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觉，直到睡到了傍晚才醒过来。

  我坐起来调息了一遍，然后推门出去，发现小叔已经走了，大概是有事情要忙。我来到前楼吃饭，白钰已经准备好了饭菜，落尘阁今日也是不招待客人的，空旷的一栋楼，只我自己在吃饭。

  没吃多久，算盘和大花过来蹭饭，于是三人便一起吃。但其实他们是有事情想跟我说。

  算盘要说的是那夫妇两个，他今日已经把他们的罪证书递给了官府，两个人也都被关进了大牢。

  这个我并不意外。过去这么多年，官府看在我二叔的面子上，以及落尘阁捉鬼降妖，从无出错的声望上，官府自然是信我们的，也自然会卖力的办好这件事。

  大花倒是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只是跟我说，最近鸽子一直都没有回来。

  的确是很久没见他了，不知道最近跑到哪去了。

  “对了”，我道，“小叔有说去哪吗？”

  大花摇摇头，“我没见到他离开。”

  “我知道”，算盘道，“说是既已无事，便回家报个平安。”

  我原本同爷爷讲，这一次出门要七八日。没想到山怪的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但是眼下还有这中元节，等过了今日，我好好歇一歇，再回家吧。

  “再过一会儿，天又要黑了，让大家再辛苦辛苦，希望今天不会再有怨灵了。”我道。

  大花点点头，道:“中午莫不凡那个小子又来过这里。不过听闻你还没有睡醒。便又离开了。”

  “他有事？”我问道。

  “没说。”他道。“只是问了一下夜晚时分，是否还要引渡亡灵便离开了。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我点点头，“从他遇见我们之后，也算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他对于他以往坚持的斩妖除魔守护人间正道的信念已经开始迷茫了。”

  “他所坚持的信念，本来就是片面的。”大花道。

  “他们庐山派的人，一直都在庐山修炼，这是第一次下山。还未经历过这世事的纷杂，心性自然单纯。不过他跟着我们应该能学到点儿东西。否则他就不会对我们出手救那狼妖。什么话都没说。”我道。

  我能看得出来莫不凡的心里应该是很乱的。在南山人间正派天青谷主，为了一己之私，残害无数孩童生命。天墟门更是为了永生不死，肆意残害妖族和活人。而白藤山谷的山怪和狼妖崧华，却是心怀善意，知恩图报。这两种对比直接冲击了他以往的信念。

  但我相信他最终会想明白的，人间正道并不是只有正邪之分，也无关乎于是人还是妖，最终是要落于善恶之上的。

  “那等一下还要让他进来帮忙？”算盘问道。

  我点头，道:“难道你不希望这世界少一个只知道降妖除魔的人？而多一个明辨是非善恶的捉妖师？”

  算盘笑了一下，道:“明辨是非善恶或许有可能。但是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捉妖师恐怕还得练呢。这少年的修为属实低了点儿。”

  “自然是要练的。”我道。“不过，你们还是注意点，可别在他面前说漏嘴。”

  “放心吧。”他道。“我吃饱了，先下去准备笔墨纸砚了。”说完，便起身出去了。

  大花也放下了筷子，刚要起身准备离开，但是又坐下了，问道:“亥时之约，我陪你一起去吧？”

  “好。”我道。

  他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

  “为什么不会？”我道。“反正就算我自己去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回来一样会告诉你，还不如你自己亲耳去听。”

  他笑了笑，“真会偷懒。”

  本来就是啊。他知道的离殇的事情，也没什么可瞒着他的，一起去正好。

  “好了”，我道，“去准备吧。”

  他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我吃完了饭，又坐在那里喝了一杯茶，等到太阳彻底落山，月亮升起，落尘阁的大门也打开了。

  不过第一位进来的客人居然是莫不凡，我在楼上看着他，他一进来就去找算盘，主动帮他记录亡魂的信息。看起来，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

  这就对了，何必为难自己呢。

  我坐了一会，待到客人越来越多，便下楼去瞎子的摊位前坐着。

  今日来找我解惑的亡魂特别少，我清闲了许多。等到彻底天黑，落尘阁已经满满的客人。

  鬼门再次打开，黑白无常亦再次来到这里。看着人满为患的落尘阁，他俩也没有了坐下来喝酒的心思，急忙引渡亡魂去往冥界。

  算盘把那个叫做梦瑶的姑娘带了过来，说她有话同我讲。

  “你有何牵挂吗？”我问道。

  “我还是不明白，我在世之时并无过错，一心向善，为何会是这样的命运？”她问道。

  “死生，命也。然，生死之间因果轮转，前生今生来生都在一场轮回里罢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前生的不幸，是今生福报，今生的恶，亦可是来生的不幸？”

  “不错。”我道。

  “多谢指点。”她说完，便再无疑惑，径直的走进了鬼门。她已放下一切，她的来生，自会有真心待她之人。

  莫不凡走了过来，看着她消失在那扇门中，开口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误会你了。原来你落尘阁。并不单单只是挣钱而已。”

  “死人只有纸钱，你觉得我赚一堆纸钱有用吗？”我道。

  “当然没有，可你不还是在引渡这些亡魂吗？”他道。“我或许有点儿明白，你坚持的道了。其实我一直在想，修道原本就是为了斩妖除魔。可是跟着你，我才发现妖并不是全都是坏的。有的人甚至比妖还要可怕。就像那云成子。他说自己是天青谷谷主。那可是人间久负盛名的正道门派之一。可是他为了求长生，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还有那个什么天墟门的人，他也是修道之人。可是却满身的妖气。这样的人和妖也没什么区别。”

  “那你可曾动摇道心？”我道。

  他想了想，道:“我决定了，以后我斩妖除魔。只除作恶的妖，一心向善的妖我绝不为难他们。”

  我笑了笑，道:“守护人间正道并非是斩妖除魔这四个字。而是要明是非，辨对错，分黑白，知善恶。须知，人与妖并无不同，皆可以善恶来划分，而非种族。你也算是有点悟性，看来还是有那么一点修道的天赋的。”

  “那我以后能不能常来落尘阁？”他问道。“我想跟你一起守护正道。”

  我摇摇头，“即便你明确了目标。可是我守护的到于你而言。或许还是不同的。”

  “为什么？”他不解的问道。

  “以后再同你解释吧。等你真正坚定了自己的道。或许我会告诉你落尘阁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我道。

  他挠了挠脑袋，还是没有听明白，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帮着大花去维持秩序了。

  把大部分的亡魂送走，已是戌时三刻了。

  剩下的亡魂不多了，黑白无常也坐下来，歇了一口气。不过他们俩有点纠结，几次看着我都欲言又止。

  “两位大人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不如直接告诉我。”我主动问道。

  他二人又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番。黑无常道:“还是与你说实话吧。就是今早我同你讲的那个在忘川河畔等了十三年的亡魂。”

  “她怎么了？”我道。

  “她想见你。”黑无常道。

  我沉默不语，见我？说实话，我并不想见她。我和她之间，已是无言。

  “而且”，白无常道，“我们不久前才知道，她是你的母亲。我们自然也就听闻过她留下的原因……所以你如果不想见她，我们会帮你转达。如果你想，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进冥界与她道个别。”

  “活人可以进地府？”莫不凡惊讶的问道。

  白无常看了他一眼，无奈道:“都说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这傻小子脑子不太灵光啊。”

  莫不凡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这么有面子吗？”

  我心道他大惊小怪，活人当然可以入地府，普通人闯进去或许出不来，但是对于妖族和道门来说，不过奈何桥，就在忘川河畔寻个魂还是没有难度的。

  大花走了过来，问道:“你要去见她吗？”

  我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里交给你了，我很快就回来。”

  “请吧。”黑无常道。

  我点点头，进入冥界之门，顺着它直接来到了黄泉路上。这里我来过一次了，并不陌生。

  我亦没有心情欣赏彼岸花海的风景，直接踏着虚空飞身而去。

  很快就来到了忘川河畔那棵菩提树下，她果然在这里。

  见到我，她似乎很开心，“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要是不来呢？”我淡淡道。

  “没关系”，她笑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的。”

  “何苦呢？”

  “我只想亲口说声对不起”，她道，“是我太蠢，太笨，没有相信你。”

  “你是后悔了吗？”我淡淡道。

  “是。如果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放弃你。”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上一次已经把话说的跟清楚了，你我之间已无恩怨，母女之情已尽，所有的人都已放下了，只有你还在这场执念里。”

  “我知道”她道。“我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的错，我本该去投胎，去受罚，但是我一定要与你说声对不起。尘儿……”

  “爷爷他们叫我轻轻。”我道。

  “轻轻……”她有些出神，“也好。你爹曾说，世间百态，即是红尘，红尘虽有万般无奈，可正因如此，幸福才得来不易。你爹为你取名轻尘，有两种含义，一则是“轻若尘埃”之意，他希望你做个普通人，一世无忧。二则因你姓莫，便希望你这一生无论经历怎样不公的命运，都不要轻易放弃这尘世，因为红尘之中，定然会有你珍爱的东西。现在看来，你注定不能做个普通人了。”

  是的。人间即是红尘，这里有我珍爱的东西。只是原来我这个名字，承载了我父亲如此的希望。

  可是，我此生恐怕无法做到像他希望的那样了。

  因为无论我背负怎么样的命运，我绝不会让我身边的人受到任何的伤害，若是有人伤害他们，我绝不原谅。我会强大起来，守护我身边的人，也不会任这红尘有伤害我的机会。

  “谢谢你告诉我。”我看着她道。

  她笑了一下，“我现在才发现，我的女儿原来长得如此的美丽，就像书中描绘的仙女，你爹若是能够亲眼看见，一定会很开心。”

  “可是他永远没有机会看见了。”我道。

  她的神色黯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抹悲伤，“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

  “我说过了，一切已成过往，你也可以放过自己。至于你那十世惩罚，我会想办法帮你减轻。”

  “不必了。”她毫不犹豫道。

  我有点意外，“为何？”

  “你们肯放下，可我还是放不下，我自愿受苦十世轮回，这是我给自己的惩罚。”她道。

  “过了那桥，你就会忘记这一切，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没有意义”，她淡淡一笑，“可我终是对不起你和你爹，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言，轮回自有定数，便由我送你一程吧。”我道。

  “好。”她点头。

  于是我们一同往奈何桥走去，身后的菩提花飘落在她的肩头，似乎在为她送别。

  我们默默的来到桥下，我不能再往前了。她也停下来，看着我，“你已十八岁了，可许了人家？”

  我摇摇头。

  “那可有心仪的人？”

  我没有说话，她倒是笑了。“那便是有了。有你爷爷和叔叔们在，将来你的亲事也必是极好的。如此，我也再无牵挂了。”

  她踏上奈何桥，慢慢走去。过了这桥，只要饮下孟婆汤，所有的一切都会彻底忘记。

  我和她之间，便再无因果。

  “轻轻”，她回头看着我，眼里带了一丝不舍和期盼，“我……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母亲，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听你叫我一声娘。”

  “祠堂之中，家谱之上，你始终是我的母亲。”我道。

  她的眉宇间带了一丝失落，却还是勉强笑道，“这样……这样也对。你……你快回去吧。这里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没走几步，我就停下了。回头时看见，她已接过孟婆汤，且看向了我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

  我也曾渴望过这样的笑容，可是每一次我看到别人母亲一脸慈爱的看向自己的孩子时，我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与她重逢时她那憎恶的神色。

  渐渐的，我已学会不再奢望。没想到，今日我竟然看到了。心中的感觉竟然如此奇怪。或许心底终究还是怨了她，亦或许是这份慈爱来的太晚，我的心早已冷了，再无波动。

  我静静的看着她饮下孟婆汤，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迷茫。

  她已忘了一切。

  永别了。我在心底道。我的娘亲。

  她经过孟婆，慢慢离开，直至消失不见。

  我也该走了。

  转过身，身侧落下一人，竟是锦书。我有点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

  “大家都在担心你怎么还不回去。”他道。“还以为你迷路了。”

  “走吧。”我道。

  他点点头，轻轻一挥袖子，就带着我离开了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