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雅跃过了西城墙，沿着绿荫小道，前往莒国的都城：

  郢都。

  此时正值盛春三月，万花灼灼数百里。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影子镶嵌在水里，一片叶就是一艘船，而被滤过的阳光是帆。没有方向，没有终点，满载着执念，归去不再来……

  行至夜间，慕雅在树林的一小块空地上，布上阵法，打修炼卡。

  修炼了两个多时辰后，子时将至。

  耳畔蓦然传来纷杂喧闹、沸反盈天，由铡锣、单鼓、单唢呐吹奏的敲锣打鼓之声。

  鼓乐聒噪，在无星无月无风的子夜中萦绕飘荡，令人不寒而栗。

  先闻其声，后见其人。

  紧随乐音之后的，是一队送亲队伍。

  慕雅放眼看去，只看见清一色、灼目的红。

  红色的衣饰，红色的胭脂，红色的轿子，红色的箱笼……

  八人抬着一顶大红花轿。前方是各种奏乐者面无表情、摇头晃脑、浑然忘我地吹奏前进。周围有十数个穿红戴绿、脸极白、腮极红，或举着回避牌、或挂着缀灯、或竖着金瓜、钺斧、朝天镫等武器、或运着陪嫁物品的人随行。

  明明是这么震耳欲聋的声响，明明是这么鲜艳夺目的色泽，明明是这么皆大欢喜的乐事。众人的面上却麻木僵滞，不带有一丝笑意。给人一种如蛇缠背、阴森可怖之感。

  锣鼓……花轿……这是有人成亲么……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慕雅产生了如此猜测。她将一缕神念探入轿子中，想看看新娘。

  霎时，轿帘被轿夫们的动作所牵动，掀开了一角缝隙，倒省了她的工夫。于是，慕雅就着那道间隙，向里窥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珠翠点缀、繁复华美的如火嫁衣。视线往上，是惨白尖尖的下颚，被针线密缝、鲜血淋漓的嘴唇。更上，是她惊恐万状、泪如泉涌的双眼。

  ！！！

  慕雅连忙撤销阵法，悄无声息地跟在队伍后。

  她跟着送亲队列走了一刻钟，到达一处气派的坟墓前。

  此时，那座坟已经被率先到达这里的人挖开了，细土在四周堆积了好些。

  土坑中，一副金丝楠木棺材的棺盖，被掀在一边，露出装有一具腐尸的棺底。

  尸体松软无比，早已腐败成了一滩肉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气味。而且，已初步呈现液化的状态。

  开棺的人用布巾掩面，可窜天的臭气还是直冲天灵，无孔不入，无缝不钻。令人提神醒脑、永不疲劳、长生不老。

  准备妥当后，两个彪形大汉在乡绅模样的老年男子的一声令下。一人架起一边手臂，将花轿中的女子一把拖了下来。

  新娘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骨寒毛竖，汗出浃背。钉着巨大铁钉的四肢拼命挣扎，被缝合的嘴中一刻不停地发出含混囫囵的声音，企图让自己逃脱这可怕的命运。

  天哪！谁来救救我！爹！娘！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就不是你们的孩子，不是你们亲生的么！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为什么！！！女子失声痛哭，椎心泣血。

  在他们把女子按在棺材里，举起锤子欲将她手腕上的长钉，钉死在棺底的时候，慕雅出手了。

  一道劲风卷起厚重的棺盖，猛烈地砸在了他们身上。

  登时，狂风大作，纸钱舞空；火把熄灭，烛光摇曳。

  众人一愣，张惶地环顾四周，惊惧地呢喃自语：“鬼！有鬼！！！”

  随即，拔腿就逃，跑得比受了惊的兔子还快，作鸟兽散了。

  慕雅从阴影里走出，将新娘从棺材里搬了出来。

  女子身体不住地颤抖，显然是惊魂未定、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逃出生天的样子。

  “忍着点！”慕雅小心翼翼地割断她嘴上的丝线后，开始拔手上的铁钉。

  女子嘴唇紧抿，牙关紧咬。待到四根铁钉尽数拔完，她面色已淡如金纸、惨白若雪。

  “谢谢……”新娘缓过劲儿来后，气息虚浮地道谢。

  “嗯……”慕雅正帮她处理着伤口，轻声回应。“我看了下，你的伤势虽没有性命之忧，但今后在行动上恐怕要受些影响了。”

  “没事，现在的结局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只要不那么惊悚怖骇地死去，怎么样都好……女子的身体一抽动就痛到钻心，却还是勉力说道。

  “你为何会被……”慕雅包扎好她的伤口，问道。

  女子闭上双眼，苦笑了一声。再睁开眼时，她的目光竟衔悲茹恨。“我和爹娘以及弟弟，因战乱之祸避难到龙潭。见这里山清水秀，便决定于此地落脚谋生。龙潭的族长，由于丧子之痛，终日郁郁累累，寝食难安。一天夜里，他竟然梦见已故的儿子给他托梦。说他尚未娶妻，便英年早逝。很想在九泉之下，尝尝女人的滋味。所以，请他为自己结一门亲事。并特别强调，一定要云英未嫁、姿容秀美、活生生的女子。族长为了完成儿子的遗愿，高价悬赏。只要有人愿意将自家的女儿献出，和他的儿子结为夫妻，便能得到良田百顷、白银千两。尽管奖赏如此优渥，但消息一出，镇子里没有一户人家同意。是啊，毕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谁愿意将自家娇滴滴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我原先也以为……不会有人愿意的……这么残忍的事，不会有人愿意做的……不会有父母会那么狠心，愿意拿自己的女儿去换取全家的富贵荣华的……”女子迟缓地摇着头，神色空茫。

  “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我的父母听闻了这件事后，满心欢喜。心心念念地想把我送到族长家，与他的儿子配成婚。我不愿意，甚至以死相逼。他们就将我打晕了，打包到族长家。当我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喜堂上了……”她两眼发直，并没有哭。只因，她已经将所有的眼泪流干净了。

  “他们强迫我行了礼、拜了天地，还缝了我的嘴，钉了我的手脚。让我到了冥王跟前，不能告他们的状；更不能借尸还魂，加害他们。再然后，我就到了这儿，遇上了你……”女子用平静无波的语调，说出令人义愤填膺的话语。

  “其实，我知道，爹娘是为了能够在龙潭安家落户，是为了让弟弟能够风风光光地娶妻，才选择牺牲我的……”可是……凭什么？往日你们偏心他的种种我都可以原谅！往日你们无数次因为他的缘故对我非打即骂，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凭什么我就活该为他而死，为你们而死！凭什么死的是我，而不是你们！女子敛眸，将怨毒愤恨掩在眼睫下。

  “不是每个父母都爱每个孩子的，我能够体会……”有的时候，他们只爱你的性别……慕雅见过不少重男轻女的家庭，感触颇深。

  “姑娘，我不愿重提此事了。你可否寻条小溪，为我取些水来？我有些口渴……”女子抬眼看着慕雅，请求道。

  水……慕雅施引水诀，为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

  “……”女子艰难了喝了两口，又道。“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有些饿。可否再劳烦你到附近，为我打些猎物来？”

  食物……慕雅从袖中取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递到她唇边。

  “……”女子叹了口气，开口：“姑娘……”

  “你引开我，是为了自尽？”慕雅清凌凌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直射她的心灵。

  无论她心中有多么悲愤，但她对慕雅救了自己的命还是十分感激的。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枉费她的一番心意。女子答道：“是！我发过誓，如果我侥幸活下来，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可现在的我，行动不便，四体不勤，什么也做不了！回去，也不过是一个死！唯有身死，借助鬼魂之体，才有可能，才有机会，亲手报仇雪恨！”

  “我们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犯下杀孽，堕入地狱道，也在所不惜么？”慕雅确认道。

  “是！姑娘，你会阻拦我么？”女子坚定不移。

  “不会！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话，就去做吧！”只要她能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导致的后果，她没有意见。

  “谢谢！真的谢谢你，姑娘！若有来生，我愿成为……落在姑娘肩上的一片雪……”谢谢你理解我……尊重我……女子绽开一抹感激的笑容。随即，拔下金簪，义无反顾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直到死亡，她嘴角都留存着心满意足的笑意。

  女子的魂魄朝慕雅凄美一笑后，附在自己的尸身中，步履迟缓、死而不僵地往回走。

  爹……娘……弟弟……我要……回家了……我们又要……一家团聚了……呵呵……

  只是，有人回家是温馨，有人回家是……血腥……

  慕雅梳理了下心绪后，也开始披着夜色赶路。

  陌生的山道幽深寂静，脚下高低不平。

  与落落辰星做伴，与野兽鬼魅的窥伺贪喘为邻。

  将叹息变作深沉，将残月点化成旭日东升。

  远处是黑幕，更远处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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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她终于抵达了郢都，传说中的、莒国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