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香饵钓金鳖上(4)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9 08:48      字数:5983
  第四章 金钩香饵钓金鳖

  站在寨墙上,看着那逐渐模糊的军营,洛夕叹了口气:“只怕这一场浩劫,就在今夜了。”

  陆拾还未及答话,张篱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洛姑娘可是看出了什么?”

  二人回头,这寨子真正的掌控者少女张篱正一步步拾级而上。夕阳西下,映得她的脸颇有些淡黄的颜色,给这本就明艳的少女平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

  洛夕此刻一点都不敢小看这位姑娘,道:“张小姐你冰雪聪明,怎会看不出来呢?”

  自从早上变故突起,这还是双方第一次正面会话,张篱却是落落大方,仿佛从未发生过早上暗算二人之事。她叹气道:“看得出看不出,原跟聪明不聪明无关。世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相,其实见其所欲见,闻其所欲闻。很多时候我们所见到的,其实只是我们想见到的而已。很多东西,比如欲望,比如希望,比如……感情,都能蒙蔽我们的眼睛,蒙蔽我们的心,所以很多东西篱儿看不到。”

  洛夕一时听得呆了:“你既然自省如此,还有什么见不到的?现下的局势,哼哼,金钩香饵都布好,只待天黑捉金鳌。只不知究竟谁是金钩,谁是金鳌罢了。”

  陆拾点头不语。实际上,当安卢城伏青云的大军一出现,他和洛夕已同时想通了这一切奇怪情势的缘由。要知道,伏青云大军一到,强势之态立时逆转,只要两边夹击,仲孙乱必败无疑,但奇怪的是张洛和伏青云各自按兵不动,而仲孙乱竟也未见如何慌乱,这便很有问题了。

  能解释这奇怪情形的答案只有一个:仲孙乱一定是与张洛或伏青云之中的某个人有所勾结,而另一个人和他的军队,才是这一次狩猎中真正的猎物。

  金钩香饵钓金鳌,这十八里寨便是香饵,仲孙乱便是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只不知道张洛和伏青云,谁是金钩,谁是猎物了。

  张篱蹙眉道:“你们怀疑……洛哥?不可能,他是这寨子里的人,此番又是千里迢迢回来救护山寨,怎会是和那贼人勾结?”她这番话说得语气也算是坚定,但一想到之前她那一番关于“所见所闻”的见解,登时觉得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在为张洛辩解,不如说是在坚定她自己的信心。

  洛夕和陆拾都是摇头,心下却也终于体谅这小姑娘在乱世之中撑起一个山寨的无奈。要知道无论是天心贼还是伏青云的兵马,只怕都觊觎这小山寨大灾之后幸运得存的一点余粮。想想这天心贼人来袭,几乎便已注定了山寨的灭亡。若是天心贼胜了自不必说,若非张洛及时来援,哪怕伏青云赶走了天心贼,事后也必趁机大肆掳掠。恐怕这一寨人即使逃过大劫,也会落得和周围村寨的难民们一般下场。所以早上她行险对付陆、洛二人,二人感情上虽然仍是难以释怀,但理智上却是可以理解的。

  现下对山寨唯一有利的便是张洛的存在。可如果张洛真的是和天心贼勾结,心存不轨的话……想想天心贼和张洛大军那均无辎重的后军,三人同时不寒而栗。

  这乱世,真的有谁,有什么样的感情,是可以信任的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张篱忽地对二人深施一礼:“敌人处心积虑,十八里寨实难自处,大难在即,还望三位少侠念在众生无辜,施以援手。大恩大德,篱儿日后必将图报。”

  陆拾叹了口气:“张小姐你不必如此作态。其实你也清楚,虽然天心贼军可能是有对付朝廷的阴谋,但我们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如今大家都在同一战线,我们自不会独善其身。我们本就走不脱,你又何必费力再上一道锁呢?”他本不是尖酸之人,但和这张篱相处,只觉得处处不舒服却又难以发作,故只能言语刺上一刺。

  张篱摇头苦笑:“抱歉。虽然篱儿知道在二位面前不该使太多手段,但手段使多了,仿佛便成了习惯,竟是不自觉就这样了。其实对两位少侠的所作所为,篱儿一定会愧疚终身……”后面却没有接续下去,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现下全寨性命仰赖二位了。”说完深施一礼,便即离去。

  一时寂静无声,斜阳映照在二人脸上,让人目眩。

  陆拾低声道:“你们名社既然要到此地公干,之前应该收集过那伏青云的资料吧?”

  “自然收集了。伏青云乃是军旅世家,世代镇守青州安卢。他运气很好,青州一向是天心宗最盛的所在,天心之乱一起,青州全州在三日内沦陷,只剩这伏青云固守的安卢城,竟是孤城扼守,直到天心乱平。哼,据说朝廷最近有人将他比作扼守域外孤城的宁远青城军,要大肆褒奖呢。”

  陆拾抓抓脑袋:“奇怪……我刚才看他这支队伍,不像是百战精兵,竟能创造偌大战绩么?天心宗势强之时,执戈之士不下百万,连海内第一坚城封州城都险些被攻下,居然奈何不了它一个小小县城?”

  洛夕道:“所以说他运气好,天心宗没攻下他的安卢城,一则的确因为城坚兵强,但更重要的是二则此地并非要道,天心宗一时也顾及不到。而且根据各种蛛丝马迹推断,此人首鼠两端,并非真的效忠朝廷。像他这种世代军旅,已形成了固定的势力范围,只求保住地盘才是他最重要的目的。根据各方情报,我猜在天心宗势大之时他一定跟天心宗有过接触,大概是以中立换得天心宗放过他的安卢城吧。”

  陆拾一惊:“也就是说,他很有和天心宗勾结的可能性了?”

  洛夕点点头,补充道:“他所习练的伏家祖传的破颅刀法,乃是大开大阖的战阵之术。据说他曾有过奇遇,一身武功早已超过他的先祖,即使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高手。他敢只带几个侍卫便进寨,想必是对自己的武功有恃无恐了。”

  陆拾沉思良久,道:“那张洛呢?虽然他是本寨之人,但他描述自己如何当上总兵的过程过于离奇,我是有些怀疑。”

  洛夕“扑哧”一笑:“果然,这人也奇怪,明知道自己编的瞎话连你都骗不了,何况那比猴子都精的张大小姐,却还非要胡说。不过你千万别小瞧这个人。他虽然现在名声不响,却是我们名社难得特别注意的江湖少年才俊之一。”

  陆拾一下来了兴趣:“江湖少年才俊?”

  洛夕“嘻嘻”一笑,径自转了话题:“据说此人天资极高,却未得名师,当年初出江湖便被天心宗裹挟,成了一个普通士兵,眼见就要埋没一生或者是哪天枉死在战场上了。但他有一天做了一件事,赌了一个大庄,结果让他赌赢了。”

  “他做了什么?”

  “有一日天心宗封的伪茂德侯视察军营,恰好路过张洛的岗哨,张洛眼见四下无人,便一刀将那茂德侯杀了,取了他的衣冠印信,投奔朝廷去了。”

  陆拾恍然道:“原来他就是靠这一次大功才得朝廷信任,封为总兵?”

  洛夕嗤笑一声:“你想得太简单了。天心宗乱起之后势如破竹,席卷半个神州,宗内登时有了成功在望的错觉,开始滥封王侯大臣,什么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杀一个算得上什么?他取了茂德侯的印信,直接找到朝廷官兵,自称伪茂德侯前来投效,并自称在天心宗内有大批旧部,愿意回去劝诱他们反他奶奶的正。”

  至此陆拾终于明白了:“朝廷也是滥封官职,不吝于给他个名分,于是他这个假茂德侯变成了真将军。带着真正的朝廷敕书,想招兵买马,自是容易多了。”

  洛夕道:“小六十你真是个聪明人,怪不得小叶子这么看重你。不错,你猜对了,他这般左瞒右骗,竟是让他在短短时间内真的拉出了一支不弱的队伍。其实这事的首尾我名社知道,朝廷也未必不知道,只是用人之际,取才不论德,不予追究罢了。”

  陆拾挠头道:“也就是说,张洛跟天心宗勾结的可能也不是没有?这岂不是……”说着一叹,不再言语。

  洛夕和他相处日久,已相知甚深,当即开口问道:“我见你一直满是心事,却也不似只是担忧目前处境,你在想什么?”

  陆拾叹了口气,心内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是感动,又似是被看透心事的窘迫,还似有些丝丝的甜意。但最后,还是那沉重占据了他大半的心田:“其实,今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其实,从一开始看来,好像是我们连累了他们吧?天心贼人,是为了追踪我们才围上这山寨。”

  洛夕一笑,道:“你竟然还在纠结这件事,你是觉得连累了这一寨人而不安么?完全没有必要啊。第一,从现在的情势看,这根本就是一个阴谋,我们在不在这里,这阴谋都会进行。第二,就算不考虑这一点,你也无需内疚。那张篱一见事情不对,便不顾救命之恩暗算我们,等我们明白事情的时候,就算我们离开也已经没用了,我们又何必纠结太多呢?”

  陆拾叹道:“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件事,但我现在只是在想,如果一切不是这么发展的,就在今天早上,我不知道这件事会有这么大的阴谋,张篱也没有暗算我们,天心宗的大军还没有到,我离开的话有可能救了这寨子……我会义无反顾地离开么?”

  洛夕一愣:“你这么多假设……你这家伙真是太纠结了。”

  陆拾苦笑一声:“没错,这话叶兄也说过。我这些纠结是没意义的,我也明白,但我仍是按捺不住要去想。其实这个念头并不是一直在想的,反而是当伏青云出现,我们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阴谋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很奇怪,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当真的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连累大家,会独自离开的。但当我了解了这件事是个阴谋,不是你我能控制能逆转的时候,我反而突然陷入了这些纠结。我真不敢保证如果真是那样的情形,我会……我觉得自己很懦弱。”

  洛夕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些东西,你纠结便纠结吧,没发生的事情,有千万个可能。但我想告诉你,在这场阴谋里,我们并不是无足轻重的。”

  陆拾望向远方:“我们竟然卷入了这样一场阴谋之中么?我以为天心乱已平,我离开了封州城,就不会见到这些尔虞我诈,不会见到这些赌命的残杀了。”

  洛夕仿佛也被陆拾沉重的心情感染了,罕见地叹了口气:“天下均是如此,并非你不想见便能不见的。我们的闯入,或许是他这一场阴谋的唯一一处失算,也许我们真的能击破他这阴谋,救下这一寨子人的性命。”

  “我们?”

  “不错。你、我、应飞扬。我们三个外人既然卷入了这场旋风,便该做些什么,咱们去找出那风眼所在吧。我相信,他们没耐心等到明天,阴谋即刻就会发动。届时,将是一片混乱,我们会尽力把守住寨子,而你,要负责判断局势,找出那个阴谋家。

  “找到他,杀了他,一切都解决了,寨子不会受难,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你也不用再纠结。你不能再怀疑自己,你才是这一切的关键。

  “记住,我们所有人的存亡,都在你的判断。机会,只有一次。”

  “机会,只有一次。”同样的话语出现在伏青云的口中,却少了洛夕的低沉阴柔,只剩了高亢激昂,“那些灭绝人性、掘开天河、杀我血亲的天心贼就在外面。但他们在害怕,他们是惊弓之鸟,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击,狠狠命中他们的心脏,不能让他们逃跑。

  “我知道,张洛和仲孙乱勾结,布好了这样一个圈套给我,但我不怕,我们来了。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朝廷的精锐,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子民,什么样的圈套,也阻挡不了我们的刀、我们的矛!

  “再说一次:机会,只有一次。号令一发,各安所位,先破张洛,再灭天心。”

  “机会,只有一次。”

  张洛同样也在说这句话,他的对面,是那面容愁苦的军师唐先生。

  “唐先生,这是三十两银子。老子本来想多给你点,但看你这他娘的身子骨那么弱,带多了估计会影响逃命,所以还是适量,适量。”

  那唐先生颤巍巍站在当地,看着那递过来的银锭,也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张洛叹了一口气:“老子军营里都是粗痞子,缺一个识文断字的,路上遇到你就他娘的把你强掳了来,委屈你这么些日子,着实抱歉。现在大难临头,你本不是我军中人,没必要跟我们一起死在这。天心贼勾结了伏青云,一会儿发动起来便是雷霆万钧,你到时换了衣服跟着老子寨里的人从后门逃走吧……能不能他娘的逃出去就请你自求多福吧。”

  那唐先生似乎吓得呆了,半晌才道:“将军虎威,难道……竟没把握么?”他在军营里其实时间不长,但习惯了拍马屁,问什么之前都要加上一句颂词,只是此刻加得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张洛苦笑一声:“什么虎威、雄师,老子虽然不读书,却也知道看形势。这一战,我来之前便知必死无疑,但这寨子里都是我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老子不能不理,所以明知是陷阱也得跳进来。哼,想看我死,也得付出代价。这些兵都是跟我尸山血海里混过来的,死便一起死。但先生你与此事无干,逃命去吧。

  “我们会死力抵住敌人,你现在去找小妹,告诉她我说的话,让他们撤退的时候带上你。记住,一旦开战,你们要立刻弃寨逃走,不然到时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任贼人屠戮了,记住,机会,只有一次。”

  弓已上弦,刀剑出鞘,战马已经被杀气所惊,嘶鸣一片。

  但还没有发动。

  在这发动的前一刻,如此的寂静,反而是最难熬的一刻。

  究竟由谁来发动?

  夜幕开始笼罩大地,漫天的乌云突然涌上天空,将那本来颇为皎洁的月光遮得一丝不剩。寨子里灯火通明,加上三个军营都是亮子油松,却还是点不亮这黑沉沉的夜色。

  洛夕莫明其妙地想起了那个同样漆黑的夜晚,那同样让人惊惧得毫无转圜的黑夜,那突然出现的让人至今想起仍要战栗的危机。

  那一场,自己侥幸逃过了。

  可是今天呢?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一场勾连无数的阴谋、一场关乎无数人命的赌局。

  洛夕狠狠一跺脚,面色已满是坚毅。虽然只是个女孩子,但此刻她胸中却是豪情万丈。

  既然没有退路,就不退了。

  名社,洛夕。就凭这四个字,今天便跟你们赌一赌。

  更何况,我不是一个人。

  我的身后,有我的朋友。

  应飞扬、陆拾。

  无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什么样的强弱悬殊。

  少年,不惧。

  张洛和伏青云并肩站在寨墙上,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杀气。

  张鹰腾率领着全寨的壮丁甚至妇孺老幼,热火朝天地抓紧一切时间部署着寨墙的防御。

  这是生死存亡的一刻,没有人敢稍有懈怠,更无人敢偷懒。

  但看在有心人的眼里,这一切只是徒劳。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小小寨子的生死存亡,已经完全不在于他们自己,而在于山下,那三支奇异地对峙着的沉默的大军。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位将军,小女子有件事情请教。”

  张、伏二人齐齐回头,正好看到并肩而来的洛夕和应飞扬,却没见到那总和洛夕焦不离孟的陆拾。

  伏青云虽然知道她是名动江湖的名社成员,但横看竖看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故尽力掩住骨子里的轻视之意,道:“洛姑娘请讲。”

  洛夕道:“三军对峙,按兵不动,这是哪一家的兵法呢?”

  这话直入矢的,却让人不好回答。应飞扬抓抓头道:“以逸待劳么?”

  洛夕“嘻嘻”一笑:“我看不是。这兵法用八个字可以概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场上一时一片寂静。这一层窗户纸一捅破,反而让人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