要拐弯抹角地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这究竟是李复书的错还是她的问题呢?

  魏可宗来到安仁殿,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笔直的身影等在门口,走近之后那人闻声向他行礼,这才看清原来是卫亦君。

  魏可宗朝殿内看了看,问道:“里面有人?”

  卫亦君摇头道:“没人。”

  魏可宗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卫亦君道:“皇上不肯见我。”

  魏可宗微微好奇:“为什么事?”

  卫亦君道:“增设节度使的诏令我没有署名。”

  魏可宗明白了,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卫亦君一眼,突然笑道:“你可真不像是姚相的人,或许你应该来尚书省。”

  卫亦君也笑道:“无论我在哪里,我都还是我。”

  魏可宗哈哈大笑,想到自己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拍了拍卫亦君的肩膀道:“后生可畏。”便毅然决然地转身往安仁殿里走去。

  安仁殿内,李复书和魏可宗相对而坐,中间的桌案上放着被魏可宗驳回的诏令。

  魏可宗微微低着头,他以为李复书也许会像对待卫亦君那样对他拒而不见,但是李复书没有。

  李复书不但很快接见了魏可宗,还饶有兴致地说起曾经的往事,无不怀念地回忆道:“数年以来,太上皇无心朝政,康宁公主狼子野心,四方外敌虎视眈眈,国家内忧外患,百姓生存艰难。我那时尚且年少,虽贵为太子,却无力挽回事态,幸而魏相挺身而出,稳定朝局,不畏权贵,正肃朝纲,我才能勉力支撑。说起来我还能有如今的光景,魏相居功至伟,所以一直以来我心中都特别感谢魏相。”

  魏可宗受宠若惊,欠着身子道:“皇上折煞老臣了,神武太后临终前嘱咐臣等务必尽心辅佐太上皇,臣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实在不值得皇上挂怀。”

  李复书笑道:“魏相说是本分,可京都官员上万人,又有几个做到了本分呢?可见‘尽本分’是一件极为不容易的事情,即使我身为真龙天子也做不到。”

  魏可宗道:“皇上太过自谦了,皇上不但从不延误早朝,每日还要御门听政,亲阅奏章,勤于政务,从不懈怠,于‘本分’二字足矣。”

  李复书叹息道:“可我身为南唐的一国之君,却不能保护南唐的土地和百姓不受外敌的侵犯和欺辱,岂非失职?”

  自神武太后薨逝以后,近十年来南唐饱受战火的侵袭,南唐的土地和百姓也备受外敌的践踏和欺辱。

  李复书还是太子的时候,那时他以为是因为他还没有当上皇帝,还没有足够的权势,所以才保护不了他的国家和百姓。他心中暗暗发誓,只要他当上了皇帝,他一定会保护南唐永远不必再害怕外敌的侵袭。

  可如今他已然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却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城池被掠夺,看着他的百姓被残害,那种想要保护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令他心如刀割。

  李复书希望魏可宗能够感同身受,并且理解他坚持设置节度使的苦心。

  可惜魏可宗却只一如既往地道:“皇上爱护百姓,励精图治,这是好事。但治理国家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需得循序渐进,方能安稳长久。”

  尽管有所准备,可只要还有希望,便会失望。李复书的心情瞬间崩塌,他激动地道:“我也想循序渐进,可五国联军等得了吗?支比国等得了吗?还有那些蛰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我们一口的财狼虎豹们等得了吗?他们等不了。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设置节度使,置兵屯田,在边防线上建立起强大的屏障,才能停止我们这十年来受的所有屈辱。”

  当他见到朱绍节度南境五州之后,爆发的军事实力不但能够完全压制住幽台国,还能威慑五国联军不敢进犯的时候,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全国的边防线上遍布节度使,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最强大的军队。他不但要保护南唐,还要让他的军队所到之处闻‘南唐’二字丧胆,先前之敌人皆慕义归附。

  这是一个伟大的理想,李复书每每想起都忍不住热血沸腾,兴奋不已。

  然而魏可宗却用仿佛冷却剂一般的声音道:“‘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治理国家的根本在于‘道’,而不在于‘兵’。‘兵’不是为了‘强’而存在的,而是为了卫‘道’而存在的。就如同支比国来犯,皇上命汪良节度东部诸州驱敌,这便是以‘兵’卫’道’。‘兵’既然是为了卫‘道’而存在,那么便应该有所限制。但皇上在暂时没有战事的地方设节度使,毫无节制地置兵屯田,便脱离了限制。历史上因兵祸国的例子比比皆是,皇上应该引以为戒啊。”

  李复书的热血瞬间被冷冻,他看魏可宗的目光也变成了冰渣子,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挣脱冰冷的束缚,用温暖中冒着冷气的声音道:“我刚登基的时候,魏相就以尚书令兼礼部尚书,权位之高朝中无人能及,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吏部的重任交给了魏相。一人身兼三相职,纵观南唐史上的文武之臣,恐怕除了魏相,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我信重魏相如斯,难道魏相就不能信任我和未来的节度使吗?”

  以前李复书最欣赏的便是魏可宗的固执,可现在固执的魏可宗却成了横亘在他面前追求伟大理想道路上最大的那块绊脚石。但魏可宗毕竟是他曾经极为推崇和倚重的人,他希望他的理想可以被魏可宗理解和支持,他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不惜剖心析肝,甚至隐隐有些恳求的意味。

  在李复书紧盯的目光中,魏可宗缓缓道:“臣自然是相信皇上的,臣相信皇上会以史为鉴,慎重考虑设置节度使之事。”

  至此,李复书终于可以确定,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服魏可宗了。

  一边是他曾经极为尊重,给过他无数帮助的元老长辈,一边是自己的宏图伟业,两者之间孰轻孰重,李复书内心很快有了决断。屡次被顶撞的怒火渐渐平息,李复书心中生出一抹不忍,迟疑了许久,终究面带愧色地道:“这件事情先不提了,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魏相。大皇子十岁了,天资聪慧,品性端良,我打算立他为太子,让魏相给他做师傅。太子是国之根本,还请魏相用心教导,期以成材。”

  太子太傅,从一品,非德高望重者不能做,无论谁来担任,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但魏可宗已然身居尚书令之位,乃百官之首,现在却被李复书推去做太子太傅,明升暗降,劝退之意显而易见,不过留了几分颜面。

  魏可宗心领意会,当即毫不留恋地跪请道:“臣年迈,恐怕无法再教导太子,也无法再担任尚书令之职,臣恳请皇上恩准臣告老还乡。”

  李复书赶紧扶起魏可宗,道:“当初神武太后临终遗言让你辅佐太上皇,后来太上皇禅位之际也让你好好儿辅佐我,当时你都应承了,怎么如今我把太子交给你,你却不肯答应了?”

  魏可宗道:“臣确实年迈,去年又大病了一场,身体大不如前,实在无力完成皇上的嘱咐了。”

  李复书无不威严地道:“难道是你看不上大皇子?”

  李继是李复书唯一的嫡皇子,若看不上他,还能看得上谁?

  魏可宗不知道李复书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赶忙回答道:“大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立为太子理所应当,臣绝无异议。”

  李复书半信半疑,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肯给大皇子做师傅?”

  魏可宗道:“臣……”

  李复书道:“不许说老迈的话。”

  最终李复书和魏可宗谁都没能说服谁,也没有继续再争论下去,眼下与支比国的战事最为紧要,设置节度使之事只能留待日后再议。

  李复书直接下旨将远东大将军汪良升了远东节度使,所有权责都参照朱绍的安南节度使,责令其务必狠狠地打回去,不但要收复失地,还要给支比国一个惨痛的教训。李复书给汪良的命令是当前在场所有人共同的心愿,即使是对设置节度使还存有疑异的人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

  经由中书和门下两省拟定和审核通过的诏令很快辗转到达了尚书省,传旨的侍从将诏令交给柳弗愠、吴自远和彭海三人,又低声与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离开。

  三人看着手上刚刚接到的诏令,面露为难之色,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上首的魏可宗。

  原来刚才侍从传达给他们的是两道旨意,李复书不但让汪良以节度使的身份调度东部边境诸州应战,还另计划将五个军事重镇及其附近州府划为屯田,分别设一位节度使管辖,责成吏部和兵部尽快推选出合适的人选担任,并让户部提前做好税务交接方面的准备。

  魏可宗如往常一样正在批阅奏章,对众人复杂的目光毫无所知。

  柳弗愠犹豫了许久,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往外走去。

  吴自远和彭海见状也跟了上去,三人十分有默契地先后进到偏殿的一个小房间里。

  全都坐定之后,柳弗愠一刻也不耽误,直言道:“在汪良之外再增设五个节度使,看来皇上是想趁此机会将设置节度使之事落定。传旨的侍从是皇上身边的人,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皇上的意思,他绕过魏相来找我们,便是皇上故意瞒着魏相了。但设置节度使之事非同寻常,一旦实施起来,根本不可能瞒得住魏相,所以皇上此举是想让魏相知难而退。”

  “魏相对设置节度使的担忧,我们都是知道的,也是赞同的,但皇上还是下了诏令,这是摆了两个难题给我们。第一,同时增设五个节度使的诏令,我们究竟要不要执行?如果不执行,那就没什么可讨论的了,就像魏相说的那样,执奏重议即可。只是连魏相都阻止不了皇上,只怕我们就更力不能及了。若是执行,那我们便要考虑第二个问题,我们该如何向魏相交代?”

  “皇上如何行事我们管不了,但魏相是尚书省的最高长官,我们又都素来敬重魏相的为人,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与魏相通禀一声,才不失尊重和道义。只是这样一来就背离了圣心,眼下东边刚刚丢失了两座城池,皇上正值盛怒,说不定还会气恼我们之前阻拦设置节度使耽误了战机,以至于远东军应对不及最终战败,若是我们这个时候触怒皇上,恐怕并非明智之举。”

  无论是他在设置节度使问题上的立场,还是身为魏可宗下属的身份,都不宜瞒着魏可宗擅自行事。

  否则即使没人能把他怎么样,背信弃义、谄言媚上的唾沫星子也能把他淹死。

  彭海的担忧和柳弗愠如出一辙,甚至比柳弗愠更甚,他殷切地对坐在对面的吴自远道:“吴尚书向来与皇上亲近,难道也不能劝劝皇上?”

  吴自远苦笑道:“皇上已经不是当初还在潜邸的时候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太子属官,在皇上面前我和彭尚书并无任何不同。”

  彭海有些失望,转而又诚挚地看着旁边的柳弗愠道:“皇后但有谏言,皇上无不纳谏如流,或许可以请皇后与皇上说说?”

  柳弗愠垂着眼眸道:“皇后再贤德也是后宫之人,哪里有前朝宰相把政务推给后宫妇孺的道理?”

  彭海心想赵学尔可不是一般地后宫妇人,撇了撇嘴终究没有说出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一时气急道:“难道魏相和我们这些人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拦设置节度使,故意让远东军打败仗吗?”明明他们的所忧所虑也都是为了国家和朝廷,可现在却仿佛他们做错了事情一样,不但不敢到李复书跟前去辩驳,反而还要被李复书为难。

  柳弗愠道:“我们当然知道不是,但是皇上知不知道就不一定了。毕竟朱相去年就提出了设置节度使,却因为我们的阻拦迟迟没有落音是事实,远东军打了败仗也是事实,而朱绍自从节度南境五州之后,置兵屯田,招兵买马,如火如荼,边防实力可谓一日胜过一日,如此两相一对比,很难不让人心理失衡。”

  吴自远原本也正烦闷着,但听见彭海和柳弗愠的话中有些赌气的意味,又赶忙道:“皇上当然也是知道的。虽然节度使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壮大边防军队,并且最大限度地节省国库军费开支,是加强边防军事实力最有效的办法,但是与此同时大量的土地划归屯田对国内经济的影响,和日益壮大的边防军队对京都造成的威胁也都是巨大的,所以设置节度使可以说是利弊相当。”

  “我们和魏相一再地对节度使的设置问题进行商榷,是为了保障国内经济稳定和京都的安全,这些皇上不会不知道。只是现在的情况你们也清楚,南有五国联军逼得皇上不得不下令放弃幽台,东边又打了败仗丢失了两座城池,皇上情急悲愤之下顾不得那么许多,这是形势所逼,却不代表皇上就不知道魏相和我们的苦心。”

  他知道彭海和柳弗愠心中有怨言,为了安抚他们,他不断地强调李复书明白他们和魏可宗的苦心。

  也许是习惯使然,他明明对李复书的做法并不认同,可是当他听见别人对李复书不满的时候,他还是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李复书。

  柳弗愠倒还好,很快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妥,颇有些难以为情地低着头。

  彭海却不同,他在魏可宗手下任职多年,对他来说魏可宗不仅仅是他的顶头上司,更像是他的老师和榜样,是他的精神领袖,李复书故意针对魏可宗的做法实在让他有些刺痛。他非但没有被吴自远的解释安抚,反而有些迁怒地道:“这么说来吴尚书是认为皇上的决定是对的了?倒是我、魏相和柳尚书没有家国情怀和担当,枉作小人了?”

  吴自远听彭海刚才还在说“我们”,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明晃晃地把他排除在“我们”之外,心中又笑又气,还得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自然不赞成急于求成的做法,只是我们也应该理解皇上的心情,否则盲目地反对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