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玉门关之围
作者:夏莫焱      更新:2022-07-27 23:43      字数:4459
  狭窄的葫芦谷中,炸裂滚落的山石在地上砸出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坑,乱石堆砌,堵成了一座小丘,彻底封死了出口。

  从山石的缝隙里传来了西羌人夹杂着俚语刺耳的呐喊声,如夺魂咒般在惊魂未定的汉军耳畔回响。

  就在这时,一个粗犷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那头传了过来“邓大将军,幸会!”。

  尽管近十年未曾再交手,可对于这个充满着骄犷的声音,邓骘再熟悉不过,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一遍遍重复着被俘的梦魇——关山王於除鞬,带着轻蔑和鄙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年轻的俘虏邓骘,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於除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关下的匈奴军中撤了出来,带着半数亲信精锐,与滇彭在葫芦谷外汇合。

  耻辱的记忆瞬间被唤醒,邓骘面色铁青,死死的瞪着被巨石封死的谷口,胸口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烧的邓骘肝胆欲裂。

  匈奴人真正的诡计终于浮出水面。

  从一开始,他们要困死的便不止是玉门关内的驻兵,而是整个葫芦谷以内的全部汉军,包括邓骘的援军。於除鞬用几千匈奴骑兵为饵,诱邓骘进了布袋一样的山谷,而后便以火药炸山,将出谷之路封死,犹如把袋口扎紧。如此,两万玉门关驻兵加上三万骑兵,全部成了瓮中之鳖。

  胡羌联军如今就守在葫芦谷外,封死的出口非人力能轻易冲破,即使汉军能够从谷内攀援而出,也会立即被守在外面的胡虏还有伏在上方的弓箭手射杀。

  好一招暗度陈仓。

  滇彭这等蛮勇匹夫是想不出来的,设下这个圈套的必然是於除鞬。只不过令人齿冷的是,他竟然不惜牺牲上万匈奴骑兵,眼睁睁看着他们和被困关内的汉军一起陪葬。其心之狠,其手段之毒辣可见一斑。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邓骘无暇懊恼自己的冲动鲁莽,他瞪着猩红的双眼,暴怒的发号军令,率领大军转身向关塞方向杀去。

  带着愤怒的汉军将士们,把所有怨气全都对着关塞下的胡虏狠狠发泄。这些匈奴人显然还蒙在谷里,面对突然铺天盖地而来杀气腾腾的汉军,几乎丧失了还手之力。

  这一仗杀的昏天暗地,酣畅淋漓。邓骘骑着汗血宝马,手执长戟,犹入无人之境。汉军将士们个个都杀红了眼。不出半日功夫,关塞城楼之下已是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北匈奴全军覆没,大约一万余人顷刻间化为了玉门关下的孤魂野鬼。他们可能至死都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统帅早已经放弃了他们。也许在他们还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时候,他们的统帅带着自己的亲信撤出了这座死城,却把他们留在了这里,等待鱼死网破的命运。

  玉门关的城门再次打开。

  班勇率部下出城相迎。身为西域都尉,肩负抵御胡虏的重任,却一时疏忽大意,被北匈奴困死城中,作为统帅,班勇深知自己难辞其咎。他跪于城下,将都尉印绶高高举过头顶,等待着大将军的发落。

  邓骘身骑黑马从班勇身边呼啸而过,头都不回一下,似乎完全无视跪迎的守关将领,策马直入都尉府。

  及至进了中军营帐,邓骘方才解下头盔,高声喝道“都尉何在?!”

  传令兵立即去城外唤班勇等一众将领入内。账内,只见邓骘气势汹汹的昂立在前,满身满脸皆是血污,那是匈奴人的血。

  班勇上前一步单膝下跪,请罪道“末将守关无能,请大将军降罪!”,身后一众将领纷纷跟着跪下请罪。

  “你确实有罪!”邓骘双目中依然燃烧着炙热的怒火,厉声喝道“堂堂骠骑将军,被匈奴鞑子困死在此动弹不得!还丢了最重要的关道!简直罪该万死!”

  班勇额上青筋突起,多日饥荒让这位少将的脸上毫无血色,他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神情坚定道“末将请求军法处置!”

  一句话激的邓骘更加暴怒,直接飞起一脚将班勇踹倒在地。副将任尚见势不妙,立即上前阻拦,却被邓骘喝斥了下去。

  不过这一脚倒是把邓骘窝在心里的怒气踢飞了不少。他重重以掌拍案,指着班勇和面前的守关将领斥道“非常之时,本将军先留着你们的命!等到杀退胡虏后,再跟你们算这笔账!”接着又转向任尚,喝道“去把粮草都拿出来,让弟兄们吃顿饱饭,别一个个跟饿死鬼一样,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杀敌!”

  困顿多日的守关将领们听闻后,一个个眼中都迸发出激动的光芒,纷纷拜道“谢大将军!”,只有班勇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这位出身名门世家的年轻将领,与曾经的邓骘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们的父亲都曾是坐镇边陲抵抗匈奴的将帅,他们都年纪轻轻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军事天赋,于是年少成名,号令一方,他们也都有着一样的狂傲不羁。今日被围的耻辱,也恰如当年邓骘被俘之耻一般。面对那个狷狂的匈奴首领,别说班勇,即使已年过三十的邓骘,也依然无法克制住满腔愤恨。

  然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更令他们头疼的事情还在后面。

  邓骘大军的粮草原只够支撑十五日而已,加上玉门关内的驻兵,便只能维系十日。若十日之内不能解围,五万将士将陷入缺粮断水的绝境。硬闯葫芦谷是不现实的,胡羌悍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会白白折损兵力,唯有以外援缠住谷外的敌军,谷内的汉军方才有机会冲击开谷口。

  于是,邓骘再次召集苍狼骑,下了死令,务必在明天天亮之前逃出重围,将紧急军情呈报朝廷,要求朝廷派兵增援并火速增发粮草。

  吃过苍狼骑大亏的匈奴人这次长了记性,在山坡上埋伏下重兵,以防汉军突围。铁甲骑兵们们抱着赴死的慷慨之志,前赴后继的攀上山壁。匈奴人巨石火箭齐发,片刻功夫,过半骑兵已惨死箭石之下,剩下侥幸冲上山坡的,被重重胡虏围攻,拼死厮杀,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寥寥数人,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了重围。

  待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之际,邓骘来到葫芦谷坡下,触目所及的是满地的残骸和淋漓的鲜血。这些都是他当年一个一个精心挑选出来,又一个一个言传身教倾尽心血培养出来的死士,一夜功夫变成了一具具残破的尸体,有的甚至被巨石碾为肉泥,尸骨无存。这位铁血大将第一次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热泪。

  杀出重围的死士不顾遍体的伤痕,以最快的速度向洛阳飞奔而去。

  消息传至宫中,朝野巨震。

  邓绥紧急召集满朝文武上殿议事。自七年前成为太后主持朝政以来,边塞大大小小的战事也经历了不少,可没有哪一次能够真正称得上威胁。久而久之,庙堂之上忙于内政的百官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千里之外的边塞还盘踞着虎视眈眈的敌人。

  汉军被困玉门关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霎时激起千层巨浪,朝臣们纷纷义愤填膺。可当他们详细的了解清楚玉门关的形势之后,却立刻从激愤转为惶恐。

  这个围的确不好解。

  邓骘带去的援军是大汉最为精锐的部队,如今就算倾全国之兵营救,以汉军余部之战斗力也难以迅速打败气焰正盛的胡羌联军,加之即便此刻调集兵力,大军开拔,抵达玉门关也要十日,在关内粮草告急的情形下,若不能迅速解围,关内汉军支撑不了太久,到时候营救无果,反而将极大的折损兵力。

  更危险的是,如今汉军主力被困的消息已经传开,若将大军悉数调往玉门关,其他边塞防守空虚,难保关外的鲜卑、乌桓、车师等蛮夷不会趁虚而入,对大汉群起而攻之。届时整个大汉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战火之中。

  此时此刻,却非殿上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玉门关之围难解,可是没有人敢说出来。因为现在被困的,不只是大汉的大将军,还是当朝太后的亲兄长。

  最后,还是太常张谦道“太后,陛下,臣以为,玉门关之围凶险万分,万不可轻举妄动,需从长计议。”

  邓绥立刻声色俱厉的斥道“玉门关危在旦夕,哪有时间从长计议?太常何意,莫非要看着五万将士困死边城吗?!”

  众臣们看着曾经面对滔天巨浪也可闲庭信步的太后,此刻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毕显咄咄逼人之态,纷纷沉默不语。

  一时间气氛无比凝重。刘祜见状,只能小心翼翼的调解道“母后莫急,太常大人的意思应该是玉门关之围定然要解,只是形势危急,如何解围,还需从长计议。”

  张谦见刘祜为自己解围,便立即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

  邓绥这才压下心头的怒火,目光坚毅的直视众臣,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道“玉门关,必须要救!谁愿领兵出战?”

  玉阶之下却无一人回应。

  邓绥扫视着眼前这群面露惊恐不安之色的臣子们,全然不见一丝与山河共存亡的血性,既失望又愤怒。她想起了在自己豆蔻年华之际,在贺兰山下的边塞中,看到的那一个个誓拒强敌,马革裹尸也毫不退缩的铁血将士。

  也许汉人们安逸的太久了,就连自己也安逸的太久了。

  就在邓绥险些克制不住怒火拍案而起之际,张谦上前谏言道“太后,调兵需要时日,玉门关粮草告急,怕是撑不到大军来援,远水难救近火,臣倒是有个提议······”

  “讲!”邓绥急不可耐的命令道。

  张谦接着道“凉州都尉府是距离玉门关最近的屯兵之所,凉州驻兵也是大汉的精锐之师,都尉耿夑更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不如命凉州驻兵先行奔赴玉门关解围,以便给汉军主力集结争取时间······”

  听到耿夑的名字,邓绥心头不由一紧。自

  先帝将耿夑贬斥凉州戍边后,快十年了,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甚至都很少再听到别人提起他的名字。曾经威名赫赫,立下战功无数的车骑将军,仿佛被世人遗忘了一般,独自孤守着大汉的边关。

  沉默良久,邓绥方才神色凝重的问道“凉州都尉府有多少兵力?”

  底下有人回答道“一万五千驻兵。”

  邓绥紧缩蛾眉问道“胡羌联军,有多少人?”

  “照情报来看,至少五万······”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邓绥重重拍案而起,面带愠怒斥责道“你们是想让这一万多将士再去送死吗?”

  面对太后突如其来的暴怒,众臣们皆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还是刘祜机敏劝道“母后莫急,朕以为太常所谏也有道理。大军征调需要时间,不能让玉门关内的大将军和五万将士们坐困山城,凉州骑兵素来骁勇,只要能拖住胡虏,争取时间,关内守军就有机会突围,只要能突围,大将军率关内守军内外夹击,何愁胡虏不灭。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陛下所言极是······”众臣们纷纷附和道。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邓绥第一次感觉自己没了主意。她的理智告诉她,凉州骑兵救援玉门关应该是眼下最为稳妥的方案了,但是她却莫名的抗拒。她隐隐知道自己所抗拒的是什么,可她也很清楚自己没有意气用事的权利。因为她是大汉的太后,她的心里只能有国,只能有天下,不能有一丝私情。

  “好吧······”邓绥终于还是妥协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眼底略过一抹悲凉,只听她沉声道“即发圣谕,加封凉州都尉耿夑为车骑将军,立刻率兵驰援玉门关。”

  接着,邓绥看向张谦道“太常张谦——”

  “臣在。”张谦上前一步领命。

  “加封你为征西大将军,即刻征调兵力粮草,十日之内务必抵达玉门关解围。”

  “臣领命!”

  一切调配妥当后,邓绥正色对朝臣们道“众位爱卿,汉兴数百年,胡虏无数次侵扰边境,烧杀抢掠,践踏大汉国土,但是我大汉将士们铮铮铁骨,寸步不让,才换来了如今的太平盛世。今日五万将士被困玉门关,孤知道要解救玉门关险之又险,可是我们不能退!因为如果我们今日丢下玉门关退回关内,明日,匈奴人就会再往前进一步,甚至西羌、鲜卑、乌桓,都会以为我大汉软弱可欺,纷纷卷土来犯。这是你们想看到的局面吗?如若不是,那么孤今日在此立下一誓,不论付出什么代价,玉门关一定要救!不止玉门关,属于大汉的每一寸土地,孤都寸步不让!从现在开始,孤不想再听到一句偃旗息鼓之语,诸位好好想想破敌之策,才是正道!”

  一番话说的十余位手掌重权的朝臣们无地自容。这位出身将门的年轻太后,在面对强敌时不让须眉的气度,令他们不得不汗颜,同时也激起了他们几乎要遗忘掉的气节和斗志。在经历了无数内斗倾轧,习惯了各种尔虞我诈之后,这一次,朝野上下真正的第一次同心戮力共克时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大汉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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