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作者:张霓      更新:2022-11-03 18:40      字数:4828
  夜里九点。

  苏晓站在那富丽的大门前,怎么也按不下那门铃。后来她索性靠墙站着,试图平复纷乱的心绪。

  一下秦涛的车,她便收到何存知的消息,说秦复正在家中等她。

  他等她做什么?难道他也看到了热搜,认出了李求安?不,他顶多有李求安年轻时的照片,他不可能知道李求安今时今日是何种模样。三十年的风霜雨雪与苟且偷生,早已摧残了那曾经年轻的面容……

  如此,她又是在犹豫什么?

  “你倒是进去呀。”

  母亲简欣出现在她身旁。

  她仍是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刚刚在朋友面前,不是很洒脱,很看得开吗?”简欣冷笑着。“这会子又在犹豫什么?”

  苏晓不语。

  “接受不了自己是孟素琴的替身吗?”简欣不可能放过她。“你有资格不接受吗?你不也是把秦复当成苏敏的替身吗?”

  苏晓心中一阵刺痛。

  “啊,我明白了。”简欣得意地笑了。“你说过,你爱秦复像苏敏的部份,也爱他作为秦复的那一部分。但是,你没有把握秦复是否也爱你作为‘苏晓’的部份。对吗?”

  苏晓落下泪来。

  “哈哈……”简欣发出胜利的大笑。“这孽缘,算不算是上天对你害死苏敏的报应?”

  苏晓捂住耳朵,她不能再听下去了。

  真相还没有完全大白,不能就这样被打倒。她赶忙擦干眼泪,稍稍整理自己,接着无视仍在大笑的简欣,按下了门铃。

  简欣消失了,何存知旋即开了门。

  她一见到苏晓就说“他正在弹琴呢。”

  苏晓马上去找他。

  果然,他正在弹奏那首《》。

  一旁的茶几上摆着好些琴谱,正是上次他展示过的那些他亲手写的旧谱子。当然,那首《》并不在其中,它现在是苏晓自己的藏品。

  秦复知道她的到来,却没有停下动作。

  苏晓站在一旁,静默地欣赏着他两鬓的缕缕银丝和他那出色的弹奏。不知道为什么,曾经她觉得哀婉适度的旋律,此刻却锐利起来。那些或低或高的音符,好像一颗颗钢钉,或轻或重地扎着她的心……

  曲终,秦复抬头看向她。

  “又忙了一天?”他问。

  苏晓笑了,“是的。”

  “和你相比,我反而像个闲人了。”他也笑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家。”

  “弹琴,研究琴谱?”

  “差不多。”

  他起身离开钢琴,与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随手拿起一张琴谱,不无怀念地说“有时候兴致来了,就翻出来看一看,弹一弹。”

  苏晓看着那些严重发黄的谱子,下意识地问“秦复,你现在还自己写曲子吗?”

  “不写了,写不出来了。”他苦笑。

  苏晓又问“秦复,你从小弹琴吗?”

  “是的。后来大学就是在音乐学院上的。”

  “为什么后来去做生意了呢?”

  “家里需要我这么做。”

  苏晓点点头,“哪一年开始经商的呢?”

  “年,当时我二十三岁。”他望着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深湛。“那首送你的《》,是我写的最后一首曲子。”

  苏晓的心潮澎湃起来。

  “晓晓,怎么了?”他看出她的异样。

  苏晓摇摇头,“为什么后来不写了呢?”

  “写不出来了嘛。”他笑得无奈。“一旦做起生意,心中时刻装满各种输赢,哪里还容得下诗意。”

  苏晓倚在他的肩膀上,“会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吗?”

  “有时候会。”他坦言。“每次看到它们我都会想,这真是我自己亲手写的吗?当时是怎么写出来的?现在就算逼着我,我也作不出一首像样的曲子了。难道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情怀渐觉成衰晚?”

  苏晓轻轻说“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是啊……三十年来,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他感慨起来。

  她鬼使神差地问“其中最难释怀的是什么?”

  “……一个人。”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以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很轻,很温柔。

  “死了,造成了很多悲剧……”

  苏晓不是铁人,不可能承受这么多还能无动于衷。

  她一下子抱住秦复,在他的怀中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哭。她只觉得心里拥挤着太多的遗憾与悲伤,她小小的躯壳似要碎裂……

  秦复也拥抱着她,他的面颊贴着她的头,轻轻地摩挲她的秀发。

  苏晓听得真切,他也在叹息……

  良久,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秦复将她扶好,将她的眼泪擦干,温柔地问“晓晓,我们喝酒好吗?”

  苏晓如被施了魔法似地点了点头。

  “稍等下,我去拿酒来。”

  不多时,秦复端来了两杯酒。

  “就一杯,”他说。“浅尝辄止,免得你又喝醉。”

  苏晓想起上次醉中对他说的那些肉麻话,顿时脸红了。今天可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万一酒后吐真言把李求安供出来就完了,虽然此时此情确实值得一醉。

  思及此处,她举杯轻叹“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我看你在这方面也是个潜力股。”他摸摸她的头。

  苏晓笑了。

  他们举起酒杯碰了一下杯子,慢慢地喝起酒来。

  也许是连日的操心奔波,或者是酒精度数高,只半杯酒下去,苏晓已觉头晕目眩。

  秦复赶紧拿下她手中的酒杯,“晓晓,你醉了。”

  苏晓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她扶着额头说“可能是太累了,酒精稍稍刺激便混身都是倦意。”

  秦复也放下了杯子。

  他凝视着她,问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问题

  “晓晓,那个撞死你父亲的大货车司机,你要怎样才能原谅他?”

  苏晓如被五雷轰顶。

  她想说话,却感到一股强烈的晕眩,紧接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红色的山丘寸草不生,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

  天空也是红色的。

  冰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切云朵,血色天穹中只有天际泛着淡淡的金辉。

  苏晓站在丘顶上,望着远处的某个人影。

  那人影望着那遥远的天际,似乎找到了方向。

  他翻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双脚被地上的红色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苏晓渐渐认出他是谁。

  她想追上他,然而无论如何奔跑,都无法更接近他。

  “秦复,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深渊!”

  ……

  苏晓猛然醒来。

  她最先看到的是何存知。何存知也在看着她,而且神色忧急。

  “我的老天,你可算醒了!”

  她松了好一口气。

  苏晓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她勉力起身,这才发现她是在自己的卧房中。

  她想起晕倒之前的事情,忙问“何姐,我是怎么睡着的?我明明没喝多少。”

  “他在你的酒中放了安眠药,所以你睡着了。”何存知说。

  “现在是几点?我睡了多久?”

  “凌晨一点半,你大概睡了三个小时。”

  “秦复呢?”苏晓最关心这个。

  何存知说“刚刚出去,但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真的不知道?”

  “我只照顾他的生活,其他事情真的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着急把我叫醒?”苏晓又问。

  何存知一五一十交待“今晚你回来的时候,他其实一直在监控中看着你。他知道你迟迟不进家门,站在那里发呆。后来,你们喝酒了。那种酒我知道,他一定是在酒中下了安眠药你才会快速睡着。他将晕过去的你抱到床上,在床边坐了好久。半个小时前,他突然出门。我怕他有什么事,这才把你叫醒。”

  说着,何存知指指床头柜。

  苏晓看到了毛巾,一盆冷水和一桶冰块。

  “要是没这些冰块,我都不知道怎么弄醒你。”何存知苦笑。“我几乎要泼你冰水了。”

  “尽管泼,只要我能醒来。”苏晓说。“何姐,秦复真没说他要去哪里?”

  何存知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如果你猜不到,那他也是白疼你了。”

  苏晓败下阵来。

  她并非不知道,而是害怕面对现实。

  “快去找他。”何存知说。“叫上秦涛。你只能叫上他,不能找外人。”

  苏晓心领神会。

  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她并不认识这个号码,出于直觉她赶紧接电话。

  “是我,秦涛。”声音忧急。

  苏晓忙说“我也正要联系你。”

  “我父亲在家吗?”

  “他半小时前出门了,我正要去找他。”

  “他肯定是找李求安去了,他知道人在哪里。”那边的秦涛十分焦急。“我正朝你这边赶来,不出十分钟就到,我和你一起去。”

  “好。”

  苏晓挂掉电话,起床。

  站起来的那一刻,药物残留的威力仍让她有些晕眩。

  何存知赶忙扶住她,“坚持得住吗?”

  “我可以。”苏晓揉揉太阳穴。“秦涛马上就到,他和我一起去找秦复。”

  何存知抓住她的胳膊说“不管发生什么事,请你一定向着秦复。”

  苏晓一愣。

  何存知欲言又止,将苏晓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看她这焦急模样,苏晓来了兴致,“何姐,上次我醉酒,是你通报他的,你知道他当时根本没出差。”

  “我岂敢背主?”何存知低下头去。

  “那你还让我醉酒?”苏晓继续问。“你不怕他怪罪?”

  何存知面不改色,“你要是不醉成那样,他怎么会回来?”

  姜还是老的辣。

  苏晓不由得问“这两年他和我书信往来的时候,秦涛的妈妈仍在,你是如何看待的?”

  “我相信他自有道理。”

  到这个份上,要么真是不知道,要么真是不能说。

  苏晓理解何存知的处境和难处,也就不勉强她。

  “何姐,放心吧,我一定尽力。”

  何存知这才松开手。

  十分钟后,秦涛接上了苏晓。

  苏晓一上车系好安全带,马上拨通了李求安的电话。

  “晓晓,是不是念恩有消息了?”那头的李求安很是兴奋。

  谢天谢地,他没事。

  苏晓稍稍放心,她说“李叔叔,念恩我们还在找。但是现在秦复知道您在哪里了,很可能他正过来找您呢。”

  “什么?!”李求安差点跳起来。

  苏晓忙说“您千万别出门,就在屋里等着,我和秦涛很快就到。”

  电话的那端沉默了。

  苏晓以为他误会了,赶忙解释“李叔叔,我们谁都没把您的事情告诉他,是他自有手段。”

  “晓晓,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求安突然平静了。“我听你的,就在屋里等你。”

  “李叔叔,秦复的说辞极多,您不要被他迷惑。如果他硬来,您就报警。”

  这时候顾不得秦涛是什么想法了,苏晓暗暗叫苦。

  不料李求安非常激动“不!我不报警!在没有见到念恩之前,我不能见警察!”

  这个走火入魔的可怜人,在他眼中,面对亲手制造的真相比面对攸关生死的危险更可怕。

  苏晓只好说“李叔叔,您且待在屋子里,不要开门。”

  “晓晓,我知道,我不会听他的。”

  “好的,一会儿见。”

  通话一结束,苏晓马上拔打秦复的电话。

  一连打了好几次,他都不肯接听。

  “不用打了。”秦涛说。“我刚刚打了好几次,他也是不接。”

  苏晓只得作罢,改问“你怎么突然要找秦复?”

  “谢阿姨给我电话,说父亲可能去找李求安了,她果然知道宁波的那些事。”秦涛盯着前方。“原来我父亲早就知道你在找人。”

  “还是瞒不了他,我太高估自己了。”

  “输给他不丢人。”

  “但愿我们能追上他。”苏晓望着幽深的夜色。“绝不能让他先找到李求安。”

  此时的李求安呢?

  他正坐在公寓里,想着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孟素琴坐在他的身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白发苍苍满脸沧桑的丈夫。这个可怜人,因为一个瞬间的念头,亲手毁掉自己的一生。

  “时间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李求安喃喃说。

  孟素琴不语,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素琴,不知道梁自得和王霖找到念恩没有?”他问妻子。“怎么还没有消息?”

  “你不见她也好,免得给她添麻烦。”

  李求安错愕,“素琴,你为什么这么说?”

  “……能出入那种美容机构,想必生活不差,你又何必去打扰她?反正你又不敢认她。”孟素琴垂下眼睑。“如果那不是她,你也没有时间再找到她了。所以,见与不见,对你而言,差别不大。”

  李求安落下泪来。

  “叩,叩,叩。”

  这时候,户门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门外人放着门铃不用,却是慢悠悠地敲起了门。

  李求安意识到了什么。他“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接着蹑手蹑脚走到户门前打开了猫眼。就这样,他见到了那个与他较劲了三十年的人——那个人衣着高级,比照片中更气派,更气宇轩昂。

  李求安本能地退后几步。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说话了。

  “李秋冰,出来吧!”

  李求安一怔。

  “出去吧。”孟素琴也这么说。“见到他,也许你的怨与恨就都有归宿了。”

  可怜的李求安仍然问她“素琴,你不想见他吗?”

  孟素琴笑了。

  她抚摸着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深刻纹路。

  “秋冰,我爱的人是你。”她是那样的温柔与深情。“……所以,我不会见他。”

  李求安倏地落下泪来。

  他思忖片刻,把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接着逐一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灯。最后一处灯光熄灭之时,孟素琴消失了。她真的不见秦复。

  李求安幸福地笑了。

  他打开了门。

  苏晓和秦涛进来时,迎接他们的只是满室黑暗。

  开灯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躺在茶几上的手机——那是梁自得为李求安新换的手机。屏幕上都是苏晓刚才打来的未接电话。

  “父亲还是比我们快了一步。”秦涛叹息。“可是,你不是叫李求安不要开门的吗?”

  苏晓看着整整齐齐的屋子说“他是自愿出去的。”

  “父亲会把他带到哪里呢?”秦涛问。

  “你父亲在西郊是否有别墅?”

  秦涛不太确定。

  苏晓提示他“那栋别墅的地下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一架年代久远的钢琴。”

  秦涛眼睛一亮,“我知道那个地方。”

  “一定是那里,我们走。”

  秦涛点头,再次踏上追随父亲的征程。

  。