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回
作者:汴梁公子      更新:2022-09-24 01:20      字数:5126
  (五)终生怨悔【付沉与李湘君】

  “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

  一季苍灵,一季素商。眸光一抬一落间,便是光阴的流逝。南阳这座古城,也在久违的喧嚣繁荣间,度过了它最艰难的十年。

  只是,十年蹉跎,这里的景象早与从前大不相同。

  宁南忧与江呈佳在归往临贺的途中,特地绕道来了此处。

  九州的连年征战,使得南阳百废待兴,周转十年,才渐渐有好转之象。

  江呈佳望着眼前这座古城,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多年以前她前来此处寻找宁南忧的景象,她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你也确实绝情,你骗过李湘君之后,借取了大量兵马离开,之后便再没来过这里,如今带我来此处,难道是慈心大发,想给李湘君一个道歉?”

  宁南忧摇摇头道:“我早已对她失望,她从前对我做的那些事和我后来对她的利用与欺骗,也算是扯平了。我作甚要与她道歉?”

  江呈佳奇怪道:“那你为何执意要来这里?”

  宁南忧看着南阳古城墙上那根被插在楼顶最高处、瞩目显眼的红绒枪,仰首说道:“付沉在这里。”

  江呈佳讶异道:“付沉何时来了这里?”

  “当年,他没能及时逃出洛阳,城氏一案后,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为的只是那个本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

  “你是说他与李湘君的孩子?”

  “是。付沉不愿意他的孩子再像他一样从小没有爹娘护佑,纵然与我一样憎恶李湘君,却还是来到了这里。”

  江呈佳点点头道:“那后来呢?你们有联系吗?”

  宁南忧低头苦笑,愧疚道:“九州动乱的那几年,他倒是时常寄信于我,可我却四处奔波,没有机会给他认认真真地写一封回信,时常匆匆了事,传去几句问候,便再无下文。中朝与占婆攻入大魏境内的那一年,我便与他彻底失去了联系。

  后来我从沈夫子口中得知,付沉为了护佑南阳百姓免受敌军欺辱、践踏之苦,以文弱之身,战死于城头,等来了援军,换取了南阳的安宁。”

  江呈佳吃惊道:“付沉死了?”

  宁南忧答道:“是。他已经死了,城头那把红绒枪便是他的遗物,那是他父亲生前留给他的传家之物。南阳当地居民为了纪念他,把这把长枪永远的插在了城墙楼顶,作为这里的守护神。”

  江呈佳默默听着,心中泛起波澜,盯着城头飘着的那一抹红色,只觉得悲怆苍凉。

  宁南忧沉吟道:“阿萝,我想去看看他的孩子,那是个与咱们暖暖一样漂亮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她跟在李湘君身边,到底如何了?”

  江呈佳面露犹豫:“只是当年李湘君一直以为你在外征战,待平定天下后便会归来娶她。然则,后来你我失踪,错过了这凡间整整十年的光阴,新帝也早已登基。她应当早就明白你从前说的话都是欺骗她的,可能已经对你恨之入骨,又怎会如我们所愿,让我们瞧一瞧付沉的孩子?”

  宁南忧握紧她的双手,坚定道:“那孩子是付沉留于世间最后的联系了,我总该去看看她过得到底好不好?”

  他满眼期盼,江呈佳亦不愿辜负,便只好点头答应道:“既如此,我们前往探一探也无妨,大不了便是被公主府的人赶出来而已,有拂风他们在身后跟着,想必李湘君也奈何不了我们。况且,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没陪你做过。”

  宁南忧笑着,将她搂入怀中,温柔细语道:“辛苦阿萝了。”

  说罢,夫妻二人漫步而行,自城门而入,沿着城中主干道去往了公主府。

  春雨寒潮,天气仍有些微冷,宁南忧解下肩上披着的绒袍裹在了江呈佳的身上。两人行至公主府前,一起踏上台阶,扣了扣那紧闭的大门。

  他们原本以为出来开门的,应当是公主府的看门小厮,却没想到是个穿着广绣留仙裙的小娘子前来开的门。她身上的衣服所用的料子绝非普通仆婢能穿得起的。

  江呈佳有些惊讶,她根本没有在李湘君身边见过眼前的姑娘,且这小娘子年岁似乎不大,好像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闭月羞花、貌美近妖,容貌极其精致美丽。

  宁南忧小心问道:“这位姑娘,敢问南阳公主可在府中?”

  那小娘子提溜着黑漆漆的眸子,瞅着门前的一男一女,上下打量了好几圈,满脸疑惑的问道:“你们是谁?寻我母亲作甚?”

  “母亲?”江呈佳惊讶的叫出口,追问道,“你的母亲是南阳公主?”

  小娘子乖巧的点了点头道:“正是。”

  宁南忧深眸一怔,打量着姑娘的模样,从她的眉眼之间瞧出了一些故人的痕迹。他微微一动,声色沙哑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姓什么?”

  小娘子略皱了皱眉,只觉得眼前两个人很奇怪,但她还是低声答道:“我姓付。”

  她有些不耐烦的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宁南忧与江呈佳纷纷凝神望着她,一时之间说不出是什么话来。

  直到公主府内传来另一个女郎的询问声:“眉眉?府外是谁?”

  府门前冒出半个身体的小姑娘听到这声音,立即转过头望去,高声回了一句:“长姐是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好像是来寻母亲的。”

  府内又传来一记疑惑声:“陌生人?还是来寻母亲的?”

  声音落罢,便有一个比府前小姑娘年长十数岁的女郎,迈着轻盈悠慢的步伐往这边走了过来。这女郎生得与魏漕极像,样貌秀丽甜美,比之旁侧小娘子的妖艳,反倒多了一丝沉稳与宁和。

  宁南忧认得她,这便是魏漕与李湘君唯一的女儿——魏蔚。

  魏蔚抬眸望着眼前的男郎,十分吃惊道:“六皇叔?”

  宁南忧微笑着向她点点头道:“是我。”

  魏蔚惊喜万分道:“您消失了这么多年,晚辈还以为真是想不到,晚辈如今还能再见您一面。”

  宁南忧默默不言,眼神在面前的两个姑娘身上来回转圈,念起了魏漕与付沉在世的种种,心底一阵欣慰。

  正当他想着从前之事时,魏蔚犹犹豫豫的开口说道:“皇叔今日前来是要寻母亲么?母亲她早已不住在公主府了。”

  听见此话,江呈佳面露诧异之色:“她不在公主府?难道回了魏氏?”

  魏蔚扭过头望向女郎,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六皇婶。”

  紧接着,她摇了摇头道:“母亲她如今住在南阳城外的民宅里。”

  宁南忧奇怪道:“她因何缘由好端端的公主府不住,要搬去城外居住?”

  男郎的目光随之从她们两人身上扫向公主府内,眼见那府邸空荡荡一片,几乎没有什么仆婢走动,更了无人烟气,便觉得更加怪异。

  魏蔚看出了他的疑惑,细心解答道:“因为母亲自付伯父走了之后,便渐渐神智失常,有时会变得疯言疯语,癫狂无状。新帝登基后,她便自请搬离公主府,去了郊外幽居,再没有回来过。公主府的仆婢下属们也已驱散这座府邸如今只剩下我与妹妹在此居住。”

  江呈佳很是意外道:“她疯了?”

  魏蔚扯了扯唇角,淡淡苦笑着点了点头。

  江呈佳默然唏嘘片刻,小声启唇问道:“你能带我去看看她么?”

  她这句话问出,一旁的宁南忧讶异的朝她瞥去一眼,仿佛没有料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魏蔚愣了愣,踌躇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道:“好。”

  两姐妹关好府邸的大门,便坐上马车,带着夫妻二人离开了城区。

  南阳郊外,他们乘着马车来到一座干净朴素的民居前,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在魏蔚的带领下入了宅院。

  几个人还未完全走到庭中,隔着照壁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碟碗砸碎的吵闹声。

  “付沉,你个王八蛋!你们统统都是王八蛋!!”李湘君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

  江呈佳听着,情不自禁的蹙起了眉头。

  他们再往里走,站在照壁旁的柳树下,瞧见院子里,有两个婢女忙前忙后的浆洗打扫着,没有理会屋里的动静。

  多年过去,明华与佩玲仍然不离不弃的跟在李湘君身边,并没有抛弃她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很快,这两个姑娘便瞥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四个人,目光齐齐看过来,张望着、疑问道:“是蔚娘子么?”

  魏蔚站出一步走上前道:“是我。明华姑姑,我来看看母亲。”

  明华下意识的朝屋里看去一眼,摇摇头道:“公主现下又犯病了。蔚娘子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魏蔚面色一僵,有些尴尬的转过头向身后几人望去,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江呈佳的身上,轻声说道:“六皇婶看来我们是见不了母亲了。”

  一旁的明华听见这声唤,才注意到跟在魏蔚身后过来的两人。她盯着那夫妻二人,愕然且讶异,最后这种惊讶又渐渐转变成憎恶与厌恨:“原来大名鼎鼎的睿王殿下,这些年并没有失踪而是跟着江氏女隐居了啊?”

  明华一脸仇恨,看着那江氏的肚子又挺了起来,似乎怀了孕,便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不知两位跟着我们家蔚娘子来鄙地作甚?是要看我们公主的笑话么?”

  江呈佳不作声,静静听着眼前女郎的嘲讽,面色淡然。

  宁南忧当着明华的面,生出手搂过江呈佳的肩抱入怀中,刻意要她知晓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坚不可摧。

  明华咬牙切齿的盯着。

  便在此时,江呈佳轻轻的扫开了郎君搭在他肩上的手,温柔的说道:“郎君不如先带着两位姑娘出去等着?我想去里面瞧一瞧李湘君。”

  宁南忧低着头,诧异的盯着她看,瞥见她眸中的一点央求之色,略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好。那你一个人小心。”

  江呈佳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你放心,这屋子里的人不敢动我。况且,即便我身怀有孕,她们也打不过我。”

  宁南忧听着她自信笃定的语气,勾唇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带着旁侧两个小姑娘绕出了照壁,去了宅子外面等候。

  明华眼见此景,更是无尽讥讽:“江女,你留下来作甚?”

  江呈佳平淡从容道:“好歹,我也是名正言顺的睿王妃,你如此唤我的姓氏,是否有些太过放肆了?”

  明华冷哼道:“若不是你,这睿王妃之位本该是我家公主的!!”

  江呈佳淡淡笑了一声,低眸道:“我实在没想到像李湘君这样的人,竟然也能有你这般忠心诚恳的奴仆?”

  明华死死瞪着她,神色青白。江呈佳未理会,直接提着裙摆往房屋里行去。明华与佩玲连忙奔上前来,想拦住她的脚步。

  江呈佳便就此停住,没再继续往前走,瞧着明华与佩玲皆一脸愤怒的看着他,便坦坦荡荡的说道:“你倒也不必如此看着我。李湘君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全是她自作自受。”

  明华恼怒道:“你胡说什么?”

  江呈佳挑眉道:“你应当知晓,你家公主少年时都对睿王殿下做了些什么?她干出那种背叛之事,你难道以为以殿下的性格还会再原谅她么?”

  明华低眸一转,想起从前事顿时一阵心虚,她硬着头皮吼道:“即便如此睿王也不该如此利用我们家公主!后来公主可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真的么?”江呈佳冷笑一声,“她做过什么,我们都调查的清清楚楚,你以为这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么?她险些置殿下于死地,难道还要让殿下温情以报么?”

  明华狡辩道:“那是因为你们夫妻二人!明明恩爱至极,却为了利用公主,在众人面前做戏!公主气极,当然要报复!!”

  江呈佳讥讽道:“呵。报复?她凭什么报复?我才是殿下的正妻,不论如何她也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我与殿下恩爱又如何?她有什么资格对殿下指手画脚?”

  明华道:“我们家公主!与殿下青梅竹马!从小相识!自然有资格!”

  “青梅竹马?从小相识?笑话如此说来我亦与殿下从小相识。可我却从来没做过害他之事。她因淮王之故,少时故意不同殿下言说京城之事,害得殿下没能见到卢夫子最后一面,又为了李氏荣耀,屡次三番的在淮王面前出卖殿下。

  后来她欲与殿下欢好,也只是想借殿下的风光,在殿下成功夺取江山后,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她真的爱着殿下么?还是只为了那滔天权势?”

  江呈佳咄咄逼人的说着,明华的气焰愈来愈小,渐渐的也不再继续叫嚣。

  这时,屋中再次传来盆碗摔打的声音。江呈佳绕开明华与佩玲,抬脚上了台阶,一把推开紧闭的屋门,看见了堂中疯疯癫癫狂笑不止的李湘君。

  两人对视一眼。

  李氏却像是不记得她一般,继续视若无睹的瘫坐在地上大笑,一边不断搓着双手、一边喊着:“付沉付沉。”

  江呈佳满脸冷漠的望着她,见她狼狈不堪、疯癫无状的模样,心底没有半点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她听着李湘君不断唤着付沉的名字,便忽然明白为何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江呈佳低笑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遂即不再于此停留,扭头转身离开了这座宅院。

  宁南忧一直在门前候着,并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生怕那宅院里的人对江呈佳不利,直到女郎从照壁后绕了出来,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放下。

  “你执意要看她一眼作甚?”他小声责怪道,“万一她伤着你怎么办?”

  江呈佳笑了笑,并未答他的话。

  夫妻二人亲自将魏蔚及其小妹送回了公主府,便匆匆启程,再往远方赶去。路途中,江呈佳掀开窗帘,回头遥望着那座愈来愈远的南阳城,心底忍不住发出一阵感慨。

  李湘君——最终还是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付沉的多年相伴,纵然并非是为了她,才呆在这公主府中画地为牢的,但也终究融化了她那颗无情冷漠、只为追求荣华权势的心,让她生出了平平淡淡过日子的想法。谁曾料,一场战役打破了这里原本的平静。付沉的战死,使得李湘君彻底崩溃。

  宁南忧走后,一直住在公主府照顾孩子的付沉,便是李湘君在南阳的唯一支撑。她这个人,向来不怎么珍惜眼前拥有的,事情都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才伤怀难过、留恋过往。从前在京城时对待宁南忧是这般,后来嫁入魏氏,对魏漕也是这般。与付沉有了孩子以后,她更是肆无忌惮的践踏别人的善良。

  直到她真真正正的失去,失去了原本她可以紧握在手心里的一切,才知晓这么多年,她早已将付沉放在心中,视他为重要之人。

  正是如此,她才会渐渐陷入疯魔之中,愈发的丧失理智与清醒,成日活在梦中,不愿从回忆里醒过来。

  南阳遮入一片浓云绸雾之间,映在城墙上的那片红阳渐渐消失,月亮升起清辉洒满了整个城防。飞花时节,垂杨巷陌,卷起一阵清凉之风吹向这个古城,带走了所有的消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