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苍天负
作者:织夢云      更新:2022-04-29 11:26      字数:4620
  吉时,永远不是一个人的吉时。

  每一个选好的,未选择的辰时,都有无数的魂灵欢笑,数不清身躯泯灭。

  赤红的衣衫,喜乐吹连天;白衣黑绸,哭声连遍地。

  笑着的时候,总有人在天涯海角,陪着你笑,也有人在异域他方,独自垂泪。

  哭的时候,亦然在这三界的某个角落,与你共鸣的泪落,或是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

  连天的红霞吹起,人烟茫茫,歌舞升平,繁华遍地开起。

  刺骨的寒雪降落,以风为乐,阑珊灯火,唯有寒梅傲雪。

  苍天沉默。

  昏礼将启,他将乌发束,他把晚霞披,深沉的荔目中荡起阴寒的冷,待众目注视,顾眸流盼间,嘴角的笑颜却是那样真实,仿佛,他的喜悦,足以将天下倾覆。指尖相抵,说不清究竟是真情还是利用的一份纠缠。

  心木流华。

  他不想让任何过去的痕迹,侵入他此刻的幻梦。往昔总板板正正绑住的墨绿长发,梳至柔顺,垂至腰间,墨色飞瀑悬起。绣梅的喜服在云浪中绚烂,柳叶般的美目,透过薄薄的云雾,侵染着极致的欢喜和无法抽离得悲哀。咫尺的远方,有他的挚爱。

  指尖,攥着月光流泻的优雅,攥得紧紧的,一点也不愿意松开来。那一瞬间的错觉,让她沉沦在虚幻的爱,甚至没有意识到,步上天阶之时,一直一直是她在配合着他的脚步,而他,偶尔斜睨她一眼,但一直吸引他目光的,只有通向彼岸的路途,那高高在上,受万人参拜的御座。两旁的眼,落在他的身上时,他忽然笑出了声。

  他们以为是为了这朝思暮念的喜事抑制不住地笑,她的眼却不自觉地瞥了他一眼,其中饱含着复杂——只有她和他自己知道,他在为他自己的幻想欢欣雀跃,他默念着,终有一日,你们也将目光聚集在我身上的时候,不是看昏礼主角的大皇子,而是再看茫茫九天之上,独一无二的王。

  她已经魂魄裂碎,这一生唯有一次的红妆,定不希望旁人来叨扰。他回身一笑,一个人像梅林深处行进,背影本该显得凄凉与孤独,但梅枝开得那样的热烈,他寂寞,却并不落寞。踏着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是为他悲泣还是在为他祝愿的白雪,深深浅浅的脚印,直达她的眼前。

  她正斜靠着,让他动心的那一株梅木。

  当时,她一袭彩裳,安静地睡着,可爱的睡颜,甜香的呼吸将他的魂魄柔化,从此后,她便成为了一道柔美的虹在心间常驻,虹消逝,空出的一块成了永世无法抹消的伤口。

  此刻,她凤冠霞帔,腰丝流云,仍如当日闭着眼睛。黑黑的睫毛覆拢在白瓷一般的脸蛋,鲜红欲滴的嘴唇微微勾起,如果不是俯身时,她再也没有了呼吸,看到那安详的模样,定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与她一同跪拜在地,声音在天界嘹亮而起:“父亲,岳父,我要娶痕儿为妻。一生一世,绝不负此时之心。”

  当天宫内回荡着啧啧赞叹,月无痕的嘴角却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他此时根本算不得是有心,不负此时,莫不是说一生一世绝不深情?

  帝沙他长活一世,面具伪装不卸,此刻的苍默还略显稚嫩。但他却对他的话,没有任何的愤怒或者指责,淡淡地笑着颔首。

  那一刻,月无痕掩住了口,不让自己的喉咙中发出悲鸣。她自己骗自己,父亲是爱她的,他之所以没有反应,只是没有听懂苍默的话而已。

  阿苍也是爱我的,只不过,我现在暂时还没有他的天下重要,终有一日当他得到了他想要,便会回过头来,为我而感动,真心真意道一声初心莫忘。

  她不断地,一遍遍重复着荒谬的谎言,在不断地吟念下,她终于开始相信她脑海中浮现的那字字句句,全部都是真实。

  他俯下身,一只手穿过她的背,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将她打横抱起,伏在她的耳边,浅浅地呢喃着:“雨儿,今天——你是我的新娘。我爱你,爱你胜过这三界众生,也胜过我自己的性命。哪怕,此言再不能传达入你的耳畔,但我相信,总有一抹温暖,能透过我们相牵的心,传达到魂之彼端。”

  他的唇,在她的颊边轻吻,腕上的珠链闪烁,花枝上恰好一滴露珠落下,滑落而去,像一滴清泪一般遁入绵白的雪。

  苍默抬头间,才发现天王的位置,是一脸无奈的戚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刹那的眼神仿佛要将戚渊吃下肚去。戚渊打了个冷战,小声道:“这是主上的意思,他说自己今儿有点事儿,先让我这代执盯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他哆嗦着嘴唇:“在下……也是迫于无奈……仙君和诸位就不要怪罪在下了……”

  玺颜,你果然,还是看不起我吗?婚姻大事,你作为父亲,却不来出席,随便找一个小杂鱼算是什么意思?

  苍默的牙齿轻轻咬动,却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没关系,父王毕竟是九天之上的主子,有很多事要忙,也是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帝沙不冷不热地插话道:“是啊,的确很忙。往日忙着玩乐吃喝,饮酒练剑,常常连他的本职都忘了,还必须得找个代替的来。今儿更是忙得连自己儿子结亲都懒得参加——呦呦,这九天王可真辛苦啊,倒让我这两次来天界吃喜酒的冥王自惭形秽了。”

  一句淡淡的言语,却更加激起了苍默内心深处的愤怒。

  是啊,上一次,楚遥和雾歌,他都坐在那里,笑得比谁都开心。可是轮换到自己,他却反而不见了踪影。

  你再不喜欢我,我好歹,也是你的儿子吧。

  即便是个人界的庶子,也没有成亲的时候,父亲随便找个什么人坐镇的道理。

  他本以为,重回天界,他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有所改观,却原来不过只是自己生出的一种错觉而已——到了最后的最后,在他的眼里,他也还是不如旻溪毒妇那一无是处的白痴女,和他的一个卑贱的狐妖徒弟。

  周边的魂灵望着他时,眸光中满是同情。

  帝沙瞄见了苍默眼底的一缕火苗蹿起得更烈——对于自卑的魂灵来说,同情是不必要的,所有的叹息的眼神,都会转化为仇恨,将理智蚕食。

  月无痕温柔地笑着,用手拍了拍他的脊梁。

  他转向她的一刻,冰冷的利刃仿要将她洞穿。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沉默地低下了头。

  帝沙露出了笑意。

  他忘记了,月无痕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只为自己选中的,不会轻易被感情柔化的男子而感到满意——他知道,这样的人,哪怕对他再好,流露出的只是片刻虚假的温柔而已。

  他有自己的实力,又可被引导情绪,他的心境,他全都了解。这大概是他目前为止在天界寻到的,最有价值的棋之一。

  他淡淡地向他的心内传音:“我有自己的目的,不是真心帮你。但若是做一场交易的话,我倒可以选择——想方设法,替你铲除掉一切你所仇视的。”

  苍默“嚯”地抬起头来,四目相接,他从喉咙中挤出了一个“嗯”字。

  他抱着伊人,向来处归。

  这一段路,如此的短,如此的长。

  因为,他的全副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染白了他红靴的路途。

  他的眼中,只有怀抱中的新娘,只有他们两个的地老天荒。

  粗犷的声音无端地响起,将他从梦中拉到了现实:“当日姻缘两散,如今心愿得偿,真是恭喜你了。”

  他抬起头来,梅林外,除了他的弟兄们,已多了一张脸,站在最前方。

  浓密的头发,泛红的胡须,银亮的盔甲,皆落满了清雪,将他的笑衬得更加的温柔和善意。

  “玺颜……殿下……”他错愕地道:“您为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玺颜爽朗地笑道:“今儿可是我的军师成亲的日子,难道我就不该来蹭一顿喜酒喝喝吗?”

  “苍默……苍默仙君那边……不是……”

  “你们都居于天冥两界高位,联姻这等大事,还是要由主子来主持的好。我看帝沙老儿那模样,是不可能来——他来了我也得给他骂回去,他在那里,我在这里,岂不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玺颜“嘿嘿”一笑道:“何况,我儿子结亲,吃的花的用的都是从我的,哪比得上吃从别人腰包掏出来的爽快。”

  心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位单纯的王,嘴角绽开了一抹笑意。

  “我和雨儿是愿意您来为我们主持的,只怕苍默仙君那边——”

  “别这么磨磨叨叨的,我儿子的事情我自己管,他不敢有意见。你只需要说一句——欢迎我,或是不欢迎便罢。”

  “当然是欢迎的。”心木轻声答道:“虽然我们不喜欢热闹,但这一生一次,总归是该热闹些的好。”

  玺颜展颜:“走啦走啦。看看你们都准备了什么好东西。”紧接着迈开大步,向红意温暖的羽灵宫而去。

  总有人被抛弃,总有人被记起。

  吃什么,喝什么,对于苍默来说一点点都不重要,他的眼角不时向空座位上瞟。

  等待着,等待着。

  玺颜,没能出现在他的喜宴,他在另一处,将原本僵冷的气氛,带动的热烈。

  他的确很有活络气氛的能力。

  只有他一人说着温暖的言语,却让心木感觉到,这份匪夷所思的亲缘,得到了全天下的祝福。

  “毕竟新婚夜,也不耽搁你们太久了,你老婆会埋怨我拉住你太久的。”玺颜温声道:“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明知道,她已经死了,却有意无意地,也在让他相信,她还在他身边。

  心木心甘情愿地躬身送行,心甘情愿地说了一句感谢。

  玺颜去向天宫,早已人意阑珊。

  唯有苍默还坐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您去了哪里?”他的心中一片冷汗,却笑得温柔灿烂。

  “婚宴。”玺颜坦然答道:“心木和散羽的婚宴。”

  “啊哈,死人的婚宴都比你亲生儿子的吸引你是吗?”苍默淡淡。

  “别这么说,我不是已经来了吗?”玺颜道:“你们本被人瞩目,却让他们空落落人烟稀,未免太不近人情。”

  “啊,是么?父王真体贴啊。”苍默像长长舒了口气,轻声道:“知道原因我就放心了,我为有您这样的父王自豪——就不继续耽搁,阿痕等我呢。”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小子口气中的不满。”玺颜冷冷地对着他的背影道:“不要老认为自己不幸,天下有人比你更不幸。我没有参加你的喜宴,你觉得落寞,可是你的周身,却是全天下的祝愿。不要总和你的娘亲一样,将眼光放在失去的事物身上,多想想你有的。”

  苍默回身看了他一眼,虚伪地道了声:“儿子受教了。”

  玺颜看着他的表情,心内长叹。

  为什么帝沙老儿非要选在这一天。

  原本想要弥补,但比起和他的关系,他对于心木散羽愧疚更甚。

  他们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但苍默,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认为是仁至义尽。

  二者择一,或许他也隐隐是想要逃避什么,他还是更想要去看看那一对可怜人。

  但这样的选择,只会让他和苍默原本不睦的关系,又打了个结。

  算了,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产生的矛盾,总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还是需要时间磨合的。

  “不要把女人,当作你发泄的工具,那样的男人很没出息。”玺颜不知道为何脱口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苍默没有回答,心中却想起了高空坠下的一抹魂魄。

  和帝沙的虚情假意。

  人总是在教育别人的时候格外起劲儿,其实,你们谁都不在意,不是吗?

  这世上有情种存在,对女人百般呵护,对情谊千般维系,但他们——

  他想起了散羽,心木,念剑,曦柔,七夜,楚遥……

  没有一个人能成为高高在上的王。

  没有一个人的下场不为凄凉。

  他看着月无痕的眼神,活像厉鬼,手指掂起她的下巴道:“他们说,折磨女人的男人没出息……”

  “嗯。”月无痕静静地答。

  “可我不想有什么出息,只是想让别人尊重我而已。连一个小女子都治不了,何以安天下?”

  月无痕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让他觉得很恶心。

  他却永远不懂,那是她的无可奈何。

  心木怀抱着笙霰雨,在她的唇上印下一记,和她并肩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