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叶清寒的心病
作者:莞舒馠      更新:2022-06-06 22:49      字数:4832
  江城在慢慢走出阴影,人们也开始在困境中努力重建生活的信心。

  王芳和朋友去周边的乡村住了三天。

  乡村生活慢悠悠的,晚上能听到虫鸣,那些声音让她心静。

  回来之后,她每天浏览招聘网站的信息,一次性投出十几份简历,“好好找一下,总会有路的”,她说。

  如果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王芳会和母亲下楼打打羽毛球,小区里的花都开了,风夹杂着花香扑面吹来,那时,她觉得熟悉的江城好像又回来了。

  回到之前“那种平凡的生活”,这是王芳现在最大的心愿。

  叶清寒在楼上隔着玻璃窗看王芳跟母亲打羽毛球,就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弟弟一块打羽毛球的情景。

  叶清寒跟爸爸搭配,弟弟跟妈妈搭配,弟弟把这叫做男女混合双打,叶清寒和爸爸总是得分,惹得弟弟好生气,然后耍赖皮不玩了。

  妈妈为了哄弟弟,就做了他最爱吃的藕夹,弟弟立刻破涕为笑。

  这些事在叶清寒的记忆里,至今那么清晰,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让叶清寒意识到,这巨大的伤疤一直都在那里,从来都没有好过。

  叶清寒清楚地听到了内心被撕碎的声音,心碎的声音很轻,就像寒风中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一样,但是这蚀骨的冷却足以让她在这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瑟瑟发抖。

  这段日子以来,叶清寒由于工作时间很长,鼻梁被口罩压出血痕。整个人一直处在透支的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十几年,叶清寒内心的伤疤从来未曾愈合,如今,脸上又添了新的伤痕。

  有的时候,叶清寒会潜意识里把抢救的病人假想成爸爸妈妈弟弟,就好像她再多做一分努力,她的亲人们就可以活过来一样。

  所以封城之前,叶清寒每天都抢救病人到几乎虚脱,而现在突然有些清闲,让她觉得极度不适应,内心空虚到发慌。

  叶清寒觉得自己病了,是心病,病得很重,确切得说,是旧伤复发,汹涌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决定去看心理医生。她想起世界卫生组织(WHO)为健康下过这样的定义:

  健康不仅是没有疾病,而且包括躯体健康、心理健康和社会的良好适应状态。

  万幸,叶清寒遇到了心理咨询师黄玲。

  黄玲这段时间倾听了无数病人的心声。

  “我如果感染了怎么办?”

  “口罩和粮食不够了怎么办?”

  “我的家人是否平安…….”

  但死亡与惨剧的见闻越来越多,人们的安全感也一层层剥落。

  在江城宁静的街道下,这种恐惧的情绪,已经连接成一片刻入人们的内心深处。

  后疫情时代,那些煎熬过的心,应该被照见。

  这是灾难来临时,人最直接的反应。

  在以前,应对咨询心理问题的患者,一名医生、一部座机。

  但江城疫情爆发之后,通话量成倍上升。

  从工作时间接听,到24小时不间断;从一人值班,扩成了170人的心理咨询团队。

  心理咨询师黄玲在08年就曾参加过汶川灾区心理救援队。

  在采访中,她介绍来电咨询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人群。

  第一种,不了解情况的恐慌群众。

  有些人因为过度洗手洗到破皮,有些人失眠失到地老天荒。

  担心自己或者家人患病,感到胸闷、气短、体温莫名增加。

  第二种,来自疑似或确诊患者。

  对死亡的极度恐惧,总会使他们产生极端情绪:重度焦虑、抑郁、狂躁。

  更普遍的表现是——

  消极防疫、拒绝配合治疗、产生自杀倾向。

  这一点,普遍发生在老年人身上。

  对于这种病人,则需要进一步的专业治疗,咨询热线也会为他们提供更多医疗资源的介绍。

  第三类,有心理疾病史的人群。

  对病毒的恐惧,社会新闻的负面影响、隔离时期的封闭状态......

  这场疫情,与那些必要的防护手段。

  都不可避免地在人们心中留下创伤。

  结果显示,有35%的受访者遭受中度心理困扰。

  这只是普通人的情况。

  那么在疫情一线,直接面对死亡的人呢?

  口罩、第一层帽子、隔离衣、第一层手套、防护服、第二层手套、护目镜、穿鞋套。

  全部穿好需要30分钟。

  接下来,便要在闷热的被汗水浸泡的战袍中,不吃不喝不拉6个小时以上,不能脱下衣服。

  脱下之后,脸上的勒痕需要几个钟头才会消失,而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又一次全副武装。

  这几乎是疫情期间,一线医疗人员的标配。

  防护,越是严密。

  问题,就越是真实、赤裸。

  逼向体能极限的同时,护目镜下,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心理考验。

  家人是否担心?

  物资是否充足?

  资源是否安排得当?

  ......

  以及最让他们揪心的,自己救治的病人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目睹多少死亡?

  眼前,在灾情严重,死亡率接近17%的意大利,医护人员近乎被耗尽了耐心。

  不因愤怒,而因悲痛。

  尤其是看着自己的患者遭到疾病百般折磨,而又没有办法挽救他的时候。

  我们以为医生已经见惯了生死。

  但面对死亡时,人还是有种本能的悲恸,无法完全无动于衷。

  一线生死之门,挑战着医护人员强大的耐心。

  叶清寒对黄玲坦诚地说,“每个夜班都有病人从我手上去世的时候,就是最无力的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我的原因没有救治到位?”

  黄玲淡定地安慰叶清寒,“医生,是一个神圣的职业。以至于,总让人忘记他们的脆弱。在人们为他们赋予救死扶伤的神性之外,这些残忍却又现实的恐惧,也是他们必须面对的障碍。”

  国内有28%的医护人员有焦虑感。

  有12%的医护人员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

  强大的工作负荷、紧张的工作压力,也对这些工作在一线的医护人员,造成了不少的心理创伤。

  失眠、紧张、焦虑、抑郁......

  责任重大、压力大、强度高、生活状态长期不规律、医患纠纷等种种问题,让他们背负着超出普通职业几倍的压力负担。

  叶清寒表示团队心理压力过大,超过半数成员需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黄玲说,“灾难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每一个数字背后,不只是一个家庭的惨剧。

  “它也包含着太多恐惧、自责、无力、茫然......一场场心灵之上的生死考验。从抢救,到重建。”

  黄玲提出一个词,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完整解释——

  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它的出现,往往伴随士兵、战争。

  但实际上。

  超过九成以上的PTSD,与战争并无关系。

  本质上,它是一种生理机制失调。

  当我们需要面对一系列痛苦刺激,诸如亲友去世、受伤疾病、暴力或自然灾害。

  会激活大脑特殊的反应状态。

  在人们脱离危险之后,大部分人会在几周到几个月内恢复。

  而难以摆脱的人,则可能患上PTSD。

  潜伏期不定:可能立即发作,也可能潜伏多年,任何年龄阶段都有可能发生。

  持续期不定:短至一个月,长至多年。

  症状体现在记忆闪回、焦虑、噩梦、抑郁、失去生活热情等状态。

  核心症状:记忆闪回,又名闯入性记忆。

  患者会因为受创时的相关人、事、物、地点,触发当时的恐慌情绪。

  为避免记忆闪回,更多的患者将会出现回避反应。

  患者将主动回避谈话、回忆、询问,不接触外界,拒绝愿意参加社会活动。

  叶清寒怯弱地问,“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勇敢?”

  黄玲给予了否定,“这是一种疾病,与勇敢无关。”

  PTSD也被认作是一种器质性疾病。

  它的病理原因,是大脑不能正常释放压力荷尔蒙,导致神经系统紊乱。

  痛苦,并非来自脆弱。

  所以,并不用为其感到羞耻。

  PTSD,是一种比较严重的精神疾病。

  这也意味着,它也有相对应的诊疗手段。

  黄玲希望病人如果发现自己有相关症状,一定及时去相关医院、精神科就诊,不要依赖自身克服,以免延误加重病情。

  就拿这次的疫情来说,在初期医疗资源紧缺,很多人无法及时治疗,太多惨剧为江城这座城市刷新着新的悲伤、内疚、自责......

  这,是自然的情绪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而在疫情之后,面对心理问题,积极改善情况,严重时寻找专业心理医生求助。

  为此,社会各方渠道已逐渐正视,并开始支援灾后的心理重建。

  这需要耐心!

  更需要勇气!

  疫情影响的不仅是个人心理。

  还有集体心态。

  这两个多月来,人们感受到的除了有疫情消息的紧张,还有舆论环境的转向,变得粗糙和粗暴。

  松弛、柔软、幽默、宽容的成分被抽走了。

  剩下更多的敏感、偏执和攻击性。

  疫情拧紧了社会氛围的气压阀。

  当恐惧、愤怒、悲伤的心理无法纾解,便可能转向以破坏性的形式发泄,甚至已经成为疫情的次生灾害。

  这,并不是一件多么“现代”的事。

  中世纪时,为了给黑死病寻找传染源与替罪羊。

  宗教统治下的欧洲,大规模地猎杀“女巫”。

  普通的妇女被认定为恶魔的仆人,屈打成招,接受被歧视,甚至被消灭的命运。

  女巫是否有罪?

  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人们终于找到了目标,可以宣泄他们的仇恨、猜疑和愤怒……

  黄玲认为,这也是我们需要关注疫情之下受创心理的原因。

  心理咨询以后,杨海晨约叶清寒回江城大学。

  杨海晨牵着叶清寒的手说,“清寒,以前你我几乎天天都在学校里见面,我还以为一辈子都对你爱而不得了。”

  叶清寒笑而不答。

  樱花早已盛放,还下起了樱花雨。

  樱园之中,一地狼藉。

  春未去,花已开。

  一群学生从宿舍鱼贯而出,叶清寒和杨海晨混在他们当中,随着人群徒步上珞珈山。

  阳光正好。

  叶清寒一会儿低头看光影在柏油路上跳舞,一会儿东张西望。

  杨海晨问,“宝贝,你在找什么呢?”

  叶清寒歪着头说,“我想找小狐狸珞珞。”

  杨海晨说,“它今天恐怕不在。”

  过了前面那个转角,就是桂园食堂,他们走到食堂对面等一辆大循环。

  不一会儿车就来了,他们像大学时候那样,从桂园到星湖,再到枫园湖滨,从头到尾坐一遍。

  很快就到了饭点,杨海晨问,“中午你想去哪里吃?吃什么好?”

  叶清寒有些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好难选择,这四个学部的食堂都好,以前大学的时候我跟舍友都是一天吃一种,一个学期全部吃一遍的。”

  杨海晨说,“我也是,那今天午餐的话,我们随心所欲地吃吧。你在四个学部中选一个食堂,你想吃啥我就吃啥。”

  食堂吃的东西跟以前一样多,叶清寒发现好几家店都换人了,跟大学时不一样。

  叶清寒和杨海晨吃饱喝足后,一起漫步到绝望坡,叶清寒想起大学时经常和舍友一起到绝望坡喂小猫,不知道这些猫有没有长大一些。

  天光还未暗淡

  夜色渐浓,霓虹将泄。

  叶清寒和杨海晨十指紧扣,老图的灯光一派辉煌。

  叶清寒感慨地说,“找不到母校很多地方跟以前一样,太怀旧了。”

  杨海晨点头说,“我记得我大学的时候,会很班上的哥们爬上樱顶看日出,有一次还因此误了早自习,我们晚自习结束也会绕到工学部打包宵夜,那段日子现在想起来怀念得很。

  叶清寒边回忆边说,“我那时候会去梅操看电影,不过那时候我舍友不喜欢看电影,我就经常一个人看电影。”

  杨海晨说,“那今天我陪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