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惊变
作者:夏莫焱      更新:2022-07-27 23:38      字数:4815
  次日正午时分,窦宪接到了宫中传来的圣旨,为表其功勋,皇帝命窦宪率郭举、邓叠等人即刻进宫,受封领赏。

  果然一切都按照预想的态势发展,窦宪在去往皇宫的路上,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回首自己戎马一生,与北匈奴交战十余年,如今终于将北匈奴精锐之师彻底击垮,虽然留了北单于一条性命,不过以北匈奴目前的实力,几年之内对汉室不会再构成威胁。但是窦宪心里很清楚,朝中那帮老夫子不会这么想,他们已经被匈奴打怕了,是选择一个少不更事的天子,还是一个能保大汉天下的将军,他相信明智之人都能做成正确的判断。

  从何时起,自己不再满足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呢?从何时起,自己开始觊觎那个至高之巅的龙椅了呢?窦宪想到了王莽,不由地苦笑起来,彼时的局面何其相似啊。其实,很多年来他的确是一个权臣,却一直未曾想取而代之,当年追随章帝,他也是满腔热血,拼战沙场,一心赤诚。章帝去后,窦太后摄政,窦氏一族纷纷占据朝中重要职位,这其中又是以他窦宪权势最大,但是他却越来越感到对江山社稷的无力之感。也许是窦太后亲近宦官令他无奈,也许是刘肇暗地里频频勾连朝臣的动作令他不爽,也许是在这畸形的朝廷下那些只会趋炎附势的嘴脸令他厌恶,总之,这个他拼尽大半生心血守护的天下,已经令他失望,也令他无谓了。也许是时候换一番新气象了。

  却非殿里,年轻的刘肇高坐在龙椅之上,冕旒下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窦宪越来越怀疑,在刘肇这张云淡风轻的面孔之下,一定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巨渊。

  窦太后端坐其旁。摄政十余年,在她风韵犹存的脸上,已经早就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柔和与温情,取而代之的是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子的威严与霸气。

  一众朝臣分站立于朝堂两侧。

  透过前番郑众的传信,窦宪已能预料到今日的情形,窦太后会授意其亲信重臣率先发难,以连年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更加之今年洪涝肆虐,天不佑大汉为借口,逼刘肇退位。实际上,窦太后确实已做好一切安排,现在朝堂之上大部分人都是窦氏亲信党羽,届时百官纷纷附和,即使有邓训、阴纲等不识时务之人试图抗辩,那也是螳臂当车。至于刘肇这边,她早已叫人拟好了罪己诏,在她眼里,刘肇还是一个柔弱怯懦,不谙世事的孩子,她会封他一个富庶之地的王,让他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另外一边,郑众的羽林卫军早已秘密将却非殿团团围住,一只小小的飞蛾都进出不得。

  改天换日,便在此一举。

  窦宪大步流星走上殿来,郭举、邓叠作为副将紧随其后,拜过皇帝和太后。

  内侍朱奉宣读完封赏的圣旨,窦宪等人领旨谢恩过后,一时大殿陷入诡异的寂静。窦太后凤目一扫,看向司徒赵玄。赵玄是两朝元老,主持朝政,官爵与窦宪平,按说他是先帝信任和器重的人,对汉室应极尽忠诚才是,但此人虽有过人之才干,却偏偏生了个不成器的儿子赵延,这赵延在朝中挂了个四品的虚职詹事,平日里嚣张跋扈,前些年因抢夺良田与刘氏宗族中的一位公子结了仇,双方大动干戈,赵延出手狠辣,竟将这位刘家公子打成重伤,不日而亡。赵玄老来得子,而且就这么一个独苗,宠溺的很,势必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儿子,可这打死的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虽说是刘家远亲,但毕竟也是刘氏宗族之人,岂能轻易善罢甘休。无奈之下,赵玄只能求助窦太后,窦太后便出面帮其平息此事,自此,赵玄更加听命于窦太后,唯其马首是瞻。

  此刻看到窦太后的意味深长的眼神,赵玄马上心领神会,正待出列奏示,不想突然身后一人高声喊道“臣有事上奏!”

  赵玄惊讶地转身来看,却是司空邓训。

  邓训并不理会赵玄诧异的眼神,大步上前,深深一拜,接着不待窦太后开口便直接奏道“陛下,太后,臣有事要奏。臣要弹劾大将军窦宪!窦宪居功自傲,结党营私,枉顾王法,臣要弹劾他意图谋反之罪!”

  众人一听此言,纷纷神色大变。窦宪更是瞬间气极,指着邓训破口大骂“好你个邓训,老夫方血战匈奴归来,你居然在此污蔑老夫,你是何居心!”

  窦太后正待发话,不想旁边的刘肇却先开了口,他和颜悦色地说道“大将军先别动怒,您战功赫赫,忠心耿耿,怎是旁人能轻易污蔑的,想必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不妨先听听邓大夫为何会出此言。”

  窦太后本想训斥邓训,没想到刘肇抢了先,竟还纵容邓训继续说下去,她转脸看向刘肇,刘肇也转过脸来微笑地看着她,窦太后猛然惊觉面前这个少年竟然那么陌生,他笃定的笑容甚至令她后背一阵发冷。

  邓训脸上毫无惧色,当着窦太后、窦宪以及文武百官的面前,条理清晰的痛陈窦宪多年来结党营私,迫害政敌的证据,足足讲了半个时辰。

  邓训乃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邓禹之后,曾任护羌校尉,数次拒羌人于关外,后卸甲归朝,官拜司空,可谓文功武治,功勋卓著。这些年来众多耿直之士因不满外戚专权而被窦太后和窦宪陷害、贬斥、流放、甚至殒命,邓司空却从来不露峥嵘,众人皆以为他明哲保身,不曾想原来他竟然隐忍多年,搜集到这么多的罪证。

  其实,窦氏子弟和窦宪手下的这些龌龊之事,百官心里都很清楚。虽说现在朝堂之上大半都是窦太后与窦宪的亲信之臣,但毕竟还有几个心存忠义之士,听着邓训的慷慨陈词,这些忠义之士也都义愤填膺,以太常阴纲为首的几位朝臣,纷纷附议,请求皇帝严惩窦宪和他的党羽。

  那些依附窦氏的朝臣哪里料想到会出现眼下这种局面,不禁如芒在背,冷汗涔涔。忽然,窦太后重重一拍御案,站起身来指着邓训厉声骂道“邓训,你这是存心离间陛下和大将军,你有没有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啊?就算你说的这些事有几分真的,那也只能说明大将军管教手下无方,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宗族里有几个品行不正之人无暇顾及也是人之常情,你竟然敢污蔑大将军心存不轨,你好大的胆子!”

  不料邓训丝毫没有退让,竟强硬的回怼道“臣弹劾窦宪意图谋反也是有铁证!太后,七月初八戌时三刻,窦宪指使郭侍中郭举夜进永安宫,蛊惑太后与窦宪内外联合,意图谋反,敢问太后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众臣一片哗然,站在窦宪身后的郭举更是冷汗直流,窦宪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只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搭在了剑鞘之上,破口大骂道“邓贼,你竟敢血口喷人!”

  御阶之上的窦太后仍不失镇定,几十年翻云覆雨勾心斗角的生活,已经让她可以从容面对一切惊涛骇浪,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连她的永安宫中,竟然都会被旁人安插眼线,邓训绝对没有这个本事,这个人会是谁呢?此刻她已无暇去想这些,只能先设法度过此劫。

  窦太后略一定神,说道“邓训,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污蔑当今皇太后,倘若没有铁证,你就是株连九族之罪。”

  邓训却不理会窦太后的威胁,他镇定的转向刘肇道“启禀陛下,臣有证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此事,请准许臣将证人传召殿内,与郭举这厮对峙。”

  刘肇轻轻颔首,仍旧云淡风轻的问道“你说的是何人呢?”

  邓训掷地有声的答道“永安宫内侍监蔡伦!”

  怎么会是他?窦太后瞬间面色惨白,心神大乱。众臣也都面面相觑。

  这蔡伦说起来可是朝中的红人,只因其深得窦太后欢心。他自幼进宫,心思机敏,善于察言观色,先帝也很是喜欢他。更重要的是,蔡伦是郑众一手栽培教导出来的,郑众是窦太后的心腹,窦太后也自然非常信任蔡伦。先帝去后,窦太后将很多军机要务交给郑众处理,而把蔡伦留在宫中伺候。这么多年来,窦太后从未提防此人,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出卖自己的却恰恰是他!窦太后只觉一阵眩晕,险些摔倒在龙椅之上。

  刘肇轻声吩咐旁边的朱奉,朱奉随即高声宣道“宣——内侍监蔡伦进殿——”

  须臾,这个令所有人大感意外的蔡伦一步一步来到了殿上。

  他谦卑地向前顿首拜道“奴才见过陛下,见过太后。”他的声音十分好听,他的眼神极为清澈,他的脸也生的很是俊秀,这正是他得窦太后欢心的重要原因。然而此刻,窦太后对这张俊秀的脸突然感到无比恐惧和厌恶。是的,蔡伦跟随她这么多年,她从未提防,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安插在她身边的棋子竟是他,她不禁想到,郑众知道此事吗?还是郑众刻意的安排?如果是,那郑众······窦太后越想越恐慌,这一切已经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她现在唯一的希冀就是,郑众对蔡伦的背叛并不知情,只要郑众还是忠于她的,她便胜券在握,按照她的旨意,郑众早已安排羽林卫将却非殿围住,大不了血洗却非殿,把这些不轨之人统统杀了。

  刘肇令邓训将方才所言之事再复述一遍,然后他看着蔡伦,庄严的问道“蔡伦,刚刚邓大人所言之事你可知情啊?”

  蔡伦感觉到窦太后的目光向利刃一样刺向他,他不敢抬头,低声回道“禀陛下,邓大人所说之事却是是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郭举确实向太后游说,协助大将军····”他顿了一顿,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方才接着道“协助大将军登上皇位。”

  只见那郭举早已面如死灰,失去神志的他颓然跪下,浑身瑟瑟发抖。窦宪回头看了他一眼,怒不可遏的骂道“废物!”

  这时蔡伦又接着说道“陛下明察,虽然郭举极力蛊惑太后,但是太后丝毫不为所动,将这郭举痛骂一番。陛下,太后一心为了您,为了大汉天下,是绝不容许这些乱臣贼子为所欲为的!”

  刘肇扭头看向旁边怔怔的窦太后,似笑非笑道“这自然是的,母后自然是一心为了儿臣的。”随即,他转过来脸来,方才的笑意已经慢慢褪去,眉宇之间的神色越发冷峻,言语中隐隐透出一股杀气“看来,窦宪、郭举、郭璜等人结党营私,意图不轨之事证据确凿。来人,将这三人带下去,押入天牢,待朕······”

  “且慢!”窦太后突然打断了刘肇,厉声斥道“肇儿,你怎可受这些乱臣贼子的蛊惑,窦宪是你的舅父,怎么可能存心加害于你?依孤看来,必然是有人存心生事,想让大汉天下不安稳。来人,传中常侍郑众,立刻将邓训、蔡伦这些乱臣贼子拉出去,当即斩首!”

  众皆愕然,看来窦太后已经孤注一掷。以赵玄为首的亲窦一派朝臣纷纷附议,而以邓训、阴纲为首的亲刘一派则大呼请陛下明察,却非殿上剑拔弩张,一团混乱。

  窦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遭遇今日的境况,但他岂是会束手就擒之人。窦宪权倾朝野,一贯带剑上殿,此时,他已是愤怒至极,大喊道“刘肇!你听信谗言,加害功臣,如此昏聩,不配做皇帝!”说罢,便要拔剑向邓训刺去。

  众臣皆大惊失色,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羽林卫大队人马身着铠甲,手执刀剑,涌入殿内,将所有人团团围住,郑众跟在羽林卫之后一步一步踏入了大殿。

  他倨傲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心里默默感叹,造化弄人,这大汉的天下,是往左还是往右,现在居然就在他一个宦官的一念之下。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在了郑众身上,窦太后更是向他投去恳切的目光。

  郑众走到窦宪面前,一双吊梢三角眼像极了一只正在观察着猎物的鹰隼,他一字一句,阴阳怪气的说道“窦宪,你谋反证据确凿,如今还当众出言不逊,诋毁陛下,罪该万死!羽林卫,速将窦宪、郭举、郭璜拿下!”

  “郑众!你,你······”窦太后腾的一下站起来,手指着郑众,凤目圆瞪,气的说不出话来。

  郑众长舒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小步趋前,满面恭谨道“太后,窦宪等人谋反证据确凿,望太后不要姑息。”

  窦太后只觉瞬时间血气上涌,眼前一黑,竟直直向后倒了下去。见太后昏厥,刘肇连忙令人将太后送回永安宫。

  窦宪知道自己和窦太后都中了郑众的圈套。可恨他居然如此疏忽大意,不带一兵一卒进宫,如今只能束手就擒。他扔掉手中的长剑,指着郑众和邓训等人骂道“没想到啊!我窦宪戎马一生,战功无数,未曾马革裹尸,却在这里被你等奸佞小人陷害!今日你等陷害老夫,只怕来日大汉将士们必将你等碎尸万段!”

  郑众正欲让羽林卫动手,却被刘肇喝止“住手!先将窦宪等人押入天牢,容后再议!”

  窦宪不屑地扫视了一眼刘肇、郑众、邓训等人。这些宵小之徒,岂是他的对手,今日虽然自己一时大意,轻信郑众之言孤身进宫,但是他进宫之前早已将虎符交给长子窦笃,那洛阳城外的三万人马此时已在窦笃掌控之中,一旦自己出事,三万人马片刻便能杀进宫里。

  “刘肇啊刘肇,”窦宪在心里冷笑道“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早就心怀鬼胎!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你还是不够狠辣,此刻不杀老夫,待老夫那三万虎狼之师杀进宫之际,就是你为今日的愚蠢付出代价之时。”于是,他不改往日的倨傲,高声大喝道“带老夫去天牢!”

  郭举等人早已吓得瘫倒在地,被羽林卫拖出殿外。

  就在却非殿上风云变幻之际,数百里之外,还另外一队人马,正在星夜兼程赶来洛阳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