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雪夜,黑狗泪
作者:半夜喘口气      更新:2022-06-08 11:23      字数:4719
  “香影,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世上总有一些值得牵肠挂肚的事,总有一些值得付出性命的人,但你如今去南朝,非但见不到他们,还会死在那里,南朝的僧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你这样的细皮姑娘前脚迈入南朝的土地,后脚他们就能从凛冽的北风中嗅出你身上的肉香。”

  石上,南尘长老苦口婆心相劝,他在剑阁练剑数十年,脚踩过周围山林的每一片落叶,看过日升月落的清冷,门下有许多天资聪颖的弟子,可花香影在他的生命之中,无疑是独特而珍贵的。

  不仅仅是因为花香影那一份独一无二的剑道天赋,更是因为看着花香影从小长大的那一份深厚感情。正是这一份感情,让南尘不舍得看着花香影去南朝送死,去为了一群早已经死去的人搭上自己年轻而宝贵的性命。

  可花香影并不领情。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表现的很听话懂事,即便不时总有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精灵古怪,可花香影直至现在也没有真正做出一件叛逆的事,没有忤逆过任何一名长老。

  不知是否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的孤独让她成熟的这样快,自己就学会了怎样讨好这些人,怎样能让他们都沉迷在自己的身上。

  唯独这一次。

  她执拗,孤傲,冰冷,愤怒而平静地回道:

  “既然你明白,你们都明白,你们就不该一直瞒着我,也不该阻拦我。”

  南尘看着花香影如此不明事理,忍不住也恼怒了起来,他瞪眼吹着胡子说道:

  “告诉你?告诉你又能够怎样?”

  “你的父母死了,在你很小的时候都死了!是顾红收养了你,带你离开了南朝那一处是非之地,他们是为你而死的,就是希望你能够活下去,而你非但不懂得感恩于他们,此时却想要再度孤身回到南朝,你如此行径,又对得起那些九泉之下的亲人吗?!”

  花香影并没有被老人身上的气势吓住,她的目光错开了老人略显杂乱的发丝,从缝隙之间投射去了遥远无穷尽的天际,认真端详着那一抹深蓝,脑海里的那场火烧的越来越旺盛。

  “是啊。”

  “你们想让我活下来,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活下来。”

  “从前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可现在我知道了,所以我一定要过去,如果你们不想让我死在南朝,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杀了我。”

  她这次是动了真格的,面前的老人看出来少女的顽固,也看出了少女的决心,他怔然看着少女许久,喉咙里面还有一重接着一重的言语,却在路过喉咙的时候被如同一块巨大顽石的喉结死死堵住,什么也讲说不说来。

  这时候,南尘终于明白,少女非走不可了。

  她去了南朝,便很可能会死。

  除非剑阁有盖世强者陪着她一同前往,然而如今剑阁因为夏朝地下龙脉出现变故的原因,他们这些老东西不能够离开剑阁半步,需要随时应对即将到来的变故,龙脉万里绵长,脖颈被阵法束缚在了星海天,如今龙脉没有了龙头,一旦脖颈处的天地怨力逸散出去,到那时候,夏朝的国运就会遭受严重的毁坏!

  无论是顾红,还是剑阁内其他的主事长老,执事,都绝不会为了一个女弟子而让整个夏朝都陷入危机之中。

  “这件事情,老夫会和掌门商议,让他为你配备一名……”

  沉默了良久,老人妥协了,可当南尘正要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却被花香影打断了。

  “南尘爷爷不必多说,如今剑阁的难处我清楚,就不必你们再多为我费心,去了王城数月,在白大哥的照顾下我已深刻地认识了这人间冷暖,也见识到了南朝的那群僧人对于我的恨意究竟有多么浓烈……此次前去南朝,我自会照顾好自己,尽可能小心地规避那群僧人。”

  “如今我已经突破了修行五境,只要我想刻意隐藏自己,他们要发现我也并不容易。”

  花香影言罢,对着老人颔首,鞠了一躬。

  这模样,得是大佐级别。

  其实她做的很诚恳,即便她知道老人并不想接受她这样带着歉意的鞠躬,可她还是做了。

  他们都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来,谁也不希望做出任何让步。

  南尘脸色苍老了很多,额角的褶皱明显要比寻常时候更加突出,他从未想过,剑阁的其他那些看着花香影从穿着开裆裤长大到今日的长老也一定从未想过,这位寻常时候比谁都要懂事听话的少女,人生第一次叛逆就如此严重。

  这一次,很可能就是她人生最后一次叛逆。

  斜风微抚,不知何时,石台上就只有南尘一人,他静静低头沉思,任凭自己的鬓角花白发丝被风吹乱,始终都无动于衷。

  良久,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起身摇摇晃晃朝着剑阁山内山走去,目光恍然。

  …

  半个月后的夏朝,迎来了百余年来,最冷的一个夜晚。

  不知那携眷着碎冰的寒风是从无垠的北蛮荒吹过来的,还是从深不见底的九幽地狱吹拂而来的,可怕而无形的风如同刀子一样锋利,能够真真切切地在行人脸上挂出一道口子。

  这时候,那头蜷缩在深巷废宅的大黑狗忽然开始感激起了自己这一身厚厚的狗皮和并不柔顺的绒毛,因为有了它们,他才能够在如此可怕的寒冷严冬作为一条狗活下来。

  这小地方虽然简陋,但胜在严实,外面的寒风吹不进来,它虽然觉得浑身上下冰冷无比,可至少还能勉强活着,它闭目栖息,蜷缩在布满了蛛网的碎裂墙角,等待这一场可怕的寒风过去,然后再出去觅食。

  当然,处在这一间废宅院的也并不仅仅只有它一只狗,在外面院子的那头,那间四处漏风的大房间内有一个流浪汉在居住,他似乎精神有些问题,身体很健硕,魁梧而有力量,这样的人但凡在王城里面随便一个地方谋求一个差事做,也绝不至于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这人是在三日前的一天夜里来到这家宅院的,那时候他看见了大黑狗,但没有驱赶它,反而分了它一些食物,这时候大黑狗可再没有当年身为右司马的威风,它很坦然地接受了流浪汉的食物,并且没有咧开自己尖锐的牙齿驱赶他走。

  一人一狗在这里住了几天,流浪汉不喜欢多说什么话,却还算仗义,有了吃的多少会给它留一些,今夜寒风刮骨,大黑狗隔着狗洞望向了那间有些漏风的大房子,忍不住为流浪汉捏了一把汗。

  它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关心这样一个身份低贱到不能够再低贱的流浪汉的死活,可他分给自己的那些饭,莫名又让大黑狗想起当年在北蛮关的时候,那些一张又一张黝黑脸上弥漫的爽朗而仗义的笑容,这么一瞬间,大黑狗才真正记起来,自己以前是打过仗的。

  那时候年轻,心里豪气冲云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话他讲不出来,但那股子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热血也流淌在他的身体里面,不甘心一辈子当一个被剥削的农民的夏侯匡野终于在一天夜里决定从军。

  他没给家人说。

  因为夏侯匡野知道自己的父母不会同意,他是家中的独子,那时候也全然没有想过自己无声无息走后,自己家中年迈的父母会怎样,少年热血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被死死刺入灵魂深处的念头:那就是往上爬!

  他要做人上人,他不想继续被剥削下去了。

  或许是上天的眷顾,他在修行方面有一些不错的天赋,也认识了几个不错的过命兄弟,从军以后,那些弟兄们渐渐在与蛮人的争斗之中一个一个远去,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容也逐渐换了一张又接着一张,一开始夏侯匡野尚且觉得悲伤,久了也就麻木了,他不停给自己洗脑,自己只是为了军功而来,只要苟住,自然日后回到了王城会飞黄腾达。

  他做到了。

  翻身农奴把歌唱。

  被奴役的人,变成了奴役别人的人。

  后来他回了老家,去找了自己的父母,想要和他们好好炫耀一番,带自己爹妈过上好日子,可却没有找到他们,家中尘埃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木桌上的缝隙,地面上的坑洞,草垫床上的主编凉席……

  房间破败的一切,昭示着他的父母已经离开很久了。

  夏侯匡野与人问询了情况,最后才得知他的父母因为年迈,无法完成地主的任务,被驱逐离开了,此后去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也没人知道,夏侯匡野找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找寻到他父母的踪迹,最后不得不重新回到王城。

  他走的那年,也是冬天。

  没今年这么冷。

  又或许比今年更冷。

  大黑狗忽地眼角闪烁了些晶莹,隔着石墙残破的窗口,它看着狗洞外面的世界,便忍不住想起了当年他走后,他父母被地主驱赶,两名身形佝偻的老人相互搀扶着,穿着一身破旧补丁的漏风棉袄,在风雪里越走越远。

  麻木了几十年的心,突然扎痛了。

  小时候常哭,爹妈都哄,他娘身子骨弱,他爹不敢让他娘生二胎,有些时候娘得了风寒烧起来,爹就背着背篓带他去地里干活,太阳大了他蹲在树下勉强觅得一丝宝贵阴凉,他爹却仿佛毫不在意,仍在日光曝晒下干活。

  一身黝黑,一身的病。

  他爹妈是这样从苛刻的地主手下,将他健康养大的。

  如今他变成了一条狗,尚且有皮毛御寒,尚且有一处狗洞……可数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他那一身病痛苍老的爹妈被地主驱逐离开后,又该何去何从?

  夏侯匡野从前的时候不知道,他尚且觉得自己爹妈能够很轻松地找到一个地方安稳过好自己一生,毕竟从小到大,他们都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可今夜,夏侯匡野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找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他们。

  他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那两张熟悉又总带着憨厚淳朴笑容的脸了。

  外面的风刮了一缕进来,他的鼻子上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口,或许难以用肉眼察觉,尤其是在这样混合雪风朦胧的星夜下,但那种两分痒混着八分痛的感觉,却真实地让大黑狗知道自己的鼻子已经在干冷的冬风中裂开了。

  但大黑狗没有躲。

  眼泪甚至都流不下,刚溢出不久,在鼻梁上便结了冰。

  它痴然回忆着从前的一切,才明白自己亲手丢弃了最珍贵,最值得他一生守护的东西。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儿子。

  它闭着眼,想死在洞口。

  躁动了几十年的心,这一刻变得无比安静。

  只是星光与凛冽的雪风在某一个时刻,被一道魁梧而温暖的身影挡住了,黑狗睁开眼,看见了那个流浪汉,他一只手拿着一壶酒,弓着自己的身子,努力从洞口蠕动进来。

  黑狗迟疑了片刻,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流浪汉胡子很浓密,这对于今夜的雪风是一件很有力的防护,他一进狗洞,兀自从黑臭破旧的衣服里面抽出一条布巾裹在了黑狗身上,然后打开了酒壶,仰头喝下一口烈酒。

  咕噜。

  “真冷啊。”

  他感慨了一句。

  “你冷吗?”

  黑狗点点头。

  这让流浪汉惊讶了。

  “你听得懂人话?”

  黑狗又点点头。

  流浪汉子仔细观察着黑狗,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妖吧?”

  “我以前在西周的时候见过妖,不过你是我见过混的最惨的一个……这么说或许有些冒犯了。”

  黑狗不言,吭也没吭声,只盯着流浪汉子手中的酒壶看,流浪汉见他的眼光,似乎明白了什么,抓起酒壶在大黑狗面前晃了晃,笑问道:

  “想喝?”

  大黑狗点了点头。

  流浪汉从破旧的墙角瓦片碎砾之中勉强抽出了一块相对完整的瓦片,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上面累积的厚厚灰尘,然后往里面倒了些酒水,平稳放在了大黑狗的面前。

  “喝吧……不过只能给你这些了,这酒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

  大黑狗盯住面前的瓦片之中晶莹,鼻尖是一股子极为浓烈的味道,与曾经在边关时候喝过的绿蚁酒味道一模一样。

  这种酒便宜,低廉,随处可见。

  可对于流浪汉而言,无疑是身上为数不多的珍宝。

  黑狗伸出了舌头,舔了一口酒,又将被冻裂的鼻子伸进了酒水里面。

  痛!

  痛彻心扉的痛!

  终于,是在这样的痛楚下,黑狗眼角的泪……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