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过来八卦的村民现在瞬息万变的表情，叶珺的脸上倒是多出了几分耐心和从容。

  他不是不知道人性的那点事儿，他本人也不是那种有什么问题都会乖乖回答的性格，但一切事关肖白珠，他可以放弃他自身的一点小原则。

  而他的目的，就是不想让姑娘继续在这个小村庄承受不该有的恶意，这也是他这次大费周章来到她老家的原因。

  而叶珺的那番话，让这个被包养在这个村庄的姑娘，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与亲情差别很大的安全感。

  那份安全感，似乎只有叶珺能给他。

  叶珺在看别处，她的目光终于不再那般卑微，饱含炙热，在他身后静静的看着他。

  村民们不再问了，叶珺有钱的事实已经坐实了，肖白珠也没有他们村儿的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样，靠坐不三不四的事情换钱花。

  第二天，他们吃完午饭，乘坐剧团的大巴去了县城。

  在县城演出，人比在村里更多，舞台也能搭建的更漂亮，当天晚上更是有市区电视台和县城电视台来报道。

  肖白珠接受了采访。

  她在记者面前，简单说了说自己从小到大，再到上大学的曲折经历。

  而后“平县肖家村辍学少女自学对口升入一流艺校”的新闻，也上了当地的热门。

  虽然肖白珠没靠这件事让自己有点小名气，但通身的正能量，让村子里再没人敢说她的坏话，只是，她却又多了另一个麻烦。

  他们义演完成，要回帝都了。

  回去的时候，在县城叶珺请奶奶还有村长等一些为义演出了力的人吃饭。

  饭后，饭店外站了一大家子人。

  那些人看起来很陌生，但有几个看长相，却和肖白珠有些相似。

  奶奶的脸，唰的一下变白了。

  奶奶还没说话，只见一个五官看起来难掩秀丽，但皮肤却被岁月和日子摧残的中年妇女，哭喊着就往肖白珠面前冲：“珠珠，俺是你娘啊，俺是你亲娘啊……”

  紧跟着，还有俩和肖白珠长的有些相似，但身型、肤色，哪哪儿都不如肖白珠的女孩儿也马上哭着：“三妹！”

  肖白珠懵了。

  虞沁马上拉住了她的手，奶奶第一时间站到了她跟前，“白家的，当年俺要走你家娃的时候，你要多少钱俺都给清了，现在你们啥意思啊！”

  虞沁趁机悄声问肖白珠：“你和你亲生父母有联系吗？”

  但是虞沁没有听到答案，而是听到了一个让她、以及及时赶在肖白珠另一边的叶珺，心尖儿都打颤的三个字：“我害怕。”

  害怕。

  她害怕！

  这三个字，涵盖的，只有肖白珠那些，可以被人轻描淡写出的领养事情里，带给她的阴影。

  而这时，她亲妈对着奶奶哭喊着骂了起来：“你那会儿才给了俺五万，现在俺闺女都上电视，上大学了，啷个才值五万！”

  这话一说出口，肖白珠的下意识反应是往厚退了一步。

  不用她自己说，她的恐惧已经被人一目了然了。

  奶奶一下儿也哭着冲白家的喊：“你还好意思说，那会儿五万可不是小数目啊，是俺儿子儿媳丧命的赔偿款啊！那些钱全都给了你，直接让你白家新盖了房，现在妮儿有了点出息，那也是俺辛辛苦苦养大培养的，有你们什么事儿！”

  “当年妮儿在俺这儿哭的那么惨，俺有心送回去，五万也不全收回来，就想着留给你一万，当是给娃当了一天奶奶，给的一点生活费，你还不满足，你还嫌我要回四万多！”

  “俺敲了仨钟头门，娃也在门口哭着叫了你仨钟头妈，你都狠心不开门，现在哪来的脸要孩子啊！”

  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肖白珠都记得。

  她之前提起自己的身世，不会有太多悲伤的情绪，是因为她在成长中，还有辍学后去最底层的流水线打工遇到的花季少女，都有着和她类似却不同的悲惨经历。

  因为有同类，她便麻木了。

  但是如今，当一向为她当顶梁柱的奶奶因为这些事儿都哭了，她也没能忍住眼泪。

  她记得，她原生家庭院子的那扇黑色的大铁门。

  她双手攀着栏杆，冲着里面尖着声音哭喊的爸爸妈妈，姐姐。

  但没有人开门，有的是，她家当初养的那条黑狗，冲着门外叫。

  狗不咬她，因为认得她，狗咬的是爷爷和奶奶。

  那时候她已经能把话说的很利索，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俗言说三岁看大，她已经初见未来的模样，可所有人，似乎都当她是个很小很小，可以被成年人自由支配的肉囊。

  她还听见了，院子里隔着门窗传来的大喊：“不退不退，赶紧走吧，再不走把狗绳松了啊，到时候咬了一个两个，可不赖俺家！”

  喊话的是她亲妈。

  话里没有一点不舍，只有厌烦和决绝。

  当父母是一件不需要经过考验的事情，有的人，一生生育很多个，但却不当每个都是自己的子女。

  甚至后来她也很明白，重男轻女的家庭养大女儿，也不是所谓的什么舍不得抱养出去的亲情所在，无非是一种投资而已。

  弱势的儿女，一生被不合格的父母绑架。

  强势的儿女，断送父母的老年生活，以至于农村多发老人不被儿女抚养，造成喝农药、上吊自杀的事儿。

  这些亲情导致的悲剧，其实总的来说，都是因为亲情变质了。

  可这个世界，除了这些如同人间炼狱的家庭，也有很多很多家庭是幸福美满的啊。

  肖白珠虽然来到肖家村没有养父母，但爷爷奶奶给她的家，虽然也会吃苦，也不富裕，但精神上是满足的。

  亲妈还在老赖一般的试图唤回肖白珠的血缘：“珠珠，俺是你亲妈啊，妈当初送走你实在是不得已，妈这些年一直很愧疚自责，一直担心你过得好不好，想看着你出嫁成人！”

  出嫁。

  这个词又特别唐突的刺中了肖白珠内心对家乡一些毒性思维的恐惧。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呢喃道：“俺姓肖，俺不认得你……”

  亲妈还想说什么，虞沁拉着叶珺走了过来，插了句话：“阿姨，你是玉玉的亲妈妈吗？”

  “玉玉？”

  虞沁解释：“嗯，她现在叫肖玉！”

  说过，虞沁划拉着手机，继续道：“阿姨，刚才奶奶说，当初抱养玉玉的时候，给你放下了五万块钱？”

  “嗯，咋？”

  “这钱是奶奶主动给的，还是你要的？”

  奶奶马上道：“她要的，她把玉玉明码标价三万五的，是我喜欢玉玉喜欢的紧，最后主动给她搁下了五万，就是希望她以后不要后悔给了俺这个孩子！”

  虞沁又问：“阿姨，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的三女儿不值五万，如果你真这么觉得，假如现在玉玉跟了你，奶奶出多少钱，你才肯罢休！”

  亲妈一听钱，压根都没看肖玉，直接看着奶奶说：“最低也得一百万！”

  虞沁强调：“给你一百万，你就把你三女儿永久卖了？”

  亲妈一定是从别人那儿听了点什么风言风语才会这么着着急急过来认清，此时他们一家子听到虞沁这话，眼睛都亮了。

  肖白珠却双眼空洞流着眼泪，怔着没有任何的反应。

  亲爸站了出来：“一百万不行，她都没有对俺们尽孝，不养俺们老，得两百万！”

  这个时候。

  叶珺站了出来，他看着地上肖白珠的眼泪，还有气愤委屈的奶奶，他凝视着白爸的眼睛，嗓音沉沉：“我可以给你五百万……”

  “五百万？”

  白家的，眼睛瞪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但是。”叶珺敛起了他的长眉，眼神冰冷，“你们不准再在玉玉和奶奶面前出现，一眼都不行！”

  亲妈已经在点头了，甚至一脸好日子来临的样子，但肖白珠的一个姐拉了一下他们的爸，嘀咕了几句后，亲爸说：“小伙子，你就是拉着俺闺女回乡唱戏的那个吧，你现在这么痛快给俺们五百万，想来，俺闺女在你这儿，不止挣五百万吧？”

  虞沁听到这个，她捏着鼻梁摇了摇头。

  她就知道，会是这个情况。

  她虽然没有叶珺和肖白珠年纪大，但自从父母出事后，她看的最多的丑陋，都来自人性。

  叶珺生气了。

  他真的没想到，这对父母可以这么可恶。

  但看还在哭的肖白珠，他紧握拳头，正准备妥协，虞沁拍了拍他：“叶老板，有钱，也不能随意乱扔啊！”

  说完，她站在了叶珺和肖白珠还有奶奶面前，直面白家人。

  “叔叔阿姨，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录音了，你们识相点，最好赶紧滚蛋，现在我身后的姑娘不是你们的白珠珠，是肖家村叫肖玉的人！”

  她话锋犀利，咄咄逼人，对这样的父母没有丝毫的敬重：“如果你们执意要闹，我现在就可以报警，告你们贩卖人口，肖家村的村长还有村民皆是人证，奶奶当年虽然付了钱，但她年老，也养育了肖玉，而且我们可以给奶奶请国际上最好的律师打这场官司，而你们如果想和我们抗衡，不想去坐牢，请回家准备一百万打底的打官司钱吧！”

  “哦对了，我家就有一个律师团，普通人请三个小时就得一百万，我准备无偿帮奶奶打这个官司！”

  这里站着很多的长辈，如今都被虞沁给惊的目瞪口呆。

  但没人会觉得虞沁夸张，因为人和人的气质真的不一样。

  之前村里的大家早就八卦过虞沁了，毕竟丫头长的太好看。

  虞沁虽落魄过，但她自小到大，作为豪门掌上明珠的感觉，在其他人看来，是非常夺目而明显的。

  大家都有感觉，她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虞沁这么说过，奶奶也很给力的站了出来，道：“俺儿和老伴儿都死了，俺死都不怕，俺更不怕坐牢，走，咱打官司去，俺就是不请律师，就是去坐牢，也要拉上你们这一家冷漠无情重男轻女，把闺女当东西卖的烂人，俺活也活不过你们，俺正怕俺哪天不在了，你们来嚯嚯孩子，正好，走，去公安局，都坐牢去，谁也别想好过！”

  “奶奶！”

  肖白珠有动静了，她抱住了奶奶，抽噎的说：“恁就是俺亲奶，俺爸妈死了，俺姓肖，俺只跟恁！”

  虞沁同时外放了她的录音，并说：

  “我告诉你们，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们准备勒索玉玉，如果再有下次，卖掉亲生女儿的人渣父母，请你们牢底坐穿！”

  “血缘，不是你们可以随意绑架一个人的理由，现在的肖玉，和你们，是陌生人……”

  她说完，之前那个煽动她亲爸多要钱，五官和肖白珠有点相似，但从头到脚都透露尖酸刻薄的女人，还是不死心。

  她往前一步，对肖白珠说：“珠珠，俺是大姐啊，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你最爱跟姐睡了，姐有什么好吃的都是想着你的！”

  她这样一说，肖白珠身子一抖，抬头看向了她血缘上的长姐。

  她的眼泪凝固，呆呆的望着她的姐姐，那种委屈又陷入回忆的表情，让奶奶露出了绝望的模样。

  似乎，她要被她长姐的这句话，把内心动摇了。

  可谁知，肖白珠而后轻飘飘的说的几句话，扎了所有人的心。

  她说：“嗯，俺记得……”

  “俺还记得，俺七岁那年，和肖家村的人一起跑去白家村赶集，俺记得家，也记得你，俺跑了回去也见到了你，俺求着让你带俺见爸妈，你却照着俺屁股踢了好多脚，还扇俺的脸，扇的俺流鼻血后，又和你的小伙伴，一起抬着俺，把俺扔到了村口的沟里。”

  “如果不是俺奶发现了找到了俺，俺可能都没命了，也是从那一天，白家村，俺却再也没去过……”

  “自始至终，都是你们先把俺抛弃，凭什么，你们要来抢俺奶的功劳，还要让俺回忆那些很残忍的过去！”

  她的话，扎的白家的面红耳赤，也让心疼她的人，心更疼。

  难以想象。

  年幼的肖白珠被心底最好的姐姐虐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也难以想象，奶奶是如何的对她好，才让那个心一次次破碎的肖白珠，现在虽然自卑胆怯，但却很美好。

  虞沁觉得肖白珠比她可怜多了。

  她父母虽然过世，但她明白父母给了她最深的爱。

  而肖白珠的父母虽然在世，却给的，是说不完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