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救一个人等于救全世界
作者:莞舒馠      更新:2022-06-06 22:49      字数:5152
  清洁区的办公室里,十几名医生和护士正激烈地讨论着,阮真提高嗓门,才能让别人听清。

  为了提高对危重患者的抢救效果,江城金银坛医院的三个病区将开始插管,使用有创呼吸机。

  这个决定带来一连串的改变:病区要腾出一间病房作为专门的抢救室;护士的班次需要调整,有两个人专职负责插管病人的护理;还有筹措呼吸机和配件的问题,一般三甲医院拥有的呼吸机,不过几十台而已。

  来江城之前,唐子就把队员分成“普通”和“监护”两组,但她没想到,最后会把普通病房改造成监护室,进行插管病人的护理。

  这与江城金银坛医院现有的ICU资源有关,重症监护室只有20张左右的床位,哪些危重病人可以进入,一度是需要反复权衡的问题。

  插管让叶清寒最担心的还是防护问题,病人开放气道,管路连接到肺部,随时可能发生喷溅。

  原则上,传染病监护必须是负压病房,新风系统不断将有病毒的空气排出去,但现有条件,能做的只有开窗通风。

  昨天早上,刚转院的重症病人有了消化道出血的症状,到了晚上出现了“点头呼吸”,这是很多病人临终前的征兆,每次吸气头都会向后仰。

  叶清寒想起来,这个病人第二天要作为疑难病例,请各病区的专家一起讨论,他知道这需要花费很大精力去准备,就去找了医生,“人可能不行了,你们恐怕要换个病例了。”

  病人的高压掉到了只有七八十,医生问要不要插管,家属犹豫,病人以前对家属说过,不喜欢像那样瘫在床上。

  等叶清寒再回到病房里,病人没有动静了,心率只有17。叶清寒说,可以做心电图了。

  这只有当过医生的人才会知道,医院要用这种方式,为停止心跳的病人留档。

  临近午夜,家属帮着护士,把病人装进写着“祭”字的黄色袋子。殡仪馆的人来了以后,要求在外面又套了一层袋子,才把遗体拉走。

  开始护理插管病人后,阮真戴上了防护面屏。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们要定时为插管病人翻身、吸痰、更换尿袋。

  当她再次走出来的时候,两周来,第一次对着叶清寒比出了胜利的手势。

  为了保证病人的营养和药物供给,病房里开始进行深静脉穿刺,这是唐子人在急诊室的常规操作,但在戴了四层手套之后,他连用酒精棉消毒都试了几次。

  他能依靠的只有肌肉记忆,进针时抵向锁骨,然后回撤,再抬高针尾,紧贴锁骨下缘负压进针,暗红色的静脉血流了出来,“还行,一次成了!”

  医疗队的大部分护士都投入到了对插管病人的护理中,其他病房的护理工作需要江城金银坛医院补充新的人手。

  江城金银坛医院本部的护士萧薇被调了过来,她们看上去都很年轻。

  护士长带她们熟悉了穿脱防护服的流程后,又让马上进去值班的人,把几名新来的护士也带到隔离病房里,“先进去待一个小时,看看。”

  这是阮真第一次感到,这就是一场战、争。拼sha到最激烈的时候,补充进来的,只剩下那些年轻的新兵。

  阮真把这个感觉告诉了叶清寒,她很赞同护士长的做法。她用那部即将上映的电影《1917》跟阮真打比方,一战的炮火中,两个年轻的士兵要穿过敌人的战壕,去传递一份重要的情报。

  “他们一开始可能没有什么阅历、理想,但在看到战友的倒下,看到残酷的一面后,他们也就完成了自己的蜕变。”

  第二天下午,江城金银坛医院一次出院了31位患者,吴汉是里面最兴奋的那个人。

  病房里的医生护士都被防护服挡住了面孔,吴汉记住了他们的声音,人群中说上几句话,他就叫出了每个人的名字。

  吴汉手里攥着几页纸的感谢信,他在上面写着,“来之前感觉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人,来到江城金银坛医院后,感受家就在这里!”

  其实吴汉的家就在汉阳区,只是他半个多月没回去过了。

  他在1月25日开始发烧,社区给了张酒店房卡,让他去那里隔离。

  酒店的停车场每天要收50元停车费,吴汉有点生气,做完核、酸检测那天,他把车停回了家。

  几天后,吴汉拿到了阳性的检测结果。

  2月初,宾馆的房间里,吴汉高烧38度多,吃片退烧药,能降半度,他不敢去刷牙,从床边走到卫生间的力气都没有,痰里还带着血。

  他打电话问各种部门,什么时候能去医院,答复都是等待、等待、等待。

  吴汉给老婆发了段视频,告诉她房产证这些贵重物品放在了哪,还嘱咐说,如果自己走了,骨灰要么洒在汉阳区的墨水湖,要么撒在前年刚去世的母亲墓碑旁。?老婆哭得痛不欲生。

  2月5日早上6点,还是没人安排转诊,吴汉不想再等了,他说自己是骑了53分**享单车,到江城金银坛医院碰碰运气。

  那天吴汉真的住进了病房,他后来才知道,恰好有位老人去世,空出来张床位。

  而去世的那位老人让阮真印象很深,是因为看见了他在住进8层病区时,儿子写下的那份《承诺书》。

  “如果父母在住院期间出现紧急情况,我们希望不采取激进的抢救措施......我们相信父母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也不愿意占用过多的公共医疗资源,无愧他们这平凡又伟大的一生。”

  老人这些年神智不太清楚,需要一级护理,一直住在养老院里,阮真推测,感染应该也是发生在那里。

  儿子说写下承诺书,与历来的家教有关,“如果我父亲头脑还清楚的话,也坚决不会让我们给社会带来太大麻烦的。”

  病人以前是教育系统的局级干部,对子女要求很严格,“别说上学这些事了,我们连他的公车都没坐过一次。”

  老人的儿子想拜托阮真件事,他的妹妹也住进了8层病区,他想让阮真带个话,多照顾一些。

  老人的儿子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帝都,老人没住进医院的时候,女儿怕家里的阿姨感染,贴身护理了老人四天四天,只睡了六个小时,老人的儿子觉得很对不起妹妹。

  阮真跟老人的儿子说,不用担心医生们的职业态度和责任心,这不是单纯的宽慰,8层病区的唐子医生,也是一个生活在帝都的江城人。

  唐子毕业后去了帝都,他不光家在江城,也是在江城学的医,一些同学比他更早进入了一线,对于这些医科生来说,江城是一座需要去捍卫的城市,加入医疗队,唐子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不来,心里过不了那道坎。”

  母亲和很多亲人都在江城,唐子和他们一直没见面。家里人想来驻地看看他,远远看几眼也行,想着自己是密接人员,唐子都拒绝了。

  阮真还有没说出来的话,其实在认识唐子之前,唐子就跟阮真说起过他父母在病房里的情况,那些一起住院的夫妻、母女,都让唐子觉得心里堵的慌。

  今天,老人的儿子又打来了电话,阮真对他的保证得到了应验。

  一位医生在查房时带给他妹妹一罐蛋白粉,老人的儿子说,这东西没多贵重,可出现在隔离病房里,让人觉得温暖。

  第一批入院的一个小伙子,被大家看作是一名“模范病人”。?小伙子是个博士,开始发烧后,他把爱人和孩子送去了别的住处,又从网上定了很多生活用品,嘱咐快递小哥走远后,才出门去取。

  住进医院,小伙子明显做了很多准备,他能看懂一些CT影像,还会就治疗、用药提出很多有针对性的问题,同时也很遵重医生的决定。

  从医生的角度,希望每个患者都能保持头脑冷静,进行顺畅的沟通。

  但在关乎生死的时候,每个人的性格、知识、境遇不同,表现也不一样。

  唐子一直建议,住院患者少用手机,每天早晚和家人各联系一次就够了。能做到这点的人不多,现代通讯这时候成了把“双刃剑”,接受海量信息的同时,负面情绪无法避免,变得更加惶恐。

  各种治疗方案也不再是秘密,有家属打来电话,一字一顿说出四个英文字母,问有没有这种设备,叶清寒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ECMO;有家属说自己有渠道搞来康复者血浆,想要用在亲人身上;还有一个没康复的患者急着出院,他说女儿在别的医院已经插管了,他想出去献血。

  相比新闻里的数字,唐子更关心病房里的改变,医疗队的三个病区,死亡率在下降,更多的重症病人在好转。

  现在查房,唐子要说很多话,一个患者可能要连着问他十几分钟的问题,唐子挺高兴,“人有力气了,才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儿。”

  阮真也发现了变化,很多病人的口味“越来越高”,食欲恢复了,能尝出咸淡了。

  一个91岁的老先生,觉得医院盒饭味道太淡,托护士从住地拿些口味重的食物来。

  这有点像“反攻的前夜”,阮真已经想好了,有一天她会在工作笔记写上“总攻,斩首行动”,但要写上这几个字,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刚刚过去的那个小夜班,病房里又是一片忙碌。阮真先是给一个插管的病人做了深静脉穿刺,接着是一个昏迷的肾衰病人,叶清寒判断是酸中毒,但暂时做不了血滤,只好找来降钾的药物顶上。

  忙过一阵,护士突然说,51床的血氧饱和度下来了,那是个病得很重的老人,还总是爱摘掉氧气面罩。

  阮真过去一看,面罩果然挂在他下巴上。没办法,只好用约束带把老人固定在了床上。

  夜里12点,51床又出事了。老人解开约束带,自己下了地,血氧掉到了50多,全身发紫。

  阮真把老人重新弄上床,一时找不来机器插管,萧薇不停捏着氧气面罩下面的储氧袋,20分钟以后,终于把血氧捏回了90以上。

  心理专家说,医护人员要注意“共情”的问题,在跟病人接触中,要站在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情感反应和病人一样,但要进得去、出得来,不然对自己影响很大。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因为送口罩那件事,阮真和唐子熟络起来。

  唐子之前跟阮真说,隔离病房里,他会给予病人关心照顾,但个人感情上不想离得太近,怕陷进去了。

  今天,唐子突然告诉阮真,他去看了第一批病人里那个妻子在对门去世的老人。

  老人正在康复,转到了别的病区,但情绪还是不好。

  唐子过去说了句“您得加油啊”,老人没说话,冲他点了点头。?阮真问唐子,不是要保持情感上的距离么,他乐呵呵说了句:“再怎么装高冷,也改变不了善良的心。”

  离开家快一个月了。?丈夫跟阮真说,送行时候之所以哭了,是因为真的害怕了。

  到了江城,阮真一直没把脱下防护服后的勒痕照片发给丈夫,怕他担心。

  阮真终于理解了,当警察的丈夫为什么从来不跟她讲起工作上的事,那种沉默不是疏远,是另一种爱护。

  卓越也从来不和丈夫说隔离病房里的事,联系时,他们交流更多的是孩子。

  卓越心里一直有愧疚,当了快20年医生,卓越追求完美到偏激,希望病房里所有人都活着。

  丈夫吴晓说她自私,忘了自己还是个妻子和母亲,她只去开过一次家长会,每次加班,都骗孩子“病房里有个老爷爷流鼻血了”。

  唐子一直为儿子的事发愁,总想陪在他身边。

  一直不在家,儿子已经有些不高兴了,跟唐子说:“你这个丑八怪,不想看见你。”

  最近几天联系,儿子才有了笑脸,他对爸爸有了“需求”,想爸爸赶紧回来,带他去看看大海。

  儿子觉得父亲变了,以前两人交流不多,现在每天都想多跟她说点什么。

  但父亲还是不太懂和儿子交流的技巧,总是汇报自己每天做了什么、去了哪里,拼命想找些话题。唐子觉得,那样子特别可爱。

  唐子估计,就像2003年时一样,随着病情被控制,最后的疑难患者将会被收拢到少数几家医院内。

  在医疗队的三个病区里,大部分仍然是重症和危重患者。一些人除了感染肺炎,还有肾衰、偏瘫、老年痴呆,甚至胸腰椎骨折。

  这里,有可能是传染病炮火最后停息的阵地之一。

  大多数人也做好了在这里待上更长时间的准备,二月二那天,医疗队找来师傅给大家理发,因为报名的人太多,又延长了两天。

  三角湖路上,医疗队住地是为数不多总有人进出的地方,这引来了几只流浪猫狗。

  因为担心卫生问题,唐子半开玩笑说,过分跟猫狗亲近要被罚做俯卧撑。

  但每天饭后,还是有队员在门口放下些剩菜,远远地看着它们。

  唐子喜欢看战、争电影,熟知历史中的豪杰人物,但他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英雄,他说自己来江城就是救人,他更信奉一家医学研究所墙上的那句犹太谚语,“救一个人,就等于救了全世界。”

  阮真也不想当英雄,她只有普通人最朴素的那种想法,“早点结束这场战役,赶快回家。”

  2003年初夏的一天,帝都怀柔的一家度假村,阮真和同事们结束了两周的隔离观察期。

  隔离地点对面就是帝都啤酒厂,给他们送来了好多啤酒。还有很多出租车赶过来,志愿把他们送回了家。

  阮真记得,那天很热,她远远就看见,母亲摇着蒲扇,站在楼门口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