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西风白马,故人天涯(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4      字数:3542
  壹 古道西风白马,故人天涯

  夕阳古道,翻飞的健蹄掀动尘土,四散飞扬。

  通往塞外的官道周边是一片荒漠,黄沙莽莽,落日金霞,一骑白马疾若闪电,格外醒目。前方客栈的旌旗在沙尘中懒懒地招摇着——再往前就是关外了。

  “吁——”白衣骑士翻身下马,落在客栈门口,却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腰间挂着一支碧箫,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急切,不待店小二接过缰绳,就拔腿冲进门去。

  掌柜正在翻阅一本厚厚的账簿。想来是由于日日沐风浴沙,这中年汉子脸上皮肤干燥,乍一瞧略显老态,但双目炯炯,十分精干。听见匆匆的脚步声,掌柜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冲少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

  “薛蕴,你来了。”掌柜目光一闪,语气却极为平淡。

  “刘叔。”少年薛蕴缓步走向柜台,压低声音,“他人呢?”

  刘叔抬眼瞟向坐在西南角的一名男子。薛蕴心中一震,正要上前,却被刘叔拉住了袖襟:“莫急,你先等等。他这些年来变化颇大,别说你已多年未见过他,就连我都只有七成把握。何、何况他——”

  “那怎么办?”薛蕴急急问道。少年心气,毕竟耐不住性子。

  “依我看,你不妨先试探一番,别急于说穿。如此就算认错了,也不至于惹麻烦。”

  薛蕴点点头,望向西南角,只见那人一身青衣,背影萧疏清癯,面前桌案上横放一把古琴,虽然看不见面容,但薛蕴的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跃出胸腔。

  真的是他吗?薛蕴的脚步忽然变得沉重,手心里也攥出了汗。

  贰 断剑熔琴孤寡,不复豪侠

  “这里有人吗?”薛蕴走到那琴师身旁,指着空位,憨厚地笑着。

  琴师愕然抬头,看到他稚气的笑容,不由放松戒备,摇了摇头,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好琴!”薛蕴打量着面前的古琴,“‘佩剑冲金聊暂据,匣琴流水自须弹’,这把‘太古遗音琴’果真是绝妙佳品。”

  琴师一怔。别说这古琴的来头鲜为人知,那两句诗更是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但无论怎么瞧,这少年也不像是旧日相识。

  一别七年,薛蕴从稚童长成少年,身量相貌已然大异;而琴师当时正值青年,如今面目依旧可辨。薛蕴打量他片刻,又见他听了那两句诗后露出惊讶之色,心中便有了八分笃定。

  “在下薛蕴,敢问阁下高名?”薛蕴终于将这句话问出了口,心中不由怦怦直跳。

  “段飞。”

  “段飞?”薛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虽然早已认定,但听到他亲口报出姓名,却还是忍不住狂喜。

  段飞微感诧异。他叱咤江湖十余载,琴剑相随,琴者悦性,剑者索命,别人听闻他的名号,多是又敬又怕,却从无一人这般真诚倾慕,毫不掩饰。他当下不置可否,慢慢喝起酒来。

  “你不记得了?是我啊,当年薛家庄……”薛蕴心中一急,脱口而出。

  段飞恍然记起,十年前,他曾在江南薛家庄一带救过一个被强盗凌虐的孩童。他算不得善人,却一向最痛恨以大欺小、倚强凌弱,便随手一剑,将那强盗头目的首级砍下,众匪立时肝胆俱裂,四散奔逃。

  如今想来,当初那孩童只有五六岁,若不是他出手,恐怕面前的少年早已死于非命了吧?

  后来,他途经薛家庄,偶然重遇薛蕴,顺便传授了一些防身御敌之术。薛蕴懂箫,且音乐天赋颇高,两人偶尔弹琴赋箫,倒也快意。

  薛蕴自腰间抽出碧箫,细细抚摸:“救命、授业、接济之恩,薛蕴当时年幼,无以为报,岂料七年前段兄音讯全无,我四处走访,却始终不得你下落,这把当年和琴的碧箫,我一直带在身边。薛蕴感念段兄恩德,七年来以救人助人为己任,决不敢忘……”

  “七年前……”段飞一怔,两眼直直地望着酒杯出神,薛蕴接下来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就在那年,一场变故使他性情大变。从此,他弃剑隐退,从江湖中彻底消失。

  段飞一手斟酒,杯子满溢兀自不觉。

  “对了,你的剑呢?”薛蕴这一问将他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

  “我早已不再是剑客。”他苦笑。

  叁 血债相逢路狭,以酒代茶

  翌日正午,一名背着剑的年轻剑客稳步走进客栈,面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浑身隐约透出一股煞气。

  店小二常年不变的问候声响起:“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来人并不回答,不动声色地四下环顾一番,径自在琴师对面坐下。

  段飞却不抬头,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来人朗声答道:“我也知道你不会逃。”说罢放声大笑,很是爽朗,不相识的人怕是真要将他俩当做阔别多年的至交好友了。可谁又能听出这爽朗的笑声背后积压了多重的血海深仇?

  那人停止了大笑,扫视四周,唯见灰墙土坯:“荒漠野店没什么像样的茶叶酒菜,怕是没法给你饯行了。”

  段飞深知“饯行”二字的含义,满不在意地一笑:“大家都是江湖人,讲究什么矫情规矩?小二,来坛烧刀子。”

  “得嘞,一坛烧刀子——”

  段飞揭开布塞,将两人面前的海碗斟满:“柳瑟,请。”

  那剑客柳瑟捧起海碗一口气喝光,抹嘴道:“好酒!还有一句话,送你上路之后,咱们恩怨两清。”

  段飞缓缓地调着琴:“只要段某一人性命便能两清,划算。”

  两人却不曾留意,不远处的柜台边,一位少年正怔怔地看着他们,两眼发直,半晌没有出声。

  夜深人静,地字二号客房,案前烛光摇曳,地上人影徘徊。

  门“吱呀”而开,少年的脸凑了进来。刘叔敏锐地觉察到少年面上的一丝愁容:“你可是想问白天的事?”

  白天里,那两人说话声音虽小,柜台里的薛蕴和刘叔却听得一清二楚。

  薛蕴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刘叔“呵呵”一笑:“江湖中人,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段飞在你眼中是救命的恩人,在其他人眼里,或许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是说那个柳瑟?”薛蕴忙问。

  “当年段飞纵横江湖,一琴一剑,有传言道‘琴者悦性,剑者索命’,此言不差。他路见不平拔剑便杀,随性而至,剑出鞘则见血方回,民间更有‘提及剑客段飞可止小儿夜啼’一说。

  “七年前,中原灾荒,饥民遍地。富贾柳氏家主不愿开仓放粮,段飞得知,竟孤身闯入柳宅,杀尽柳氏满门。”

  薛蕴闻言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望着刘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了一位年方弱冠的少年公子侥幸逃脱,柳氏一族无人生还。”刘叔望着薛蕴,似乎不忍粉碎他心中的信念,“可怜可叹!为了救人,竟不惜杀人……因果相报,不爽不错;血债血偿,自古如是。柳瑟前来寻仇,却也是人之常情,怨不得他。”

  回房后,薛蕴仍无困意,反复思索着刘叔最后的那几句话。“因果相报,不爽不错;血债血偿,自古如是”,难道世人真的无法放下恩怨仇杀?一场干戈注定无法化解吗?难道自己大恩未报,恩人便要被仇家所杀?

  不知不觉间,薛蕴走到天字一号房门前,犹豫不决。

  漆黑木门内传出略带沙哑的嗓音:“君自彳亍,何不早入?”

  薛蕴一惊,再不稍疑,推门而入。

  月光自窗外流入,照在古琴上,将根根丝弦镀成霜白。段飞端坐琴前,手指拨弄,铮铮之声如刀剑相交破空而降,在这裂帛碎玉声中,薛蕴似乎看到了阵阵刀光剑影。

  这是《广陵散》。薛蕴心道,聂政为报父仇,入山学艺十年,一朝刺杀韩王,了却夙愿,毁容而死;嵇康临刑,弹的亦是此曲,一曲奏毕,引颈就戮,遂成绝响。此曲妙在“纷披灿烂,戈矛纵横”,贯穿浩然之气,然而此刻听来却颇有凄哀之意、懊悔之心。

  正不安时,只听段飞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们各有妻儿,这段血仇,不知要延续到几时。恩恩怨怨由我而终,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你要去送死?”

  段飞没有回答,一曲甫毕,宫弦依旧颤动不止:“等到明晚,一切就要结束了。薛蕴,给你一句忠告:无论如何,切莫与人结仇。”

  翌日夜晚,琴声响起,是一曲《夕阳箫鼓》,与《广陵散》不同,此曲意境宁谧幽远,涤荡心魂,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戾气。

  柳瑟不通音律,但几碗酒下肚,也有了微醺之意:“段飞,你我若非仇家,或许还能结为好友,饮酒论剑。我苦练多年,却遇到瓶颈,再无突破。想来若能得你指点,或许也是一大幸事。”

  头戴斗笠的段飞似乎没有听到,自顾自地说:“冬天一到,白天就越来越短。这天气,已经很久没有落雨了。”

  柳瑟一口喝干碗里的酒,站了起来:“我苦练七年,就是为了今晚。今晚一过,尘埃落定,一切就都结束了。”

  “柳瑟,”段飞犹豫片刻,问道,“有仇报仇,那有恩又当如何?”

  “自然是有恩报恩。”

  “说得好!”段飞击掌大笑,“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